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草原文

你被一个草原上的商人收养了,他需要你的汉话来跟汉臣沟通。

凶你却又心软。你跟在他身边,看他教你买卖,讨价还价,防范不轨之徒,放牛放羊,种植作物,你一直都是沉默的接受着,你知道他是想让你活。可是最后边境战火蔓延,他托关系让你独自去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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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风,像无数把生锈的刀子,没完没了地刮着。我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身体却轻飘飘的,一会儿像是在滚水里煮着,一会儿又像被扔进了冰窟窿。耳朵里灌满了风粗粝的咆哮,还有另一种更近、更瘆人的声音——低沉、饥饿的呜咽,带着一股子浓重的腥膻气,热烘烘地喷在我脖颈上。

是狼。不止一只。

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耐心。我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耗尽了,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视线里只有灰黄浑浊的天空,还有几根枯草在风里疯狂地打着旋儿。意识像破口袋里的沙子,一点点漏掉。也好,就这样吧。这无边无际的草海,大概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像闷雷一样,猛地砸碎了狼的呜咽和风声的呜嚎。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量,踏得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呜——”一声凄厉的狼嗥几乎刺穿我的耳膜,紧接着是狼群受惊的骚动和低狺。利齿带来的腥风骤然远离。

马蹄声在我身边猛地刹住。一股浓烈的汗味、皮革味和尘土味混合着冲进我的鼻腔。我艰难地转动眼珠,模糊的视野里撞进一个高大的轮廓,逆着天光,像一尊突然降临的铁塔。他骑在一匹异常神骏的黑马上,那马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

他跳下马的动作利落得像一阵风卷过草甸。沉重的皮靴踩在冻硬的草根上,发出嘎吱的脆响。他没说话,只是俯下身,一只粗糙得像砂纸、带着厚厚茧子的大手探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脸。那力道很大,捏得我骨头生疼。

他的脸凑得很近,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线条却异常刚硬,像被草原上的风霜用斧子劈凿出来。皮肤是风吹日晒后的深铜色,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颜色是浅褐的,像秋日里沉淀的琥珀,此刻里面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种审视猎物的锐利,直直地刺进我涣散的瞳孔里。他穿着厚实的皮袍子,边缘磨损得厉害,腰间紧紧束着宽皮带,上面挂着一柄带鞘的弯刀和一个磨得发亮的皮酒囊。

那双冰冷的浅褐色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这濒死的躯壳里榨出一点有用的信息。然后,我听到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粗粝喉音,语调生硬得像是石头在互相撞击。

“汉……人?”他用极其别扭的发音挤出两个字,眉头紧紧锁着,仿佛说出这两个字本身就让他感到棘手。

我烧得昏昏沉沉,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砂砾,只能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嘴唇,发不出任何声音。高烧像厚重的毯子一样裹住我的意识,他的脸在我眼前晃动、模糊,最终沉入一片灼热的黑暗。

黑暗无边无际,像黏稠的墨汁。偶尔有刺骨的寒冷和令人窒息的灼热交替着撕扯我,身体似乎被拆散了架,又胡乱拼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黑暗,然后是各种混杂的声音:低沉模糊的交谈声,是那种我完全听不懂的、喉音很重的语言,像风滚过干枯的蓬草;陶器轻微碰撞的脆响;还有……一种奇异的、悠长的调子,断断续续,像是某种骨制的乐器在呜咽,声音很轻,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直往昏沉的脑袋里钻。

眼皮像坠了千斤巨石,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是模糊的,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圆形的、向上收拢的顶篷,由一根根深色的木杆支撑着,覆盖着厚厚的、烟熏火燎成深褐色的毡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复杂的味道:燃烧牛粪饼特有的干燥烟火气,久经使用的熟皮革味,浓厚的奶腥味,还有一种……属于活人的、混杂着汗味和油脂的气息。

我躺在一堆厚厚的、粗糙的羊毛毡子上,身上盖着同样厚重的皮褥子,沉重却意外地暖和。我转动僵硬的脖子,目光搜寻着。

靠近“墙壁”(那其实是围起来的毡子)的地方,一个小小的铁皮炉子正燃着暗红的火,上面坐着一个黑黢黢的铜壶,壶嘴正嘶嘶地冒着白汽。炉火的光跳跃着,映出一个盘腿坐在地上的身影。

是那个把我从狼嘴里抢回来的年轻男人。他背对着我,身形在跳动的火光里显得异常宽阔、沉稳。他低着头,手里正拿着一样东西,动作专注而轻柔。我看清了,那是一根尺余长的、颜色温润发白的骨笛。他用一小块柔软得看不出本色的皮子,蘸着一点油膏,正一遍一遍,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擦拭着那根骨笛。每一个细微的孔洞,每一处转折的弧度,都被他粗糙的手指和柔软的皮子照顾到。火光在他古铜色的侧脸上跳跃,将他专注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金,先前那种慑人的锐利似乎被这专注的温柔暂时消融了。那断断续续、仿佛呜咽般的低鸣,正是从他唇边那根骨笛的孔洞里流淌出来的。那调子不成曲,却带着一种古老空旷的苍凉,在这温暖的毡房里低回盘旋,像草原深处吹来的风。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笛音戛然而止。他并未回头,只是将擦拭好的骨笛仔细地插回腰间那个磨得油亮的皮鞘里,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珍视。然后,他站起身。

他很高大,站起来时几乎顶到了倾斜的毡顶,毡房的空间似乎瞬间被他充满。他转过身,浅褐色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地落在我身上。火光在他身后跳跃,让他的脸半明半暗,轮廓显得更加硬朗。

他大步走到炉子边,拿起一个厚实的木碗,从嘶嘶作响的铜壶里倒出小半碗滚烫的、乳白色的液体。一股浓郁的、带着腥膻气的奶香立刻弥漫开来。他端着碗,几步就跨到我躺着的毡子前,高大的影子完全罩住了我。

碗被递到我的脸前,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子。热气蒸腾上来,带着强烈的奶味和膻气。

“喝。”他吐出一个字,汉语依旧生硬得像石头砸在地上,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带着命令的意味。他的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着,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强硬,仿佛在督促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碗沿很烫,粗糙的木纹硌着我的嘴唇。

我烧得浑身骨头缝都在疼,喉咙更是像被火炭燎过,那浓烈的奶膻味直冲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本能地想摇头,想抗拒这陌生的气味和这不容置疑的逼迫。

“喝!”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像低吼。浅褐色的眼睛瞬间锐利起来,里面那点炉火映照的暖意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强硬。他捏着碗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碗沿更紧地压在我的唇上,几乎带着强迫的力道。

一股莫名的委屈和虚弱的愤怒涌上来,我闭紧嘴巴,用尽力气别开头,试图躲避那浓烈的奶味和滚烫的碗沿。

手腕猛地一紧!像被一把冰冷的铁钳狠狠夹住。他的大手轻而易举地攥住了我纤细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瞬间粉碎了我那点微不足道的反抗。骨头被捏得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剧烈的疼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涣散的意识被强行拽回,恐惧瞬间攫住了我。那双浅褐色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坚持——要么喝下去,要么承受更直接的痛苦。

