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难得沉寂，看着对方，却是许久无言。他们所站之处的四周是杂草丛生，枯木衰微，方圆十里再无人迹，唯余长风带起寥寥孤音。

丹绛尚未落下的吻流露着他昭然若揭的心思。于是两人先前所有的暧昧不清在这一刻被生生剥开朦胧，捅到明面。

魔教之主手段狠厉，笑言戏江湖，却几次三番不惜自伤地助了柳璟。上京世子看似多情，实则处处不留情，却在这段日子里由衷地担心过丹绛。

他们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异样，可便是知道，也依旧如此，久而久之，甚至将对方的陪伴当做常态。

这是一场他们各自清醒，自主选择的沉沦。

然而当事态愈演愈烈，柳璟真的险些深陷其中，企图将后背都放心露出的时候，他到底还是先一步从这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冗杂中抽了身。

也许是因为他们凑巧都是从高处坠至底谷的落魄人，又恰好实力相当，于是便在这兵荒马乱危机四伏中，错乱地对彼此生出了别样的情感。

穷鸟入怀，人之常情。

可柳璟方才所问就像一根冷硬狠辣的鞭子，毫不留情地将自己同丹绛一起抽出了这场沉沦。

因为没结果，也不值当。

他面前的这位，狂妄自负，行事也素来荒唐随性，只图一时欢愉。这些日子来的轻挑暧昧，倒更像是困兽的闲来作乐。

一开始就注定是片刻沉醉，又何必坠陷至深。

短短数秒，柳璟的思绪转得纷飞，最后回味出点可笑的意味，于是也就真的扯了下唇角。

他似乎是把这慰藉当了真，而今看来，倒是方寸皆乱，实在过了头。

柳璟面色并未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渐渐染上了初见时的风流笑意，边转身走远边朝丹绛挥了挥手。

“天色晚了，丹楼主，回去守着吧。”

他听身后并无脚步声，顿足偏身，话音平淡:“暮色已至，尔尔过眼云烟，丹楼主看什么呢？”

丹绛依旧站在原地，身影高大而挺拔。那张脸上早就不见玩笑轻佻。他丹凤眼略垂，眸中又沉又静，盛得是旁人无法窥探的思绪。

是很少见的模样。

逆着光，他看不清柳璟的神色，便只见清瘦纤长的人影站在半边斜日下，影子被赤色的光晕拉得极长，直直撞进他眼里。

地上枯枝的乱影交织重叠，摇曳不息，两人相隔不过丈远，却似无声的僵持。

丹绛恍神须臾，而后缓缓道:“看朝暮。”

视线远处的纤长身影闻言默然，伫立数秒，最终还是转身而去。

暮色渐重，柳璟回到老妪屋子的时候，外头彻底黑了下来，那几个画符咒的倒还是蹲在原地兢兢业业，嘴里嘟囔着今日一定要将邪祟铲除。

三人见柳璟进来，你看我我看你，愣是畏畏缩缩地离柳璟远了些，而后自以为隐秘地翻了个白眼。

柳璟没空搭理三个棒槌的大戏，寻了个干净地方就盘膝坐下，闭目养神起来。

毕竟无论如何都要先把费启找到，等会儿还得动手。

几人都没再说话，极度静谧的环境下，阴风吹得窗子“砰砰”作响，闹得人脊骨上寒意骤起。风声中，门被猛地推开，三个棒槌惊得一颤。

走进来的人身形颀长，裹挟着一片夜色。他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看上去心情不佳，于是那股凌厉感扑面而来。

但他依旧没有犹豫，径直走到柳璟身边坐下。柳璟撩起眼皮，不轻不重地扫了眼丹绛，既而又闭上了眼睛，没去理会他**裸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一旁三人眼观鼻口观心，隐隐觉得这一言不发的两人之间气氛实在诡异。好在也只是心里胡思乱想着倒霉兄长和傻子弟弟闹了什么矛盾，一时间也算安分。

天玄宗的人虽说用的方法和两人不同，但也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引那人鬼不知的东西进来。为了装作与寻常人家无异，屋里没点灯。

