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入妄

“你不是他。”

柳璟冷静的陈述话音刚落,先前隐隐约约吹来的寒风随之骤停,在几息后演变为了剧烈数倍的狂风。

面前的人笑容怪异地顿了一下,随即扭曲起来:“心肝儿,你在说什么呢,快把自己放心地交给我吧。”

柳璟顶着狂风发丝纷飞,眸色中冷意似刃,劈手狠狠砍向它的咽喉。

“你怎么敢顶着这张脸?”

这招式太狠太疾,“丹绛”堪堪避开致命处,用肩膀生生挨下了这击,面色痛苦地往后踉跄倒去。

柳璟得了解脱,嫌恶地理着被扯乱的袖子,薄唇轻启:“你配么?”

“丹绛”挣扎着捂住伤处,还是不肯死心:“你心中分明已有情.欲!怎会……”

柳璟平静又嘲讽地点了点头:“是,可惜对象并非连畜生都不是的你。”

“丹绛”:“……”

周遭的狂风在这一刻吹得更凶,身旁一切景物都被这风吹得模糊起来,而他面前容色扭曲的“丹绛”,则在风中渐渐化为虚无。

毕竟少年时日日泡在侯府藏书阁里,柳璟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幻者,混沌众生之无可避也。以幻为阵,诱生灵七情六欲,谓之妄。”

他入妄了。

其实幻阵分很多种,低级的就像丹绛赶那两个人用的幻阵,只能固定地幻化些吓唬人的东西,谁来了看到的都是一样的。

而高阶一些的幻阵,则会利用每位入阵者彼时所存的欲念编织幻境,往往更易使人沉沦。

至于真正令人畏惧的幻阵,在此基础上,设有多重幻境,直到所有欲念被利用殆尽,最后一重,是心魔。

幻阵的危险性本不高,至多是用于拖延对方的行动,或者困他们一时。然而是阵皆有凶门,心魔莅临,即便不走火入魔,也有可能一脚踏入凶门,危及性命。

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哪来的能耐做到这些,但柳璟已有大致判断。

这个阵很危险。

因为狂风渐平,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数年未见的景色,是第二重幻境。

或者说,是他的心魔。

这是柳璟意识最后清明时划过脑海的结论。

而此时,他似乎已经忘掉一切,与眼前所见之景共通共感。

梦中人尚且不识梦,何况心魔当前。

柳璟静静地伫立着,看得出神,视线渐散。

分明是萧瑟之秋,可现下他眼前一派春和景明。

朱墙之中,乌木黛瓦的精巧凉亭下,有两个围着一方石桌聊笑的稚童。石桌上放置着一盘盘晶莹可爱的点心。

两位小公子身着锦衣,身边是打扇的婢子,他们虽然在聊笑中依旧可见孩童的天真,但举止间气度已然不凡。一眼便知,他们生于真正的高门贵族。

其中一位即使尚未长开,却已经显露了往后应有的风采。那双桃花眼神韵风流,可眼中含的却是至纯的欢愉。

庭院里花木成簇,鸟雀于春意正浓时跳在屋檐。那位幼童眉梢弯弯,随手拿了块糕点,说完了话正想咬下,却见檐上鸟雀闻香而来,扑扇着翅膀落至桌沿。

幼童看着鸟儿一愣,兴之所至,便也就笑逐颜开地将糕点摊在白嫩的手上,递到小鸟边上。

那鸟轻鸣一声,似是喜悦地啄了一口他手中的糕饼。然而方啄一口,它的身体就猛地抽搐起来,连带着吓掉了两人手中的糕点。

鸟儿的身体依旧还在抽搐,渐渐角弓反张着倒在石桌上,又这么颤了一会儿,最终彻底没了声息。

石桌旁,两个幼童目光惊怔地盯着这只分明刚刚还充满生机的鸟,又看了看满桌糕点,面色苍白如死灰。

而数步之外,柳璟却依旧笔挺地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失控到要冲向心魔之景的意思。

柳璟的目光不知何时重新聚焦起来,最后清明如常。他无比冷静理智地看着面前完完整整的情景再现,像一个无所谓的旁观者。

那个喂糕点的幼童自然是他。柳璟挣脱了心魔莅临时的神智麻痹,本想好好看看这幻阵能找出来个什么心魔。

没想到这出现的心魔倒也确实勉强。

甚至在柳璟看来,这都算不上什么心魔,至多不过是一个他极为厌恶的转折点。

从不经世事,到算计人心。

那年他才八岁而已。他和寻常孩童一样贪玩,常常逃先生的课,上树逗鸟,下水摸鱼,该干的他一样也没落下。

不同的是,他逃课,是因为先生所讲他早就会了。于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次次小考还是甩了有些同窗几条街。