那眼神比狼的獠牙更让人胆寒。我所有的力气都在那冰冷的注视和手腕的剧痛中消散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恶心和抗拒。我颤抖着张开嘴,一股滚烫、浓稠、带着强烈腥膻味的液体立刻灌了进来,灼烧着喉咙,直冲胃袋。我强忍着呕吐的**,像吞咽滚烫的刀子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咽。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眼前那张年轻却无比冷硬的脸庞。

他死死盯着我,直到碗里的羊奶被我艰难地吞咽下去大半,才猛地松开钳制我手腕的手。那力道消失得太快,我脱力地跌回毡子上,手腕火辣辣地疼,一圈深红的指痕清晰可见。

他看也没看那指痕,只是把剩下的奶碗重重顿在我头边的地上,木碗和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汉话,”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眉头皱得更紧,像是在思考一件极其麻烦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说!”又是那个生硬的命令。

我蜷缩在厚重的皮褥子里,身体还在因为高烧和刚才的惊吓而微微发抖。喉咙被滚烫的羊奶灼伤,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手腕上残留的剧痛和那圈深红的印子提醒着我刚才的遭遇。恐惧像冰冷的蛇,盘踞在心头,让我几乎无法思考。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音,一个清晰的字都挤不出来。

他等了片刻,浅褐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不耐和果然如此的烦躁。他不再看我,仿佛刚才那个命令只是例行公事。他转身走回炉火旁,重新盘腿坐下,拿起一把尺余长、带鞘的短刀。

刀鞘是深褐色的牛皮,边缘磨得发亮。他“锵”地一声拔出短刀,刀刃在炉火映照下闪着幽冷的、流动的寒光。他没有看我,只是专注地用一小块油石,开始一下一下,缓慢而稳定地打磨刀刃。油石与精钢摩擦,发出“噌…噌…”的单调声响,在寂静的毡房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磨砺的韵律。

我缩在皮褥子里,手腕的疼痛和高烧的眩晕让我昏昏沉沉,但炉火边那“噌…噌…”的磨刀声却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我混沌的意识里,驱散着睡意。恐惧感在这单调的声音中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更深、更茫然的无措。我不知道这个救了我、又用近乎粗暴的方式对待我的年轻男人是谁,他想要我做什么。汉话?在这个远离中原的草原深处,我的汉话又能有什么用?看着他那在炉火映照下如同石雕般冷硬的侧影,和那把被反复打磨、寒光凛冽的短刀,我蜷缩得更紧,只觉得这温暖的毡房,比外面刮着刀子风的草原更让人窒息。

日子像草原上的勒勒车轱辘,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滚动。我的高烧在那种浓烈腥膻的热羊奶和某种气味刺鼻的草药汁的轮番轰炸下,奇迹般地退了。手腕上那圈深红的指痕也渐渐淡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发白的印记。

他叫阿古拉。这是我从偶尔进出毡包、给他送东西或汇报事情的部落牧民恭敬的称呼中得知的。阿古拉,在蒙语里是“山峰”的意思。人如其名,他沉默、冷硬,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山。

毡包成了我暂时的囚笼,也是唯一的庇护所。阿古拉很少在包内,他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清点围栏里躁动的牛羊,查看远处草场的长势,或者带着几个精壮的汉子骑马出去,一去就是一整天,回来时往往带着风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肃杀气。但每次出去或回来,他腰间那个装着骨笛的皮鞘总是稳稳地挂着。

而我在毡包里的“价值”,似乎只在于那点可怜的汉话。

“盐,”阿古拉将一小袋粗糙泛黄的大粒盐巴扔到我脚边的毡子上,发音依旧生硬得像石头,“汉话。”

“盐。”我小声地重复,声音细弱沙哑。

“茶。”他又扔过来一块用干草叶捆扎好的、砖块似的深褐色茶砖。

“茶。”我依样画葫芦。

“马。”他指了指外面偶尔传来的嘶鸣。

“马。”

“羊。”

“羊。”

“狼。”

“狼。”

这些简单的名词,成了我们之间最初的、也是唯一的桥梁。他像个最严厉的蒙师,要求清晰、准确,一旦我的发音稍有含糊或者迟疑,他那两道浓眉就会立刻锁紧,浅褐色的眼睛冷冷地扫过来,虽然没有再动粗,但那无形的压力比手腕的疼痛更让人窒息。我成了他毡包里的一个会发声的物件,一个他出于某种未知目的而豢养的、需要学会特定技能的活物。

除了学舌,他还丢给我一些活计。最初是照看炉火,确保那铜壶里的水或奶不至于烧干。后来是搅拌一种巨大的木桶里发酵的酸酪,那粘稠冰凉的触感和刺鼻的酸味总让我胃里翻腾。再后来,是整理鞣制好的、带着浓烈味道的皮子。

这些活计笨重而陌生,我做得磕磕绊绊。搅拌酸酪时,沉重的木勺好几次脱手砸进桶里,溅起粘稠的白色浆液。整理皮子更是不得要领,那些坚韧的皮革在我手里显得格外不驯。

阿古拉通常只是冷眼旁观,眉头蹙着,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但他从未因此呵斥或惩罚我。有一次,我试图把一张鞣制好的小羊皮卷起来捆扎,那皮子却像有生命一样从我手中滑脱,在地上摊开一大片。我手忙脚乱地去抓,脚下被皮子边缘一绊,整个人狼狈地向前扑倒,额头差点撞到支撑毡包的木柱上。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只大手快如闪电地从侧面伸过来,稳稳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很大,把我即将倾倒的身体硬生生拽了回来。那只手的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结了暗红痂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过。

我惊魂未定地站稳,心脏狂跳,抬头看向他。阿古拉已经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随意为之。他看都没看我惨白的脸和额头的冷汗,目光落在地上那张摊开的羊皮上,眉头皱得更紧,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然后,他蹲下身,动作干脆利落,手指翻飞,几下就把那张在我手里如同活物的羊皮叠得整整齐齐,再用皮绳利索地捆好。整个过程不到十个呼吸。

他把捆好的羊皮丢回我脚边,依旧没说话,只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旁边堆着的另一堆皮子,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继续,别偷懒。

我默默捡起羊皮,学着他刚才的动作开始尝试,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他不再看我,转身去擦拭他那柄永远寒光闪闪的短刀,毡房里只剩下油石摩擦刀锋的“噌噌”声,和我笨拙地对付皮草发出的悉索声响。炉火映着他宽阔沉默的背影,那道手背上的新鲜划痕在火光下格外显眼。空气里弥漫着皮革、油脂和奶制品混合的复杂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不知是来自那张羊皮,还是他手背的伤口。

日子在单调的重复和无声的压迫中流逝。我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陌生土地上的小草,在阿古拉这座沉默冷硬的山峰阴影下,艰难地汲取着活下去的养分。除了那些简单的名词,我们的交流依旧贫乏得可怜。