虽然今日送来的安神香他们不情不愿地听了柳璟的威胁没点，但点了这么些天，余香还是在的。

在黑暗与阵阵凉风呼啸中扛了快一个时辰后，一个棒槌搓着手一边呼热气一边和同伴找话提神。

“这破地方阴风真冷呐。”

“嗯，可见此地鬼气深重，唯有我天玄宗方可除鬼。”二货一边抖一边目光坚定。

柳璟:“……”

“得亏那村长老头有眼光，辗转求了过来。”

“有这么一个有眼光有担当的村长是这个村子的福气。”

丹绛直接嗤了一声。

三人在黑暗的掩护下再次白了丹绛一眼。

哦，傻子嘛，发病呢。

他们默了一瞬继续下去。

大概是心情不好，说出来的话也带刺，一人反驳:“这倒也不见得是担当，”

墙头草感慨:“也是，自己儿子都失踪了，能不急？”

柳璟听到这里，微微睁开了眼。

村长这帮凶当着当着还能把自己儿子弄丢？这听着怎么也不合逻辑。

柳璟正琢磨着，就听隐约的脚步声自远处迅速逼近，直至他们面前的木窗自外向内，“嘎吱”一动。

兔子来了。

两个倒霉催来抓人的也没想到在外面被一群死人尸体追着跑了这么远，好不容易把那堆会蹦跶的腐肉甩开了，打算去把今晚的活干完，成了他们最后悔的决定。

两人一前一后从窗子无声地跳入，黑暗中火光顿起。他们直接对上了三个人明亮且兴奋的眼睛，见他们手上都举着张正在燃烧的黄符。

两人没看懂高人的操作，但是寻思着看上去挺不好制服，转而对另外两个看上去好欺负的并且貌似睡着的人动手。

他们是这么想的，事实上也是这么做的。两人武艺尚可，分工明确，一人朝着一个去，几瞬就近了身。

劲风扫至脸前，柳璟神情连波澜都没有，抬手拂袖，强劲的内力就将两个笼中兔一同扫开，直直甩到门上。

态度随意到像是拍开两个蝼蚁。

两人狠狠撞上门板，打坐的三位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轰隆”闷响，两道人影生生砸倒了枯朽的木板，混着痛苦的呜咽声和巨响摔在了破裂的木块上。

黄色符纸抖动的火光恰恰在这一刻被一道冷风熄灭。极致的黑暗和静谧中，破风声响彻所有人的耳畔。

而后便听重物拖地的闷重摩擦声维持了几瞬后骤停，惊心动魄的惨叫声划破夜空，这惨叫听得人心里发凉，显得尤为漫长，在此之后，是一声干脆利落的闷响，重物砸落。

在天玄宗那几人在一片黑暗中提心吊胆云里雾里的时候，柳璟将黑暗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前脚刚把人扔出去，丹绛后脚就灭了光源，恶劣地将人又拽了回来。

于是一片暗色中泛起了星星点点的银光。男人懒散地坐在地上，一手支着下巴，单手控线，吊起了两只提线木偶。

这时候柳璟才认识到牵魂引作为杀器的锋锐。丹绛的五指并未收紧，银线也仅仅是松垮地挂在手上。可那两人身上被银线捆住的位置却在不断溢血。

等到三个棒槌终于反应过来，哆哆嗦嗦地重新点燃符纸时，他们看见了两个身着黑衣，鲜血淋漓的人。

他们的肩膀膝弯，手肘脚踝处，皮开肉绽，留下的切口深可见骨，那血就这么滴答着落下。

似乎是因为太痛，他们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再加上被某人恶趣味地摆弄出了内八的坐姿，和毫无生气的破木偶别无二致。

反正两位把来闹鬼的折腾得比鬼吓人。

天玄宗的人也不是真的蠢，他们知道来者身手不弱，那么至少那位冷冷清清的人，就绝非等闲之辈。一时间他们没顾得上说话。

在原地疼得龇牙咧嘴的两人也一句话都不想说，谁想得到例行抓个人抓到两个爹头上了，还差点把小命丢了。他们只好忍着剧痛苟命，等着接受审问。

他们本以为面前深不可测的两位准备从他们嘴里挖出一切来龙去脉。

没想到一个问的比一个干脆利落。

神色冷淡的那位道:“失踪的人都还活着吗？”

