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间的力道陡然一松,白梅客看着时霁瞪大的眼,第一反应竟然是——光看背影还真的认不出来她的身份。
但显然此刻不是如此感叹的时候,白梅客顿了顿,抬手去握时霁手中的刀刃,对方一惊,自然避之不及。
一进一退之间,身份上下全然颠倒。
“你来杀夏瑞?”
“义父派你来的?”
“为何要杀他?”
时霁退一步,白梅客便进一步,语速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直到时霁抵在墙上退无可退,白梅客无视他的抗拒,又生生上前一步,彻底消弭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次她停顿了片刻,第一次流露出近似委屈的神情,轻声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她徐昀成想杀她。
时霁猛然一僵,呼吸都停滞了。
他无法解释,也没有资格解释。
等了一会没等到答案,白梅客垂下眼,看着时霁手中虚握的匕首,抬手向刀柄,轻而易举便转换到自己手中。
但她也只是在手中颠了颠,并未用其去威胁时霁,随意丢在地上。
金属落地的哐当声回响在空旷的走道中,白梅客盯着时霁看了一会,看他有些歉疚的神色,长长的颤动的睫毛,明显伪装过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这是在许久之后的一次会面,先前徐昀成有意害她,时霁知道风声却并未提醒她。
其实没什么好生气的,时霁是义父的人,是义父的死士,听从义父的指挥无可厚非,义父让他以徐昀成为先,那他别无选择。
……
道理她都懂,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多么亲近,连友人也称不上。
白梅客长长舒了口气,放弃再以这样的姿态质问,向后退了一步。
她后撤得突然,时霁显然并未料到,被质问的压迫陡然松解,他看起来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无措了些,下意识想拽住她的衣袖。
而白梅客不出意料地回避了开来。
她的动作幅度不大,以时霁的本事能轻而易举地制住,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回避,让时霁彻底定在了原地。
其实就算是从前白梅客也不会纵容他这般亲近的动作,但此刻时霁心中却莫名涌起一阵巨大的恐慌。
以至于他全然忘了为何要跟踪白梅客到此来,也忘了问白梅客为何会出现在昭狱中。
但白梅客还记得,她看着时霁几乎称得上可怜的模样,但她的腰间方才多少被划伤了点口子,正随着呼吸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盖过了她心底所有呼之欲出的心软。
“你的伤怎么样了?”片晌,她开口。
听不出冷漠,听不出割席,只有恰到好处的硬邦邦和细微处才能发觉的关心。
好像她虽被时霁伤了心,但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用冰冷的态度掩盖真实的担忧一般。
要做出这样的表演对白梅客来说没有一点难度,就好像时霁善于杀人,罗浮善于梳妆,而她便擅长在外人面前做戏。
更何况此时此刻她的确对时霁有所担忧,做出的表演更是看起来天衣无缝。
只是可惜,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在时霁面前都要这般。
哪怕当年他们关系最恶劣时,她也没有哄骗过时霁。
时霁悬在空中的手微微落下,似是没料到白梅客会这样说,一时怔愣在原地,看起来便有些呆呆的。
“你……不怪我?”许久,他才蠕动着嘴唇说出这一句,声音细若蚊吟,若不是白梅客始终在他身上集中着注意力只怕会错过。
腰间的伤口远比她想象中要厉害,白梅客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小破皮,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好像已经开始细微地往下渗血。
好在昭狱中常年血腥,时霁应当不会闻出来。
白梅客面色平静,来之前罗浮将她面色涂黑,此刻哪怕因疼痛而有些苍白,从时霁的角度也看不出什么。
她冷笑一声:“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我不怪你?”
也对,她现在的样子分明是生了气。
时霁干笑一声,方才心底无端升起的无措此刻莫名全然消失不见,虽心底还是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反而让他安下心来。
见时霁如此,白梅客微微歪了歪头:“义父让你来的?”
这并不难猜,义父已经回了京城,让时霁来昭狱杀人这样大的事,显然便轮不到徐昀成做主了。
时霁显然同样清楚,加上对白梅客心怀愧疚,并未多犹豫便点了点头。
现在再问为何要杀夏瑞是行不通的,哪怕时霁对她有愧,在这种事上也不一定会对她说实话,与其逼问出一个不知真假的谎言,还不如问点别的东西。
片息之后,白梅客缓缓眨了下眼:“若日后……义父还要对我动手的话,你还会那样无动于衷吗?”
若是旁人她定然不会这样问,但时霁不一样,哪怕他有千般万般不好,在这件事上,他不会对她撒谎。
于是她得到了一个沉默的回答。
白梅客便知道了。
义父那边对她还没有放下警惕,再次动手是迟早的事,而时霁比她想象中还要不可靠。
做了先前的准备,再次得知这个消息反而没有那么难过了。
白梅客垂下头,按下讥诮勾唇的冲动,淡声道:
“今日你若再想杀夏瑞已是来不及了,夏瑞现在的藏身地只有我知道,我想你也不会为了这个逼问我。”
“回去吧,早点歇息。”
时霁的任务已经失败,除非他还有旁的任务,否则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早些回去。
但她不知道,曾经有个人对时霁说过同样的话,以至于时霁在听到下意识一愣,就连因沉默而产生的愧疚都一时被盖过,一股难言的窘迫涌上心头。
是秦鹤邻给她说了那夜的事,所以她现在才这样说来讥讽他吗?
