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灼热的子弹在蛮横的力道下撕裂身体,带来的剧痛持久而深重。

祁未在面对枪口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他很愧疚那时的自己怀着些许庆幸的心理,自私地觉得只要自己先走一步就不必面对爱人的死亡所带来的伤痛。

他很惭愧自己就是这样的胆小鬼,永远都在选择逃避。

他在心里对花知北一次次说着抱歉,然而枪声带来的并不是永远的解脱。

他终究还是醒来了——在一个无尽的长夜。

他躺在某家不知名的私人疗养院的病房里,窗外的树影映在昏暗的室内,打下斑驳的光影,随风飘动时就像一只正在挥动告别的手。

他很虚弱,剧痛的身体似乎随时都可能散碎,他的视线模糊,双耳嗡鸣,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并不清晰,然而这却是花知北临终前最真切的感受。

塞缪尔坐在他的病床边,正在黑暗中仰望着高悬于空的满月。

察觉到他醒了,塞缪尔不动声色地告诉他:“花知北死了。”

他的语气太平静了,完全不像是在宣告死亡这样的大事,倒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祁未坐起身,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空中除了遮挡月色的薄云外,再看不到被隐于夜色中的其他。

沉默间,一只乌色的雀鸟倏然飞过,祁未像是在追寻着什么似的,本能地起身靠近窗子。

如果不是塞缪尔拉住了他,他或许会毫无知觉地翻出窗子,跌成一滩血肉。

塞缪尔依然语气平淡地告诉他:“那不是‘寒鸦’,只是一只深夜离巢,还没回家的喜鹊。”

祁未不掩失落,将脸埋入掌中。

“可惜,我没有好消息给你。”

塞缪尔没有讲述他是怎么救下祁未的,只是深沉地重复:“他死了。”

“不!他没有死!!”

祁未忽然暴怒,从床上跳了起来,抓住塞缪尔,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对方身上:“他没有死!没有!!”

塞缪尔也不还手,沉静的双眸在黑暗中望着这个因失去情人而暴跳如雷的男人,没有追究他的无理。

如果光线能再明亮些,他就会看到祁未那通红的双眼与盈在眶中的泪水。

如今的祁未再不是什么太子,什么化学奇才,只是一个失去了情人的可怜男人罢了。

“你需要自己静静。”塞缪尔缓缓拉下祁未的手,不由分说将他按回床上,“如果你想通了,需要帮忙的话,我很乐意效劳。我不会向你索取任何报酬的,这是我哀悼他的方式。”

祁未看着花知北起身离去,面对着紧闭的房门和空荡荡的屋子,一时间心中涌起了不知名的怒火。

他无法平复胸中的悲愤,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发泄。

就在他想将床头柜上所有的东西挥落,靠毁坏东西给予自己一点心理安慰时,他突然看到了……

看到了枕边的一点光亮,探手摸去,那是一颗糖果。

糖纸泛着彩光,包裹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糖球。

他记得这种薄荷糖,两年前,就是因为在亚示手中选中了这颗糖,他才不至于被毒死在当场。

不足十分之一的概率,但他就是选中了唯一没毒的那颗,一瞬间,陷入回忆的祁未恍然大悟。

那并不是亚示的手下留情,恰恰相反,亚示只将注了毒的十颗糖送到他面前,根本没给他第二种选择。

无毒的薄荷糖是花知北偷偷塞到了亚示的口袋,所以亚示在看到莫名其妙出现的第十一颗糖时才会显得那么惊讶。

花知北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无言地警告亚示:祁未是我的人,别想动他。

那时他阴差阳错,选了从来不吃的薄荷糖,当年觉得可能仅仅是运气好,受上天眷顾,如今想来,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巧合。