直到那个黄昏。

夕阳像一个巨大的、熔化的铜盘,沉沉地坠向西边草海的地平线,把天边染成一片壮烈而凄艳的金红。阿古拉回来了,马蹄声比平时沉重许多。他掀开毡帘进来时,带进一股浓烈的风尘和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他的脸色比平时更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压抑的戾气。浅褐色的眼珠里像是凝着冰,目光扫过毡包时,带着一种鹰隼般的审视,让炉火边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他把马鞭随手扔在门边的矮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径直走到铺着毡子的主位坐下,解下腰间那个装着骨笛的皮鞘,放在手边。

毡包里的气氛骤然绷紧。负责煮饭的老妇人低着头,动作更加小心翼翼。我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自己隐在炉火的阴影里,尽量降低存在感。

他沉默地坐着,像一块冰冷的岩石。片刻后,他拿起那个熟悉的皮酒囊,拔掉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浓烈的马奶酒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似乎想把胸腔里的郁结都吐出来,目光却锐利地转向我。

“你,”他开口,声音因为烈酒而有些沙哑,但命令的意味丝毫未减,“过来。”

半晌,他猛地转过身,抓起地上的皮酒囊,又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他大步走到毡包另一角堆放杂物的地方,粗暴地翻找着什么。

他翻出了一把短刀。不是他自己那把寒光凛冽、时刻打磨的宝贝,而是一把旧的,刀鞘磨损严重,刀柄缠着的皮绳也有些松散。他握着刀走回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啪”地一声,将这把旧短刀扔在我脚边的毡子上,激起一小片灰尘。

“拿着。”他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带着命令的口吻,视线却飘向炉火,不再看我,“下次,”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语气生涩而别扭,“遇见……坏人,”他似乎很不习惯说这个词,眉头又拧了起来,“……用刀。”

我呆呆地看着脚边那把旧短刀,又抬头看看他。他侧对着我,炉火映照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线,那道新鲜的划痕似乎更深了些。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拿起他那把心爱的短刀,重新坐回毡子上,抽出油石,开始一下一下,用力地打磨起来。“噌…噌…”的声音重新在毡包里响起,比平时更加急促、沉闷,仿佛在宣泄着主人无处释放的余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我慢慢弯下腰,捡起那把沉甸甸的旧短刀。冰冷的刀鞘入手,带着他刚才粗暴动作留下的余温。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眼泪还在脸上,但心口那几乎要炸裂的恐惧,却随着那“噌噌”的磨刀声,奇异地、一点点地平复下来。

他开始带我去一些更远的地方。

第一次走出毡房聚集地,是去查看一片靠近溪流的夏季草场。他骑马在前,我骑着一匹温顺的母马跟在后面。那马是部落里一个老牧人的,阿古拉用一小袋盐巴借来的。辽阔的草原在眼前展开,绿浪翻滚,一直涌向天际线,与湛蓝的天空相接。风毫无遮拦地吹过,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还有远处牛羊群的隐约膻味。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晒得人头皮发烫。我紧紧抓着粗糙的缰绳,身体在马背上僵硬地颠簸着,手心全是汗,既害怕从这高大的生灵背上摔下去,又被眼前这从未见过的、无垠的壮阔所震撼。

阿古拉策马停在一处缓坡上,勒住缰绳。他的黑马喷着响鼻,不安地踏着蹄子。他坐在马背上,像一尊铁铸的雕像,目光鹰隼般扫视着下方如绿色绒毯般的草场,以及散落其上的牛羊群。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似乎在评估草的长势,清点牲口的数量,或者是在寻找某些不和谐的迹象。

“草,”他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命令的意味清晰,“汉话,怎么说?”

“草。”我小声回答,声音被风吹得几乎听不见。

“好草。”他看着下方一片长势格外茂盛的洼地,又吐出两个字。

“好草。”我赶紧跟上。

“坏草。”他指向另一处靠近矮灌木丛、草色明显稀疏枯黄的地方。

“坏草。”我像个应声虫。

他不再问,只是沉默地观察。风掠过他皮袍的领口,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阳光勾勒出他年轻却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绷紧。他坐在马背上的姿态,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掌控感。那一刻,他不再仅仅是毡房里那个粗暴命令我喝奶学舌的年轻头领,而是真正与这片辽阔天地融为一体的牧人,是这片草场和牛羊沉默的守护者。

后来,他又带我去部落边缘的贸易点。那是在一条季节河干涸的河床旁,用几辆勒勒车围出的一片空地。部落里的人会把多余的羊毛、皮子、奶制品搬到这里,等待那些从南方或更远地方跋涉而来的商队。空气中混杂着羊毛的膻味、皮革的鞣制味、奶渣的酸味,以及商队带来的茶叶、布匹、铁器的陌生气息,还有各种腔调的、讨价还价的嘈杂人声。

阿古拉在这里完全是另一副面孔。他不再是那个对我惜字如金、眉头紧锁的沉默男人。他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圆滑的爽朗笑容,用流利的蒙语大声和那些皮肤黝黑、眼神精明的商队头领打着招呼,拍着对方的肩膀,动作豪迈。

“□□兄弟!这次的皮子可是上等货,你看这毛色,这厚实劲儿!”他拿起一张鞣制好的羊皮,熟练地抖开,展示着,声音洪亮,笑容热情得恰到好处。

商队头领□□,一个留着络腮胡、眼神闪烁的中年汉子,嘿嘿笑着,伸手仔细摸着羊皮的质地,也用蒙语飞快地说着:“阿古拉兄弟,皮子是好皮子!可今年草场雨水少,羊掉膘,皮子也薄了些啊……你看这个价……”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阿古拉脸上的笑容瞬间收了几分,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变成一种带着点无奈又体谅的表情:“□□兄弟,你这可就不够意思了!草原上的规矩,好货换好价!雨水少是长生天的事,可我这皮子的手艺,部落里谁不挑大拇指?你看这鞣制,多均匀,多柔软!”他用力揉搓着皮子,发出哗哗的声响,证明着自己的话。他的语气热情而坚定,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对方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我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站着,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碍眼。阿古拉在激烈的讨价还价间隙,会突然用极低的声音,头也不回地对我飞快地蹦出几个字,用的是蒙语:“他说什么。”或者“有坏人吗。”声音又快又低,像一阵风刮过。

我的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我必须立刻在嘈杂的人声中捕捉到这些碎片,然后在脑子里飞快地把它们转换成汉话的意思。阿古拉不会给我思考的时间,他需要的是即时的信息,以判断对方的底线和可能的谎言。

“他说……皮子……不够厚。”我紧张得声音发颤,小声地、结结巴巴地用汉话复述。

阿古拉听到我的转译,脸上那热情的笑容纹丝不动,眼神却微微一冷。他立刻用蒙语对□□说,声音依旧爽朗,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兄弟,我们草原汉子,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皮子薄不薄,手摸得出来!你摸摸看,这厚度,这韧性,哪一点差了?”

