柳璟单手虚掩眉骨，薄唇紧抿。

丹绛揉着腕骨，凤眼微眯。

两位沉思无言，谁也没打算相信人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没了的。

半晌，柳璟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你昨晚没发觉不对？”

丹绛坦荡得很：“没啊。”

柳璟额角一跳：“你不是晕过去了都能应激吗？”

他笑了笑：“你在，所以没有。”

见柳璟微愣，丹绛反问道：“柳世子没发现吗？”

柳世子脸色复杂，破罐子破摔：“我睡着了。”

他似乎想到什么，将目光投向了叱咤风云的魔教头子：“破门而入这么大的声音你真没点感觉？”

丹绛被问得思考片刻，而后道：“柳世子，他不用破门。”

柳璟听罢忽而想起来些什么，面色更复杂了。

昨夜两位爷根本没把闹鬼当回事，窗就没带关的。

上赶着请人来闹鬼。

两人冷静了会儿，忽而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对劲。就算他们昨晚状态都不对，也不会同时睡得这么沉。

几乎同时。

“符咒不对。”

“香有问题。”

两人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残余的迷香气味，正欲把二狗抓了问清楚，却听外头撕心裂肺的一声“有鬼啊！”

他们朝窗外望了一眼，思绪颇深。

那声音响亮却又粗哑浑浊，属于某位老妪。

充满惊恐和悲哀的声音震荡在荒村中。

丹绛站起身来，朝柳璟伸出手笑着：“闹得好像是同一种鬼，去不去看看？”

柳璟挑眉握住他的手：“走。”

老妪的尖叫声在耳边清晰极了，毕竟声源离他们很近，她的屋子就在隔壁。

恰好是三人敲的第一户人家。

刚一出门，便见几步之外，隔着荒土杂草，一位老人家跪坐于枯朽房门前，粗糙的双手捂着脸，泪水溢出指缝。

她的哭声泣血椎心：“我的孙儿啊！有鬼！有鬼啊！”

在她身边，站着位身量略高的年轻人，很挺拔，头发杂乱，面容却很熟悉。

是让他们借宿的那位二狗。

柳璟正要走过去，手却突然被人拉了一下。

其实算不上拉，那人挑逗似的，用一根修长的手指勾住了他的小指。

柳璟偏头看他：“你做什么？”

他没想到这位精神头一好就开始发病。

终于寻了空挡，丹绛叹了口气，丹凤眼里简直要掐出来水光。

“柳世子如此担心我，不惜损伤自己的身体都要救我，实在让我甚是感动。”

柳璟紧了紧拳头：“你真感动你就闭嘴。”

却没想到丹绛玩笑的神色下一秒就敛去了，他将白釉制药瓶塞到了柳璟手里。

“你昨晚到底渡出去多少内力自己没数？”

丹绛凑到他耳边：“知晓柳世子救我心切，没想到都舍身不顾了。”

他这话音里隐隐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本来这毒他再捱些时候也就自己压下了，无需柳璟陪他一起受这罪。

谁料柳璟根本就没想和他打商量。

可惜柳世子干脆地倒出粒丹药咽下，气焰比丹绛还盛：“自然心切，你不把自己当人看，难道指望到时候我找个地埋了你？”

柳璟兀自往前走，把药瓶扔还给他，又补道：“提醒你一句，这里连个乱葬岗都没有，你要真没命了只能曝尸荒野。”

丹绛：“……”气笑了。

柳璟见他没跟过来，回头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丹绛就着气出来的笑容道：“哟，这么舍不得我？”

柳璟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这么一闹，丹绛说气也没多气，笑意没淡，从后方悄无声息地绕去了这位老妪的屋子。

丹楼主不太想面对二狗，因为他自问可以扮花魁，但是没兴趣扮傻子。

柳璟已经走到了两人跟前，一扫冷脸，温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二狗拍了拍老妪的背，站直了声，无奈道：“婆婆的孙子好像不见了。”