他惊人地展露了优异的天赋。无论是吟诗作对,亦或是武功兵法,这样通透灵敏的人学什么都是手到擒来。如果更简单地概述,那么这就是一个天才。一个不骄不躁,还有点不着调的天才。

也正因如此,同窗大多与他交好,尤其是那位比他年幼一岁的七皇子。他每每功课不会,总会屁颠屁颠地跑去找柳璟解答,带着他母妃宫里各式各样的点心。

记忆里的每一次,柳璟都一边吃着他献宝般分享的糕点,一边不厌其烦地讲解着。

孩童的友谊很纯粹,他们很快成了不错的友人。

他们就读的皇家书院设在皇宫里,而皇子带同窗在后宫稍作逗留并非不可。于是当某日七皇子提出去他母妃宫里的邀请时,柳璟随口就答应了。

而后便有了那场闹剧。

临安侯闻讯勃然大怒,奏请让大理寺调查。皇上将这折子一拖再拖,终于顶不住压力,让大理寺插手。而这一查才知,那些糕点中所投的毒,竟是牵机。

直到这时,临安侯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幼子的教育似乎错了。他一直觉得柳璟的领悟能力太强,过早地知道人心险恶会让他处处提防,那样太累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竟险些令柳璟丧命。

让他彻底沉下心的,是调查没能进行几日,到查出所投之毒为止,宫里就传出了七皇子母妃畏罪投井自杀的消息。

这就是被皇家利用殆尽后的结局。

多讽刺啊。

那位肥硕昏聩的皇帝于次日将他召入御书房,笑得温和而虚伪:“爱卿呐,都是朕的问题,怎能想到这女人嫉妒小璟的天赋,竟到了这种地步。”

至此,在无形的推动下,此案草草了结。

后来七皇子有瑟瑟缩缩地去找过柳璟,他近乎是带着哭腔解释:“对……对不起,那日母妃……她叫我别吃那些糕点…要留给客人……我本以为是礼仪……”

“我真的没想到…”

那日柳璟沉默了很久,最终道:“我知道,不怪你。”

两人开始不再说什么话。

一个幼年皇子,生母因罪自杀,就意味着他在浩大的宫城内再无仰仗。而他生性懦弱,便受尽了欺凌。要说不怨,是假的。可即使他万般不信善良温和的母妃会做这种事,事实也确实在告诉他,母妃的死,是她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他怨不得旁人,他根本没有立场去怨任何人。可即使他的理智万般如此提醒自己,他似乎依旧把丝丝怨气泄到了柳璟身上,矛盾的是,他还对柳璟怀着愧疚。

不知如何面对,索性便不面对了。

所以两人记忆中有相同且深刻的一幕,那是某日春意将至。

“璟哥,改日去我母妃宫里玩呗。”

“行啊。”

自此之后,形同陌路。

后来这位年幼失恃的皇子最终还是死了,死于意外,甚至没活到及冠礼的那日。

柳璟那年已长成骨骼纤长的少年,披上一张风流纨绔皮,渐渐让所有人都忘了他当初的天赋异禀。他让自己在众人眼中堕落在纸醉金迷里,却在听闻他的死讯时短暂地抛却了那层皮。

一年清明,他终究还是折菊走到了昔日故人的墓前。

七皇子没入皇家陵园,因为他早早吩咐过仆从,将他葬在京郊,他母妃的坟旁。

柳璟放下一支白菊,沉默地凝视着无字的石碑,想了许久,还是轻缓地开口:“你母妃是无辜的,奉皇命而已。”