□□讪讪地笑着,又去摸皮子,嘴里嘟囔着别的理由。阿古拉则继续用那种爽朗中带着压迫感的声音周旋着。而我,像一根绷紧的弦,竖着耳朵,捕捉着每一句飘过来的蒙语碎片,在脑子里飞速地拆解、重组、翻译,再变成细弱蚊蝇的汉话提示,送入阿古拉的耳中。

阳光很烈,晒得人头昏眼花。讨价还价的声音像无数只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我却不敢抬手去擦。我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阿古拉和那个商队头领的唇枪舌剑上,系在那些需要被我瞬间破解的蒙语碎片上。每一次转译成功,阿古拉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了然或冷意,就是我唯一能得到的、无声的肯定。

交易最终达成。阿古拉用几捆上好的羊皮和一批奶疙瘩,换回了部落急需的盐巴、几块茶砖和一些修补工具的粗铁。□□带着他的人赶着驮满货物的牲口离开了。刚才还喧闹的河床边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勒勒车车轮的呜呜声。

阿古拉脸上的热情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恢复成那种惯常的冷硬。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谈判时渗出的细汗,长长地吁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转过身,浅褐色的眼睛看向我。

没有笑容,没有赞许。他只是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件完成了分内工作的工具。

“回。”他吐出一个字,转身走向拴马的地方。

我默默地跟上,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被风一吹,冰凉。但心底深处,却有一丝极其微弱、连我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异样情绪在滋长。刚才,在那个充斥着谎言和算计的贸易场上,我的声音,虽然微弱颤抖,却似乎真的……派上了用场。阿古拉那座沉默的山峰,似乎在那短暂的瞬间,有了一道极其细微的、需要我填补的缝隙。这念头让我疲惫的身体里,莫名地生出了一点力气。我摸了摸腰间那把旧短刀的刀柄,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心。

当阿古拉第一次把一只刚出生不久、因为母羊难产而失去母亲的小羊羔塞进我怀里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只雪白的小东西,湿漉漉的卷毛紧贴在瘦小的身体上,四条细腿打着颤,几乎站不稳。它睁着圆溜溜的、湿漉漉的黑色大眼睛,里面盛满了初生牛犊般的懵懂和无助,细弱的叫声像小猫一样,带着可怜兮兮的颤音。

“喂。”阿古拉只丢下一个硬邦邦的字,指了指旁边一个装着温羊奶的小皮囊和一个小木碗,然后就转身去忙他的事了,仿佛丢给我的不是一条活生生的、脆弱的小生命,而是一件需要处理的普通物件。

我抱着那只瑟瑟发抖、体温偏低的小羊羔,手足无措。它在我怀里拱动着,细弱的叫声带着对食物本能的渴望,小脑袋胡乱地蹭着我的胳膊。我笨拙地拿起皮囊,想把奶倒进木碗里,手却抖得厉害,奶液洒出来不少。小羊羔似乎闻到了奶香,叫得更急了。

慌乱中,我学着以前看老妇人喂羊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蘸了点温热的羊奶,试探着凑到小羊羔的嘴边。它立刻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急切地舔舐起来,那温软湿润的触感让我指尖一麻。我连忙把皮囊嘴凑近它,它立刻本能地含住,开始用力地吮吸,小脑袋一拱一拱的,发出满足的吞咽声。看着它急切又专注的样子,一种奇异的暖流,第一次毫无预兆地冲破了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头的冰冷和恐惧,悄然淌过心田。

从此,照料这只被阿古拉随口命名为“白点”(因为它脑门上有块小小的黑斑)的孤儿羊羔,成了我每日雷打不动的任务。喂奶、清理、在天气好的时候带它到毡房附近晒晒太阳。白点极其粘人,总是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脚边,用湿漉漉的鼻子蹭我的靴子,发出依赖的咩咩声。它成了这片陌生土地上,第一个主动向我靠近、需要我、并且毫无保留地依赖着我的生命。在阿古拉沉默如山的注视和部落其他人或好奇或疏离的目光中,白点那毫无心机的亲昵,成了我唯一能汲取到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温暖。

阿古拉对此似乎视而不见。他依旧忙碌,依旧沉默,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只是在某个傍晚,他回毡房时,随手丢给我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浅黄色的东西。

“奶疙瘩,”他言简意赅,“给它。”目光扫了一眼正蹭在我腿边咩咩叫的白点。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珍贵的零食是给白点的。我掰下一小块,放在手心递给白点。小家伙立刻欢快地舔食起来。我抬头看向阿古拉,他正解下腰间的弯刀,背对着我擦拭,仿佛刚才那点微不足道的馈赠从未发生过。昏黄的炉火映着他宽阔的肩背,竟莫名地柔和了几分。

日子在白点细弱的咩咩声和草原的风声中悄然滑过。我对这片土地,对阿古拉的敬畏与恐惧依旧深植,但恐惧的坚冰之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暖流在悄然涌动。我能听懂、甚至能磕磕绊绊说出的蒙语日常词汇越来越多。部落里一些面熟的牧民,看到我带着白点在附近溜达时,偶尔也会露出一个善意的、带着点好奇的笑容,或者用简单的蒙语跟我打个招呼。我依旧沉默,但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恐惧中发抖的影子。

直到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第一片雪花是在黄昏时飘落的,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点,很快便如同扯碎的棉絮,被呼啸的北风卷着,铺天盖地地砸下来。风声凄厉如鬼哭,猛烈地撕扯着毡房的毡顶和围毡,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呜”声和“噗噗”的拍打声。寒冷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厚厚的毡墙,无孔不入地钻进骨头缝里。

羊圈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异常骚动的声音,远远盖过了风声。惊慌的羊群发出此起彼伏的、高亢尖锐的“咩——咩——”惨叫,中间夹杂着混乱的奔跑和撞击围栏的砰砰声。

阿古拉原本正盘腿坐在炉火旁,仔细擦拭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刀。听到羊圈的异常动静,他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浅褐色的眼睛瞬间锐利如刀锋,倏地看向门外。那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全神贯注的警惕和凝重。他“锵”地一声将短刀插回刀鞘,动作快得带起风声,随即抓起挂在毡壁上的厚重皮袍,利落地披上。

他大步走到毡包门口,刚掀开厚重的皮门帘,一股裹挟着雪片的猛烈寒风就嘶吼着灌了进来,吹得炉火剧烈摇晃,几乎熄灭。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他高大的身影在风雪中只停顿了一瞬,便毫不犹豫地侧身挤了出去,沉重的皮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大部分风雪,也隔绝了他的身影。

羊群惊恐万状的惨叫和骚乱声透过风声和毡墙,依旧清晰地传进来,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耳膜上。我抱着被惊醒、吓得瑟瑟发抖的白点,蜷缩在离炉火最近的地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是什么?狼群?还是别的什么野兽趁着暴风雪袭击了羊圈?阿古拉一个人……能行吗?