是喜欢零食的花知北时常当着他的面拿出五颜六色的糖果,用舌尖卷着含入口中勾引他,将这样的小动作烙在了他的意识深处,所以他才会选择眼熟但并不喜欢的薄荷糖。

而他却将这样习惯性的细节忽略了,直到花知北彻底离开,才明白当年的他救了自己一命。

他将那颗糖紧紧握在手里,怀念着那久违的辛辣滋味,却不舍将它吃下。

这是花知北给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念想,就算明知有形之物终将湮灭在岁月里,他也希望花知北给他留下的痕迹能保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记得在他们共处的两年里,花知北也是嗜食零食,尤其喜欢甜酸辣的口味,他曾打趣那人:“都说酸儿辣女,你这说不定是一对甜甜的龙凤胎。”

花知北朝他翻白眼,“你我做一百遍也生不出来的。”

“说正经的,甜食还是要少吃。”

彼时的祁未拿走了花知北手里的小蛋糕,把不情不愿的他按在自己怀里,拉着他的手,帮他修剪着指甲,“我总担心糖分摄入太多会影响你的身体。”

花知北很少有安分的时候,在祁未做这种安静的事时,他却少有的平静,而且目光和注意力不在手上,而在祁未漂亮的脸。

“糖分会促进我分泌多巴胺。”花知北为自己反驳,“那样会让我觉得快乐一点。”

“我还不能让你快乐吗?”

“很快乐,但还需要一点填平我内心黑暗的安慰。”

即使两人共处了两年,祁未依然没能走进花知北的过去。

那人不愿主动说起,他也不想勉强,他总觉得他们未来还有很多时间了解彼此,并不急在这一时,没想到离别会来得这么突然。

在强权与死神面前,无能的他连挽留爱人都做不到。

他真是太没用了。

被花知北之死打击的祁未一蹶不振,将自己关在病房里,不愿再见任何人。

他整日借酒浇愁,看着窗外徘徊的候鸟,被焦虑和抑郁支配,放任自己在漩涡中越沉越深。

他每天都在愧疚和自责中鞭笞自己,对现实的无力让他深深厌恶着没能拯救花知北的自己,惩罚性地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

只有身体的伤痛能让他暂时麻痹内心的痛苦,他在醉意中沉沦,全靠酒精暂时忘记现实的残酷。

他向上天祈求一场美梦,想在梦里与他永别的爱人重逢,他渴望再见花知北一面,却又自惭形秽,觉得没能保护那人的自己不配站在那人面前,只奢求一次那人的驻足,与遥望那人背影的机会。

这成了他的执念,没能与花知北好好道别的他只想再见花知北一次,他甚至变得疯魔,会将希望寄托在窗外那些匆匆经过的乌鸦身上。

他会幻想或许它们之中的某一只承载着花知北前来与他告别的灵魂,忍不住向它们伸出手,去捕捉那并不存在的希望。

终于,他在浑浑噩噩间跌下了窗台,被萧风摧折的枯枝贯穿他的身体,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仰望着阴沉的天空。

他想,已埋泉下的花知北也是这样冰冷的,他在濒死的绝望中是否埋怨过自己的无能呢?

他不知道……

他向长空探出手,试图抓住那一线光影,随即意识到眼前一闪而过的熟悉面庞只是他的幻觉。

祁未是命大的,从三楼跌下的他只是受了些轻伤,没能如愿去见他的爱人。

每一次酒醉,他都不期待自己能睁眼再度看到这个世界,可每一次梦醒,他都能看到乍现的天光与淡薄的云影。

塞缪尔本想放任他就这样枯萎下去,看到他放浪形骸自甘堕落时,塞缪尔觉得祁未只是个带不动的废物,可惜了花知北对他用情至深,简直是喂了狗。

但在看到祁未又一次奇迹般幸存后,他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的确存在着无法用常理去解释的事情。

难得祁未没有一醒来就灌醉自己,趁他发呆的时候,塞缪尔扯松领带,拎起被纱布缠成粽子的祁未,狠狠挥起一拳,打青了他的脸。

心满意足的塞缪尔把祁未推回床上,甩着手说道:“我老早以前就想这么干了,最开始看你不爽只是觉得你这种草包太子独占花知北那么好的资源太浪费了,而现在纯粹是看不惯他对你的一往情深换来这样的结果,如果他当初知道就算杀了扎贡也不能清除你的童年阴影,反而会让你更加颓废堕落的话,会不会选择陪在你身边,让你亲眼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安详地死在柔软的病床上呢?”