而在白梅客眼中,就是时霁在听了她的话后表情忽地不对起来,像是气极,又像是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扯掉了衣裳。
她有些不解,虽说自己的确是存了嘲弄的意思,但以她对时霁的了解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但她此刻也没有什么心思再关心他了,一方面是的确不在乎,另一方面腰间的疼痛好像有愈演愈烈之势,她的眼前已经开始隐隐约约泛起黑雾了。
“你去找秦鹤邻,告诉他我在书室等他。”她抬起头,眼底不带一丝情绪。
因着腰间的伤今日必然是再无法去陪同审讯,这么久秦鹤邻没接到夏瑞必然忧心,她得告知秦鹤邻夏瑞的藏身之地。
这样的要求对于时霁来说必然是锥心的,或者说从今日见面开始他的心情就没有好过,一遍又一遍被她反复刺激,明明个子更高身体更健壮,却好像在她面前一直矮一个头一般。
白梅客说完也没打算等他回应,兀自转身沿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而后面始终没响起走动声,白梅客趁着拐角时回头一看,原来的地方此刻已经没有人在了,连原先掉在地上的匕首也不见所踪。
会武功真是方便啊。
暗自感叹一声,白梅客再没力气装作无异的样子,伸手抹了一把腰,血呼啦擦的一片粘腻。
时霁其实也没有多用力,那匕首最开始不过透过她的衣料罢了,像方才她威胁夏瑞可是连点皮都没蹭破,只是义父给的匕首到底不凡,哪怕只是轻轻巧巧的力道也足够让她受伤。
好在只是看起来严重,实则倒也没有到影响行动的地步,她缓缓放慢了呼吸减少流血,一边扶着墙往书室走去。
只是才拐过弯,就看见秦鹤邻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垂眼靠着墙,昏暗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站在那里,不知等了多久。
白梅客立刻收起撑在墙上的手,血手在黑色的衣料上迅速擦了几下,规整表情,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丁点问题。
秦鹤邻那边也像才注意到她,微微偏过头来朝她走来。
“过来了怎么不进去?”白梅客眨眨眼,因着怕秦鹤邻发觉不对,甚至语气里还带了几分温和浅笑。
但这其实很没必要,这段时日两人的关系早已不同,白梅客也少在他面前做出这幅样子来。
但秦鹤邻也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怕影响你谈事。”
白梅客不知自己已经暴露,仍笑眯眯地同他开玩笑:“这是吃味了?”
秦鹤邻摇摇头,他不是小孩子,她也不是他的所有物,比起吃味,他更应该在如何让她对自己多喜欢上动点心思。
“疼不疼?”
他看向她沾有血腥的手,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其实他原不打算戳穿,但若是受了伤便另当别论。
白梅客一怔,不知道他是从哪句话发觉了她的不对劲,仔细盯着秦鹤邻看了一会,没有在他眼中发现所谓可怜或心疼的情绪,这才松了口气,卸下面上温和的笑,像他方才一般靠到墙上,不客气地点了点头:“有点。”
秦鹤邻依旧立在原地不动,没有一点搀扶的意图:“走得了吗?”
“可以。”但她现在想歇一会,秦鹤邻的反应实在让她意外,白梅客眯着眼看他,“怎么这么冷漠啊……”
她的话里并没有埋怨的意思,更像是玩笑,秦鹤邻便也不紧张,只仔细地看了看她的面色,确定暂时的休息不会影响,这才同她一般倚在她身边,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靠上来。
“你最开始不让我发现,便是不想我围在身边忙前忙后的照顾,显然也并非没我不行。”他轻声解释,感受到温热的温度搭在自己肩头。
秦鹤邻身上的味道极好闻,不是那些名士熏的松花竹柏的香气,是极亲近的,很容易让人放松的皂角香。
她靠在他肩上慢慢放松下来,只留意了他的前半句话,含混道:“我不想的事你就不会做吗?”
她见过很多人,都会因着关系亲近或者太在乎对方而做一些“为你好”的事,其实就连她自己有时也忍不住会做多余的操心。
这个问题好像需要思考,秦鹤邻沉默了片刻,才会道:“若你做决断时是冷静的、理智的,那我不会做你不希望我做的事。”
秦鹤邻并不自傲,相反,在白梅客面前他甚至有些自卑势弱,所以在很多事上他不会觉得自己的想法一定正确,比起插手,他更希望自己有替白梅客兜底的能力,哪怕她真的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代价也由他来付。
说得好听,白梅客不信:“你前些日子还把我打昏来着。”
那时候她的决断也是冷静的,秦鹤邻可一点没有听进去的意思。
秦鹤邻闻言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我已经知道错了。”
但他自己清楚,若是白梅客还想离开他的身边,他不一定会用强制的手段将她留下,但一定会跟着她。
可见对人来说标准从来不是固定的。
好在白梅客没有再在这件事上纠结,歇了片刻便动身往书室走,她自己可以,路上便没让秦鹤邻搀扶。
走到灯下秦鹤邻便看见了白梅客腰间破烂的衣裳。
再联想到方才那一手血腥,很容易便猜到伤在何处。
彭三那人是没脑子吗?
“药我自己上,你去找夏瑞吧,他就在甲子房往西走两个拐角那处的暗道里。”书室内,白梅客看着秦鹤邻从阁子里拿出来的伤药和绷带,忍不住道。
秦鹤邻挑了挑眉,模样瞧着像是有些失落,白梅客看着好笑,有意逗他:
“可惜了,若是没有夏睿的事,我必然让你帮我上药的。”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外头有人禀报:
“秦大人,又发现一具尸体,是罪官夏瑞的!”
白梅客:……竟然还是死了?
她看向秦鹤邻,眼中震惊不加掩饰,就见秦鹤邻同样看向她,却从他脸上明晃晃看出一句话
——现在可以上药了吗?
白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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