时间在风声、羊群的惨叫声和炉火噼啪的燃烧声中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在冰冷的油锅里煎熬。白点在我怀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细弱的呜咽被淹没在巨大的噪音里。我死死盯着那扇厚重的皮门帘,耳朵竖得发疼,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起初是阿古拉低沉有力的呵斥声,试图稳住羊群。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撞上了围栏,发出巨大的碎裂声!羊群的惨叫瞬间拔高到凄厉的程度!然后,我听到了阿古拉一声短促而愤怒的咆哮,紧接着是金属破风的厉啸!是刀!他在挥刀!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无法呼吸。外面只有风雪声、羊群的混乱和那令人心悸的刀锋破空声。搏斗声似乎很短暂,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我听到了沉重的、拖拽东西的声音,以及阿古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皮门帘猛地被掀开。阿古拉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浓重的血腥味和翻卷的风雪闯了进来。他随手将门帘重重甩下,隔绝了外面的风暴。

炉火的光映在他身上。他深色的皮袍肩头被撕裂了几道长长的口子,边缘染着深色的、尚未干涸的血迹。脸上溅了几点暗红的血渍,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格外刺目。他手里拖着一条粗壮、毛色灰黑的东西——是狼!一条体型巨大的草原狼,脖颈处一道狰狞的刀口几乎切断了半个脖子,狼眼圆睁,獠牙外露,早已没了气息。狼血拖了一路,在毡房门口积成一小滩暗红。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温暖的毡房里弥漫开来,混合着冰雪的寒气,令人作呕。白点在我怀里发出一声惊恐的呜咽,把头深深埋进我的胳膊里。

阿古拉像扔一块破布一样把狼尸甩在门边的角落里,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他看也没看那狼尸,也仿佛没看到我惨白的脸色和惊恐的眼神。他只是抬手,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狼血,动作粗暴。然后,他解下腰间那个装着骨笛的皮鞘,走到炉火旁,像往常一样盘腿坐下。

他拔出那支温润的骨笛,没有擦拭,只是握在手里。炉火跳跃的光映着他沾血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他的眼神似乎穿过炉火,投向虚空,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暴戾的余悸。握着骨笛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毡房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我抱着白点,蜷缩在角落,身体还在因为刚才的恐惧和后怕而微微发抖。看着他沉默如山、沾着血迹的侧影,看着他手中那支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温润洁白的骨笛,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在心底翻腾。那是对狼群和血腥的恐惧,是对他孤身犯险的后怕,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忽视的震撼。这座沉默的山,他替他的羊群,也替这片毡房里所有的生命,挡下了风雪和獠牙。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炉火都暗下去几分。终于,他像是从某种沉重的思绪里挣脱出来,极其缓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白雾,仿佛吐尽了所有的疲惫和血腥。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落在了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审视,也不是命令。那是一种极其疲惫、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眼神,像是穿过了我,看到了毡房外那片被风雪肆虐的、危机四伏的草原。他沾着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宇间一道深深的刻痕。

“看见了吗?”他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干涸的河床,打破了毡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没有指向门边那具狼尸,也没有看怀里瑟瑟发抖的白点,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厚的毡墙,落在了更远处,那片被风雪和黑夜笼罩的、孕育着生机也潜藏着利爪的无垠草海。

“草原,”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血的腥气和风的寒意,“活着,难。”他握着骨笛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更加突出。

我抱着白点,蜷缩在炉火投射的温暖光圈边缘,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的话像冰冷的石块砸进心里。活着,难。这三个字,比他任何一次命令、任何一次训斥都更重,更沉。它们不是抱怨,不是感慨,而是用眼前这浓烈的血腥味和门边狼尸的冰冷触感,烙下的残酷箴言。这箴言,不仅刻在羊圈的围栏上,刻在部落牧人粗糙的手掌和老茧上,也刻在他肩上那道撕裂皮袍、染血的伤口里,刻在他此刻疲惫而冷硬的眼神深处。

我看着他手中那支在跳跃火光下温润依旧的骨笛。它曾流淌出安抚羊群的呜咽,也曾在无数个夜晚被他沉默地擦拭。它洁白,温润,此刻却像一柄无声的刀,剖开了这片草原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下面弱肉强食、生死须臾的森森白骨。

毡房外,风声依旧凄厉,如同鬼哭狼嚎。

那场暴风雪和狼袭,像一道冰冷的分水岭。此后的日子,表面上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阿古拉依旧忙碌,眉头习惯性地微蹙;我依旧照料着白点,磕磕绊绊地学习着蒙语和草原的生存之道。然而,有些东西终究不同了。

阿古拉沉默依旧,但那种沉默里,似乎少了几分审视的冷硬,多了几分……默认?或者说,一种无需言说的接纳。他不再仅仅把我当作一个需要榨取价值的“汉话舌头”。他开始让我参与一些更实际、更琐碎的牧区事务。

“盐,”他会直接把一小袋盐巴递给我,指着圈里几头看起来精神不振的羊,“给它们舔。”言简意赅,没有解释为什么,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抱着盐袋,笨拙地学着老牧民的样子,在食槽边撒上薄薄一层粗盐粒。那些羊立刻围拢过来,伸出粗糙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看着它们满足的样子,一种微小的成就感悄然滋生。

“水,”他会在某个清晨,指着远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小溪流,“提。”旁边放着两个硕大的、沉重的木桶。

提水是重活。装满水的木桶沉得几乎要将我的胳膊拽脱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松软的草甸上,桶里的水晃出来,打湿了裤腿和靴子。一趟下来,气喘吁吁,腰酸背痛。阿古拉从不帮手,只是远远地看着,或者忙着手里其他的活计。等我终于摇摇晃晃地把水提回来,倒在饮牲口的大石槽里,他也只是淡淡瞥一眼,仿佛只是确认任务完成,便移开目光。没有赞许,也没有苛责,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所当然——活着,就要干活。

最让我意外的是,他居然开始教我辨认几种能在草甸或矮坡上找到的、可以食用的野菜。那是一个相对和煦的午后,阳光暖暖地晒着。他把我带到毡房不远处的向阳坡地,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拨开茂密的草丛,准确地揪起一株叶片细长、边缘带着小锯齿的绿色植物。

“这,”他递到我眼前,“苦菜,能吃。”发音依旧生硬。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仔细观察着那不起眼的绿色叶子。

“还有这,”他又揪起另一株叶子肥厚些、开着小黄花的,“蒲公英,根也能吃。”

他教得很直接,只告诉我名字和“能吃”,至于怎么吃,是生嚼还是煮汤,一概不说。我默默记下它们的特征,像完成一项新的指令。后来,我试着在煮肉汤时偷偷丢进去几片苦菜叶,那汤果然带上了清苦的味道,却也解了几分油腻。阿古拉喝汤时动作顿了一下,浅褐色的眼睛扫过汤锅里漂浮的绿色,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碗里的汤喝得干干净净。