祁未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胡乱抹去了嘴角流出的血迹。

他声音沙哑,一如往常地辩驳:“……他没有死。”

“生理上的确是死了,但他还活在你的心里。”

“我说他没有死!!”

祁未雷霆震怒,暴起掐住了塞缪尔的脖子。

被酒精摧毁的身体早就破烂不堪,塞缪尔轻轻一推就把他怼回了床上。

塞缪尔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把双腿交叠在床边,仰头松了口气。

祁未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可劲糟蹋,他当然也不在意,无拘无束地点起一支烟,看着窗外的远景。

“祁未,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祁未魂不守舍,像只孤魂野鬼,“我不想知道……”

“我一位在‘坤瓦’下潜的朋友说,在被关押的日子里,花知北曾给亚示透露过你们的小情趣,说每次事后他都喜欢贴着你的左胸听你的心跳,只有这种时候你才睡的安稳。”

祁未终于有了反应,难以置信地看着塞缪尔。

塞缪尔笑了,“对了,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本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花知北是想用你们床上那点事去恶心作为直男的亚示,直到我那位朋友捞到你的尸体,把你埋得半截身子入了土却发现你还活着。”

他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渐渐淡去了,只剩下感伤,“你的心脏是长在身体右侧的,打进你左胸的子弹没有杀死你……我数不清这是花知北救你的第几条命了,总归不是最后一条。”

祁未瞳孔震颤,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伤,扯去了层层缠绕的凌乱绷带。

狰狞的伤口被他作践得不成样子,感染化脓,惨不忍睹。

却是花知北为他竭力争取来的生机。

“我很好奇,如果当时亚示选择对你的脑袋开枪该怎么办,花知北会不会也预想到了这样的可能,提前想好了应对之策?我觉得并不可能,直到渡鸦,也就是那位下潜在‘坤瓦’的朋友告诉我,我们所有的设想都慢了花知北一步,他早就向亚示提出了请求,确保对方不会开枪爆你的头。”

“他是怎么……”

突如其来的哽咽让祁未难以说出余下的话。

“他说:‘如果你一定要杀死他,就请打爆他的脑袋,清空他脑子里有关我的所有记忆吧,下辈子我可不想再跟他纠缠了’。亚示那样骄傲又自负的人,怎么会遵照花知北的话做?事实证明,花知北料中了,你如今能坐在这里掐我的脖子,也是多亏了他的神机妙算。”

塞缪尔摇头笑笑,既感慨花知北过人的本事,又为他的死感到惋惜,“把亚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可是扎贡生前都没做到的事。”

直面真相的祁未颓然跌坐,不知所措地看着不堪入目的自己。

花知北设局让他活下来,一定不是为了让他这样浑浑噩噩直到死去,他辜负了那人的一片好意,他都做了什么啊……

“祁未,你相信人死后有灵魂的存在吗?”

塞缪尔将烧尽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又点起了一支。

见祁未的精神状态堪忧,他也给对方递了一支。

“从前我并不相信。”塞缪尔自问自答,“我这辈子杀人无数,如果人死后有灵,我一定会被怨魂缠身,一副短命相,这么多年我都好好的,很难相信那样玄乎的事,可是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让我改变观念的东西,你可以当我是在发疯说胡话,也可以当作这只是对你的鼓励,随便吧。”

塞缪尔焦躁地将额发掀起,后仰靠在椅背上,神情凝重地说:“你坠楼的时候,我好像看到花知北接住了你,最后拥抱了你一下,他就沉入地底,消失不见了。”

祁未坠楼的那天,恰是花知北的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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