其中一个还没懵的倒霉蛋点头如捣蒜。

笑得有点疯的那位道:“失踪的人都在一块？”

倒霉蛋继续捣蒜。

随后两道声音交叠在一起。

“把我绑了。”

三个棒槌:“？？”

两个倒霉蛋:“？？？”

两个人跪在那里快被这个无理取闹的要求欺负哭了。

见身边的同伴从被那招式虐待完就眼神惊惧，陷入呆怔，那人实在不忍，颤颤巍巍地开口:“我们都这样了怎么绑你们！”

那位带点疯劲的人笑音悦耳:“让你们绑就绑，绑不到我要看到的地方，”他顿了下，略作思考后笑得更好看了:“就把你们都杀了，怎么样？”

两个倒霉蛋:“……”

三个棒槌已经被这两兄弟的言语惊得面无表情了。

明白了。

不是傻子，是两个疯子。

两个倒霉蛋历经曲折，险些踏进阎王殿。过程另辟蹊径，但结果居然是见鬼地干完了今晚的活。

简称绑了两个人。

说绑还是太牵强，两位大爷手腕上的草绳还是他们自己给自己绑的。

没别的，因为丹绛给人家打残了，能踉踉跄跄地走都是忍了剧痛了。

偏偏始作俑者嫌弃得理所应当:“你们要不要试试爬，可能比现在更快。”

两个倒霉蛋:“……”

真的要哭了。

柳璟慢悠悠地跟着两个领路的血人走，全当散步。

其实他最好的设想是自己被绑过去单独行动，找到费启拎了人就走，速度快点没准还能趁天没亮补一觉。

但丹绛也要过去他并不意外，甚至客观来说，他们两一起过去就算要把窝点掀了也能来得及回去补觉。

可他至少在目前，不太乐意和这人一同行动。

因为太合拍了。

他们清晰地知道彼此下一步的动作和每一步的意图，因此他们的决断和处理方式往往不谋而合。

正因如此，每一次并肩的心照不宣都是不可抗的吸引。

而柳璟并不喜欢自己的理智为感性动摇。

一行四人走在荒凉的枯长杂草中，目之所及是黑压压的一片，就这么往前又走了长长一段路，谁也没再说话，于是柳璟耳边就这么寂静下来。

夜里寒风阵阵，杂草随风倾折，某一刻，长长的枯草在为风所弯时割裂地顿了极短的一瞬，而后又自然弯下。

寒风吹了一阵又一阵，身边的人终于开口:“柳世子，我很冷呢。”

柳璟动了动唇，本想冷言冷语打发掉，但转念一想这人经常要死不活，到底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没办法，一路走过来，不能真看着人死。

柳世子冷着脸想。

然而柳璟刚一转头，就被丹绛往后一拉，拥入怀中。

不同于之前，这个拥抱是一种极为露骨的暧昧姿势。

丹绛单手环住了他的腰，修长指骨明目张胆地透过布料摩挲柳璟的腰腹，另一只手则自如地抚过柳璟颈侧。

柳璟往后瞥了一眼，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而后手肘发力，狠狠往后一撞。

然后柳璟动作迅疾，丹绛的反应却更是快得骇人，柳璟尚未击到人，就被丹绛一只手拦下。而后柳璟的那只手就被强硬的力道粗暴地制住，顺势扯着这是手，把人拉得更近。

柳璟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冷静地抬眼扫过丹绛的脸。

那原本是一张极美的脸，骨线锋利，眉眼张扬。一颦一笑，赏心悦目。

然而此时他洋溢的笑容弥漫在整张脸上，那双丹凤眼中充斥着满溢的笑意和恶劣的玩味。

这些神情与这张脸尤为不搭。

丹绛又不断地摸着柳璟的腰，迷恋地看着他:“之前柳世子说愿意与我**一刻，可还算数？”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

柳璟挡开那只要动他外衣系带的手，抬眼定定看他，眸中划过一丝淡淡的厌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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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