日子就在这些琐碎的劳作和无声的默契中流淌。白点长大了不少,不再需要我抱着喂奶,但依旧喜欢跟在我身后,像个雪白的小尾巴。我腰间的旧短刀磨得多了,似乎也锋利了些许。偶尔,在部落里走动,遇到相熟的牧民,他们会对我露出更自然的笑容,甚至会用简单的蒙语跟我聊上两句天气或者羊群。那个沉默瘦小、只会躲在阿古拉身后的汉人女孩的影子,似乎在一点点淡去。

我依旧很少主动说话,但沉默不再是恐惧的盔甲,更像是一种习惯。有时,在夕阳西下,把牛羊赶回圈栏后,我会和阿古拉一前一后地走回毡房。草原被夕阳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风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他高大的背影走在前面,沉默如山。我牵着吃饱了草、显得格外温顺的白点,跟在后面。没有交谈,只有脚步声和风吹过牧草的沙沙声。一种奇异的安宁,像温热的羊奶,无声地流淌在心底。

或许,这片曾用狼吻和风雪迎接我的草原,真的可以成为一个……称之为“容身之处”的地方。这个念头像一颗微小的种子,在经历了漫长的寒冬后,终于怯生生地探出了一点嫩芽。

然而,草原的安宁,从来都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脆弱得经不起一丝动荡的风。

不安的气息,最初是从那些南来北往的商队带来的只言片语中弥漫开来的。

“南边不太平啊,”一个从关内来的老行商,在河床边的临时茶摊上,一边啜饮着粗劣的茶汤,一边忧心忡忡地对相熟的牧民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被竖着耳朵的我捕捉到了,“听说……又要打仗了。官道上兵车辚辚的,尘土扬得老高……”

“边境上几个小部落遭了殃,”另一个风尘仆仆的马贩子,在给牲口饮水时,抹着脸上的灰,语气沉重,“不知是哪边动的手,抢掠一空,连人都掳走了不少……”

这些破碎的消息,像带着倒刺的荆棘种子,随着风,悄无声息地撒进了部落。起初,人们只是私下里议论几句,脸上带着忧虑。但很快,变化就变得肉眼可见。

阿古拉外出的次数陡然增多了,而且一去就是好几天。每次回来,他身上的风尘味更重,眉宇间那惯常的蹙痕也更深,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再也无法舒展。浅褐色的眼睛里,那份沉静被一种日益累积的阴郁和焦灼取代。他不再有闲暇去溪边擦拭他的骨笛,更多的时候,是召集部落里几个有威望的老人和精壮的汉子,在属于他父亲的老首领毡房里议事。厚重的皮帘垂下,隔绝了内外,只有低沉而激烈的蒙语争论声,像闷雷一样隐隐透出来,持续到深夜。

毡房里的气氛也变了。炉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抑。阿古拉沉默的时间更长了,坐在炉火旁,不再擦拭短刀,只是长久地盯着跳跃的火苗出神,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发出沉闷的“哒、哒”声。那声音敲在人心上,让人莫名地心慌。连白点似乎都感觉到了什么,不再像以前那样欢快地蹦跳,更多时候是安静地卧在我脚边,圆溜溜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懵懂的紧张。

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只有稀疏星光的深夜,阿古拉回来了。

沉重的马蹄声踏碎了夜的寂静,停在我们的毡房外。他掀开皮帘进来时,带进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马匹气息的寒气。但他身上,比这些味道更强烈的,是一种冰冷刺骨的肃杀之气,像是刚从极寒的冰原深处归来。他的皮袍下摆沾着深色的泥点,靴子上满是干涸的泥浆。脸色在昏暗的羊油灯光下显得异常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最慑人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浅褐色的眼瞳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凝重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像即将燃尽的炭火,只剩下最后一点灼人的光。

他甚至没看炉火旁的我,也没看闻声抬头、发出不安咩叫的白点。他的目光像穿透了毡房的墙壁,死死钉在某个遥远而危险的方向。他大步走到毡房中央,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和沉重。他解下腰间的弯刀和装着骨笛的皮鞘,随手扔在毡子上,发出“哐啷”一声轻响。

然后,他转过身,浅褐色的眼睛终于落在了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审视,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穿透性的、仿佛要将我整个看透、看尽的决绝。

“收拾东西。”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辩的沉重,“你的。”

短短三个字,像三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进我的耳朵里,震得我浑身一僵。收拾东西?我的?在这个除了阿古拉给的那把旧短刀和几件换洗的粗布袍子,几乎一无所有的毡房里,我有什么东西需要特意收拾?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任何一次草原的寒夜都要刺骨。我抱着白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白点吃痛地挣扎了一下,“咩”地叫出声。这叫声在死寂的毡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阿古拉的视线随着白点的叫声扫了过来,落在那团雪白的小东西身上。他的眼神极其复杂,那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情绪——有不舍,有挣扎,有痛楚,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残忍的决断。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艰难地咽下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它,”他的声音更哑了,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钝痛,手指指向白点,指尖似乎都在微微颤抖,“留下。”

“留下”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我的心窝。留下?把白点留在这片即将被战火吞噬的草原?留在这个连阿古拉自己都流露出绝望神情的险地?

“不……”一声破碎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绝望的颤抖。我猛地抱紧了怀里的白点,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它,留住这唯一属于我的、毫无保留的温暖。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白点似乎也感到了巨大的不安,在我怀里剧烈地挣扎起来,发出惊恐的咩咩声。

阿古拉看着我瞬间崩溃的样子,看着白点徒劳的挣扎,他的下颌线绷得死紧,几乎要碎裂开来。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翻涌的痛楚几乎要溢出来,但他强行将它们压了下去,只留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坚硬。他不再看我,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粗暴的决绝,开始翻找他自己的东西。他从角落里拖出一个半旧的皮口袋,开始往里面塞东西:几块硬邦邦的干肉条,一小袋炒米,一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奶疙瘩,还有他那把心爱的、寒光凛冽的短刀……动作快得近乎慌乱。

毡房里只剩下他翻找东西的窸窣声,白点惊恐的咩咩声,和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炉火的光在墙壁上投下他巨大而焦躁的影子,不安地晃动着。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那句“留下”,像一道冰冷的判决,彻底粉碎了这些日子悄然滋生的、关于“容身之处”的脆弱幻想。

那一夜,毡房里的炉火似乎燃尽了最后一丝暖意。

阿古拉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他粗暴地将那个装满了干粮和短刀的旧皮口袋塞进我怀里,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然后,他几乎是用拖拽的力道,把我推出了毡房。

外面漆黑一片,只有稀疏的星光勉强勾勒出毡房和远处草场的模糊轮廓。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瞬间吹干了我脸上的泪痕。白点凄惶的咩咩声被厚重的皮帘隔绝在身后的温暖(那温暖此刻已变成冰冷的讽刺)里,越来越微弱。

一辆简陋的勒勒车停在毡房前的空地上,拉车的是一匹我从未见过的、瘦骨嶙峋的老马,不安地打着响鼻。车辕边站着一个矮壮敦实的牧民汉子,是部落里赶车的好手巴图。他裹着厚厚的皮袍,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深深皱纹,此刻眉头也紧紧锁着,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对着阿古拉恭敬地行了个礼,低低地用蒙语说了句什么。