他曾想过很多次要告诉这个傻小子真相,又怕他知道了更走不出这个坎,所以一直到最后都没说。

然而毕竟他更愿意相信一种说法,至亲之人,倘若都入了六尺黄土,那一定终会再见的。他不愿到时候两人闹什么误会,想来想去,还是在这时候说了。

又站了一会儿,柳璟微微欠身,作下友人间常作的揖,像是稀松平常的告别。

那是又一年春日,上京一如当初,浮光声色。

柳璟此时站在幻阵中,脑中一一浮现当年的记忆,越是回想,他收拢的神智就越多,头脑也更加清明。

陈年旧事罢了,算什么心魔。

他眉眼冷冷清清,此念一出,眼前的景象就猛地一颤,再次消散于风中。

鲜少有人能做到心魔出现在眼前却根本不屑一顾,除非心性实在坚定强劲。

欲念用了,心魔也引了,偏生阵中人好像一点影响都没受。这幻阵就突然抽了疯,耍无赖似的,又编织了一层幻境。

见状,柳璟眉头一皱,耐心告罄,正准备想个办法强行把阵掀了,却因眼前的画面怔住了。

这是一片黄沙漫天,狼烟燎原的战场。浩浩荡荡的两方人马身披寒光粼粼的战甲,兵戈相撞不休,鲜血顺着铁器,掩埋入沙土。

他们身下是战马高仰半身,马蹄缠斗,头顶是百箭齐发,穿掠破风。

这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一位将士丧生的凶局。而万千兵卒交战的雄景之中,有一位身披金甲,年过不惑的将领。他眉目间有血气浸染而出的杀伐果决,手握长枪,一招一式,刚劲雄浑。

也正是他身陷包围之时,他挑开了正面即将刺入胸口的兵戈,却来不及防身后的暗箭。躲闪不及,飞箭刺入血肉,他顿了一下,就因这迟缓的一下,身侧的长枪趁机插进了肩膀。

一击又一击,再未停止。而最后一击,是敌方首帅沾染无数血迹的长枪,挑起了老将的头颅。

霎时间鲜血喷洒,高举梁旗的人马溃不成军,哀声震耳。

柳璟站在这片黄沙飞扬之外,眸中不可控地划过一抹恐惧,抛开了一切冷静自持。

“父亲!”

正是柳璟这一瞬的心志动摇,阵中天地骤变,一片黄沙迅速隐去,笼罩下来的,是稠密的黑暗,一眼望不穿。

最初的几秒是静谧的,柳璟在这样的寂静中很快恢复了清醒,意识到自己失控,暗骂一句。刚骂完,他就听到“滴答”一声,他脸上顿感湿滑。

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他摸了一下。

嗯,的确是血。

他抬头一看,头顶上悬着一张森白的鬼脸,嘴角咧到耳根,血一样的红色。

两只纯白的眼球转了几圈,和他一对视,突然直直冲了下来,整张白脸在他眼前迅速放大。

柳璟面无表情地一拳隔空抡飞了鬼脸,他思来想去,那整张脸上好像只有嘴里有血。

于是柳世子脸色更难看了。

而他方才抡飞了一张脸,面前却出现了成堆的鬼脸,朝他“咯咯”笑着涌来,里面还混了一堆胳膊和腿,关键还会蹦跶。

一堆残骨断肢用排山倒海的阵仗以柳璟为中心缩紧,拖曳出的轨迹是血肉模糊混沌,汇聚成河,绵延百里。

越是靠近柳璟,尸骨的哀怨之叹就越发清晰阴毒,闷重的腐尸之气也越发令人作呕。

不过几瞬,他的眼前便只剩一片血色,耳边万千怨灵浩荡的悲鸣覆盖了他的全部感知。

他烦不胜烦,掌心凝聚起骇人的内力,然而一击未落,面前的尸堆却猝然崩塌,而后是这方看不穿,望不尽的黑暗。

这一切都在一股强而暴虐的外力摧毁下寸寸崩裂,狂啸的风暴无形地扫荡过这方天地。无数碎片的缝隙间,透过了丝丝光线,几息方逝,光线爆裂而绽。

数以万计的魑魅魍魉在极盛的强光下扭曲抽搐,被烧灼得焦黑,却依旧遵循本能地畏缩着跪伏在地,于臣服中毁灭。

在柳璟视线的远处,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正以绝对掌控者的姿态,从一切光线的源头缓缓走来,每踏一步,风暴更甚,就像是真正主宰这片天地的帝王。

他的气息铺散着击向整个幻阵,威压中裹挟着一道不容置喙的命令。

吾为共主,遵吾之意。

“破。”

轻慢的嗓音刚落,就连脚下蜿蜒血河的土地都于强横的力道中分崩离析,霎时沟壑横生,碎石滚滚。天地间愈崩愈碎,化成千万碎片,由风暴潮搅动着,一路盘旋直上,几个瞬息就消逝于视线之外。

而最初浓稠不可化的黑暗与血色,蜕换成了柔和如霜雪的白光,包裹着这里仅有的二人。

狂风骤止,那个于闲庭信步间踏碎这方虚妄的人越走越近,音色温沉地唤他:“柳世子。”

柳璟紧绷到现在的肌肉线条闻音骤松,于是在这思绪全空,放松至极的时候,他忽而不知缘由地恍惚道:“丹绛。”

“我遇到心魔了。”

丹绛眸中映着星星点点的笑意,松散应着:“嗯,我知道。”

“所以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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