他叹了口气：“婆婆的儿子被抓去打仗了，儿媳难产死的，只剩孙子了。都是邻里，我没事会搭把手。”

柳璟应着声，看到了这位老妪浑身上下都是破布烂衫，本来米白的麻布已经黄得快不见本色，苍老的脸上满是沟壑。

只是他忽而回神，桃花眼几不可察地划过一丝异样。

“朝廷抓壮丁？”

二狗点头：“是啊，哪敢不从。”他顿了下，补道：“还好那次我跑出去了，没抓到我。”

柳璟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二狗，又道：“怎知人失踪是闹鬼？”

这下没轮到二狗解释，老妪近乎崩溃地开口：“是鬼啊！我……我锁门了……但是人没了……锁门的……还堵了门。”

她语无伦次着：“房里……房里什么都没动，堵着呢，门还堵着，我睡在孙子旁呢……我…怎么就没醒啊！”

她痛哭着就用双手锤起了尘土。

二狗赶忙去拦，柳璟却先他一步点好了穴。

老妪瘫软在二狗怀里，他把人扶起来，冲柳璟道：“我先把人扶榻上，村长马上来了。”

柳璟刚疑惑村长来了有屁用，村长就真来了，村里几户人家在不远处的村门口欢呼着迎接，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三个白袍罩身的少年人。

为首者是村长，佝偻着腰，白须苍苍，着布衣短打，拄着枯藤而制的拐杖。

后面几位少年身上的袍子是统一的，看起来料子不错，倒像极了大宗弟子。

柳璟正要看得更仔细些，便听二狗见鬼道：“你怎么在这？”

柳璟已有预感，快步走进屋内，便见身材高大的人凤眼玩味，他道：“参观。”

二狗扶着人进来的时候丹绛正盯着一边的窗子看得入神，故而没地方躲，当然估计他也没想着要躲。

柳璟上前拉过丹绛，毫不心虚：“抱歉，他脑子有问题，一刻不看着就出乱子。”

二狗便见那位脑子有问题的神色颇为戏谑地看了柳璟一眼。

他虽然觉得不对劲，但还是把老人家先往卧室里带。

丹绛拉过柳璟的手掌，在他手心里用微凉的指尖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柳璟瞥了他一眼。

明明可以内力传音给他，非要用这种方式。

二狗再走过来时，柳璟将丹绛的话转述出来：“门上确实没有强行破开的痕迹，但窗子本就破旧有裂痕，看不出什么，可能有人从窗子进屋了。”

二狗皱眉：“可是这段时间大家觉很轻，就算这人再没声，可婆婆搂着自己孙子睡，孙子被带走了怎么可能不醒？”

很显然这个村子里的人都确信就是有鬼。

只是柳璟和丹绛不信鬼神之说，柳璟刚要劝：“其实可能没有鬼……”

“这必然是邪物！我等必将为乡亲们除掉！”

屋子外传来了不知道哪个棒槌胸有成竹的声音，响亮得差点把苟延残喘的窗子震下来。

柳璟想把这傻子倒吊起来，晃晃他脑子里是不是有水。

二狗听见这动静便跑出了屋。

外面还在继续：“我等乃天玄宗弟子，必会保辖区百姓安定！”

柳璟虽不入江湖，倒也听说过这名号，这是个专门钻研奇门遁甲的门派，搞哲学天文学搞得入迷，战力却实在愁人。

但天玄宗没战力，却出奇地喜欢为辖区百姓出头，比如业余地做个道士。

所以柳璟亳不怀疑这几个人是假冒的，毕竟这个宗门就是这么像骗子，何况天玄宗驻扎在骐城，离这近得很。

柳璟桃花眼微弯，玩笑道：“天玄宗弟子都这么说了，莫非真有鬼？”

丹绛扫了眼门外几个愣头青：“一般他们都会这么说，没本事做道士非要拿道士那套唬人。”

他轻嗤：“说不准等会儿还要跳大神呢。”