阿古拉没有理会巴图,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钉在我身上。他把我推到勒勒车旁,那粗糙的木板车厢里只铺着薄薄一层干草。他几乎是半抱半推地把我弄上了车,动作没有丝毫温柔,反而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急躁。我的后背撞在冰冷的车板上,生疼。

“走!”他对巴图低吼一声,用的是蒙语,声音压抑而急促,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巴图不敢怠慢,立刻爬上辕座,抖动了缰绳。老马喷着白气,有些不情愿地迈开了蹄子,勒勒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缓缓向前移动。

就在车子开始移动的刹那,阿古拉猛地向前一步,大手一把抓住了粗糙的车辕边缘。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指节上还沾着不知是泥还是干涸血渍的污迹。勒勒车的移动被他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止住了片刻。

星光太暗,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像一尊凝固的黑色剪影,矗立在冰冷的夜色里。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那种生硬的命令,也不是沙哑的低吼,而是一种极其艰涩、极其别扭的语调,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喉咙里艰难地翻滚、打磨了无数遍,才带着血丝挤出来。他用的是汉话,那语调甚至比最初教我名词时更加怪异、破碎,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

“小哑巴……”他顿住了,像是在确认这个他从未正式叫过、却早已在心底默认的称呼。夜风卷过,吹动他皮袍的下摆。

“要出声。”他几乎是咬着牙,把这四个字从齿缝里挤了出来。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冰碴,重重砸在冰冷的夜色里,也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抓着车辕的手猛地松开了!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勒勒车向前猛地一蹿。

“驾!”巴图赶紧挥动鞭子,老马吃痛,拉着车子加速向前驶去。

我趴在冰冷摇晃的车板上,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探起身,拼命向后望去。毡房和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在浓稠的夜色和扬起的尘土中迅速模糊、缩小,最终彻底被黑暗吞噬,再也看不见了。只有那句破碎的、带着他独特腔调的“小哑巴……要出声”,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耳膜,烫得灵魂都在颤抖。

寒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我单薄的袍子,刺进骨头缝里。勒勒车在颠簸的草甸上吱呀作响,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震出来。我死死抓着粗糙的车板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随着车身的摇晃无助地摆动。

巴图沉默地赶着车,只有偶尔挥动鞭子和低声吆喝牲口的短促声音。他一次也没有回头看我,厚重的背影在稀薄的星光下显得格外凝重。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灰蒙蒙的光线艰难地撕开夜幕,勾勒出草原荒凉的轮廓。我们似乎已经远离了部落的毡房群,四周只有无边无际、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黄草浪。空气冰冷而干燥,吸进肺里像塞满了冰渣。

巴图在一个背风的小土坡后勒住了老马。他跳下车辕,动作有些僵硬,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冰冷的、硬邦邦的奶疙瘩,又解下腰间一个不大的皮水囊,一起递给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示意了一下。

我机械地接过。奶疙瘩冰冷坚硬,水囊里的水也冻得几乎结冰。我小口啃着奶疙瘩,牙齿被硌得生疼,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痉挛。胃里是空的,身体是冷的,心口的位置却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寒风毫无阻碍地灌进去,吹得一片空茫。白点最后凄惶的咩咩声,阿古拉松手时车辕猛然的震动,还有那句在寒夜里破碎的“要出声”……无数碎片在脑海里翻腾冲撞,搅得一片混沌。

巴图蹲在车边,默默啃着自己带的干粮,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空旷的草场。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在晨光里显得更加沧桑,眼神里沉淀着一种属于草原牧人的、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短暂的休息后,旅程继续。单调的车轮声和马蹄声成了唯一的伴奏。白天相对安全,巴图尽量沿着荒僻的小道走,避开可能有人的地方。夜晚则格外难熬。寒气无孔不入,即使裹紧了所有的衣物,蜷缩在铺着薄草的冰冷车板上,也冻得牙齿格格打颤。巴图会在背风处生起一小堆微弱的篝火,火光跳跃着,驱散一小圈黑暗和寒意,映着他沉默而疲惫的脸。我们依旧很少交谈,只有必要的手势和简单的蒙语词汇。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了部落里的疏离,却多了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悯的东西。

有一次,在穿越一片低矮的丘陵地带时,巴图突然勒紧了缰绳,老马不安地喷着鼻息停了下来。他侧耳倾听,脸色瞬间变得异常凝重,迅速对我做了个噤声伏低的手势。

远处,隐隐传来了雷鸣般的闷响。不是雷声,那声音更沉,更密,带着一种大地都在微微震颤的节奏感。是马蹄声!而且是很多、很多匹马一起奔驰才能发出的声音!

巴图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当机立断,猛地一扯缰绳,将勒勒车赶进旁边一片茂密的、半人高的枯黄灌木丛里藏好。他自己也伏低身子,紧贴着冰冷的地面,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也伏在车板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手心里全是冷汗。那沉闷如雷的蹄声越来越近,大地颤抖得更加明显。透过灌木的缝隙,我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了一道遮天蔽日的黄色烟尘!

烟尘中,是一支庞大的骑兵!他们穿着杂乱的皮甲或布袍,挥舞着弯刀和长矛,像一股汹涌的、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浊流,朝着我们来的方向——部落的方向,席卷而去!那冲天的杀气和马蹄践踏大地的轰鸣,即使隔得这么远,也让人遍体生寒,灵魂都在战栗。

巴图伏在地上,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他看着那股骑兵洪流远去,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愤怒,还有一丝无能为力的绝望。他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直到那烟尘和蹄声彻底消失在视野和听觉的尽头,大地停止颤抖,巴图才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死寂的麻木。他沉默地走回辕座,拉起缰绳。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

勒勒车再次吱呀着上路,朝着与那支骑兵洪流相反的方向,朝着南方,朝着未知的“安全”之地,蹒跚而行。车轮碾过枯草,留下两道浅浅的、很快就会被风吹散的辙痕。我蜷缩在冰冷的车板上,身体因为后怕和彻骨的寒意而剧烈颤抖。刚才那遮天蔽日的烟尘,那震耳欲聋的蹄声,还有巴图眼中那深沉的绝望,像无数只冰冷的鬼手,攫住了我的心脏。部落……阿古拉……白点……

那片曾让我恐惧、也让我悄然生出一点归属感的绿色草海,此刻在我身后,正被战争的铁蹄无情地践踏、撕裂。而我,像一个可耻的逃兵,被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推着,离它越来越远。怀里的旧皮口袋冰冷坚硬,硌得胸口生疼,里面那把阿古拉塞进来的短刀,仿佛也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勒勒车在巴图沉默而精准的驾驭下,像一叶在惊涛骇浪边缘挣扎的小舟,避开了所有可能遭遇人烟的路径,在茫茫草原上朝着南方艰难跋涉。每一次远远看到升起的炊烟,每一次隐约听到人声或犬吠,巴图都会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绕上更远、更崎岖的路。他的警觉性提到了最高,像一只时刻竖起耳朵、绷紧神经的老狼。

干硬的奶疙瘩和冰冷的炒米早已耗尽。巴图皮水囊里的水也所剩无几,每次他只抿一小口,然后把水囊递给我时,眼神里带着无声的催促。饥饿和干渴像两条毒蛇,日夜不停地噬咬着我的胃和喉咙。身体越来越虚弱,手脚因为寒冷和营养不良而变得麻木。大部分时间,我都昏昏沉沉地蜷缩在颠簸的车板上,意识在寒冷的眩晕和饥饿的绞痛中浮沉。

那支庞大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骑兵洪流景象,如同梦魇,一次次在我昏沉的脑海中回放。每一次回放,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恐惧和冰冷彻骨的绝望。阿古拉……他怎么样了?部落呢?白点呢?我不敢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每一次念头触及,心口就像被那只松开马车的大手再次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那句“要出声”的嘱托,在死寂的逃亡路上,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出声?向谁出声?在这片被战争阴影笼罩的荒野里,我的声音,又能改变什么?