柳璟随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丹绛云淡风轻：“我绑着他们掌门逼他在青楼唱戏的时候，他好像有点崩溃，哭着要跟我坦诚一切，说做道士只是爱好，确实骗了不少人。”

其实也没办法，这个宗门研究奇门遁甲实在是着了魔，偏偏要往玄之又玄的道术上登峰造极，又不得章法，便导致弟子个个异常自信，实则关于道术就懂个理论，屁用没有。

虽说天玄宗战力差，可毕竟人家也是个大宗门，弟子实力不算高，却也能将丹绛前一句话听个清楚。

当然后一句太轻了，还好没听到。

但这已经够让这几位气愤了，一位最坐不住的指着丹绛开口质问：“这位兄弟，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怎知我们不能驱邪？”

丹绛可能对他们掌门在青楼唱的戏念念不忘，觉得他们门派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他懒洋洋道：“那你们给我演个跳大神？”

少年本就是热血上头的，这下彻底被惹毛了，气得脸又白又红，半晌没想好怎么骂。

这两位到底是自己家的客人，二狗看不过去，为了拉架打圆场，凑到他们耳边咕哝了什么。

可惜那个弟子瞎了他这片苦心，听完灵机一动，直接破口大骂：“你个脑子有病的傻子！”

丹绛半个身子隐在昏暗的阴影下，挑了下眉。

柳璟默不作声地偏了偏头。

没眼看。

那个弟子继续骂：“我天玄宗是好心为百姓除鬼！就算你是个傻子，怎能如此亵渎我们！”

丹绛唇角勾起个散漫悠然的弧度。

“我今天必须讨回公道……嗷！啊！”

那趾高气昂的声音顿时扭转为了一声惨叫。

众人只听见一道利器划破长空的声音，便见站在三人正中间的那个猛地摔倒在地上。

下一秒又像是由什么东西拉住一般被飞速拖行到那个屋子门前，在土地上拉出了长长的人印子，而后竟倒立着腾空而起。

“啊啊啊！放我下来！什么东西！”

一时间众人以为是那脏东西又来了，纷纷尖叫着喧嚷起来。

然而腾了没多久，他就“砰”的一声被砸在地上。

人直接被砸得连叫都叫不出了。

接着“咻”的一声，便又见那人被吊起来，这下直直被升到了老妪屋子的顶上。那弟子便被倒吊着，挂在了屋顶上嗷嗷乱叫。

这下众人看清楚了，根本就没什么鬼，这位弟子身上，肩膀膝盖等关节处，被一条细细的麻绳缠得死死的，那绳子交错着，又缠住了茅草顶下的房梁，这才把人吊了起来。

村民们直接呆滞住了。

谁家绳子会自己捆人啊？

不对啊，他妈的还是闹鬼了！

闹鬼的丹某人手指上凌乱地挂着从窗台上顺的细麻绳。

一来用牵魂引会暴露身份，二来对付这个棒槌没必要用。

也就是现在他还得借根绳子的力，换了从前一袖子就扇飞了。

丹绛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了动，褪下麻绳，把作案工具交到了柳璟手上，报复似地笑笑：“脑子有病的人干不出这事，柳世子帮个忙。”

柳璟冷笑着接过绳子：“哟，打完人等会儿又要吐血？”

丹绛沉默了几秒，古怪地看他：“柳世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有么？”柳璟拿绳子的手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搭脉。

几秒过后他神色变了变。

脉象虚弱，但看起来再无大碍，状态比先前好了不知多少。

丹绛反扣住他的手，笑意更甚：“如何，没有么？”

柳璟懒得看他一副轻狂样子，甩开他的手就往外走去，待到站在众人面前时，他平铺直叙道：“我干的，此人出言不逊，我给家弟报个仇。”

丹绛紧挨着他，丹凤眼水光潋滟：“啧，哥哥真好，还知道帮我出气呢。”

柳璟：“……”

没完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