只有巴图偶尔投来的、带着沉重悲悯的目光,和他递过来那点少得可怜的、带着他体温的水,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活着,像一株被连根拔起、抛在寒风中的枯草。

不知道走了多少天。周围的景色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草场不再那么一望无际,开始出现低矮起伏的山丘,土壤的颜色似乎也深了一些。直到有一天,在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后,勒勒车吱呀着碾过了一条被车轮压得板结的土路。

巴图猛地勒住了缰绳。老马疲惫地停下脚步,喷着粗重的白气。

他跳下车辕,走到我面前。他的脸在长时间的奔波和焦虑下显得更加黝黑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子。他解下腰间那个早已干瘪的皮水囊——那是他身上仅剩的、还有点用处的东西,塞进我怀里。然后,他用粗糙的手指,指向土路延伸的方向。那里,在冬日灰蒙蒙的天色下,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片低矮连绵的轮廓,像趴伏在地平线上的巨大兽脊。

“京城。”他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两个极其生涩、却无比清晰的汉语音节。

他的手指依旧指着那个方向,眼神极其复杂地看着我。那里面有完成托付的如释重负,有对前路的深深忧虑,有对身后那片战火燃烧的故土的无尽牵挂,还有一种……诀别的沉重。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对我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却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

然后,他不再看我,决然地转身,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他爬上辕座,猛地一抖缰绳,勒勒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掉转方向,朝着来时的路,朝着那片正被战火蹂躏的草原,头也不回地驶去。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急切,迈开了疲惫却坚定的步子。

车轮卷起干燥的尘土,很快模糊了他和车子的背影。他就这样走了,像一滴水融入了身后那片苍茫、危险的土地,去奔赴他的命运,或者……死亡。

我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土路上,怀里抱着那个空瘪的皮水囊。寒风卷着尘土扑打在脸上,生疼。远处,京城那模糊的轮廓在冬日的雾霭中若隐若现,像一座巨大而冷漠的囚笼。身后,是巴图消失的方向,是那片正被血与火吞噬的草原,是阿古拉沾着血污和疲惫的脸,是白点最后凄惶的咩咩声……

天地苍茫,只剩下我一个。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孤绝感,像这无边的寒风,瞬间将我吞没。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那把旧短刀的刀柄,冰凉的触感传来,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和力量。阿古拉塞给我的刀,终究没能指向“坏人”,它和我一样,成了这片陌生土地上,无用的累赘。

我迈开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朝着那片灰蒙蒙的、名为“京城”的兽脊轮廓,一步一步,挪了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冷的刀锋上。

京城。这两个字对草原上的牧人来说,是传说中的黄金之地,是遥远得如同星辰的地方。然而当我真正拖着冻僵麻木的双腿,穿过那高大得令人窒息的、布满铜钉的厚重城门时,扑面而来的不是黄金的光泽,而是另一种令人绝望的冰冷。

喧闹。一种与草原的辽阔死寂截然相反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喧闹。无数种声音像失控的洪水,轰然冲进我的耳朵:小贩声嘶力竭、花样百出的叫卖吆喝;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的刺耳辘辘声;马蹄铁敲击地面的哒哒脆响;讨价还价的争吵;孩童尖锐的哭闹;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咿咿呀呀不成调的戏腔……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浑浊的声浪,无休无止地冲击着耳膜,震得脑袋嗡嗡作响。

拥挤。目光所及,全是人。穿着绫罗绸缎、坐在轿子里被人抬着的;衣衫褴褛、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挑着沉重担子、在人群中艰难穿行的;摇着扇子、迈着方步闲逛的……形形色色的人像浑浊河流里的泥沙,推挤着,奔流着。各种刺鼻的气味混合着发酵:汗酸味、劣质脂粉味、食物**的酸馊味、牲畜的粪便味、还有焚烧劣质香料散发出的呛人烟雾……每一种气味都像一只粗暴的手,撕扯着鼻腔。

我像一粒被狂风卷进汹涌漩涡的尘埃,瞬间被这庞大、陌生而充满恶意的洪流吞没。巨大的恐惧和茫然攥紧了我,比面对草原狼时更甚。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个干瘪的皮水囊——它是我此刻与那片正在燃烧的草原、与阿古拉之间唯一的、微弱的联系。

茫然四顾,巨大的城楼、鳞次栉比的灰瓦屋顶、狭窄得仅容几人并行的巷道……一切都像冰冷的迷宫。哪里是落脚处?哪里能找到一口水、一块能果腹的饼?

饥饿像一只永不餍足的野兽,疯狂啃噬着早已空空如也的胃袋。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身上的粗布袍子在草原上还算厚实,此刻在这京城湿冷的寒气里却薄得像纸,根本无法抵御那无孔不入的阴冷。寒风从狭窄的巷道里呼啸穿过,像无数根冰针,穿透单薄的衣物,刺进骨头缝里。

最初的几天,我像一只误入人类城池的幼兽,在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驱使下,在京城迷宫般的街巷里盲目地游荡、躲藏。夜晚是最难熬的,蜷缩在某个背风的、堆满杂物的阴暗角落,听着老鼠在附近窸窸窣窣地跑动,寒冷和饥饿像两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残存的意志。怀里的皮水囊早已空空如也,连最后一点象征性的慰藉也失去了。那把阿古拉给的旧短刀,冰冷地硌在腰间,像一个无用的累赘,提醒着我与这里的格格不入。

“要出声……”那句破碎的嘱托,在极度的寒冷和饥饿中,变成了一种绝望的讽刺。出声?向谁出声?谁会理会一个蜷缩在街角、像野狗一样的异族女孩?这座巨大的、冷漠的城市里,每一个匆忙的身影都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就在意识快要被饥饿和寒冷彻底吞噬的时候,一丝微弱的香气飘了过来。是食物!温暖的食物香气!那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我麻木的双腿,循着味道,跌跌撞撞地走到一条稍宽些的街道。香气来自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摊。蒸笼掀开,白花花、胖乎乎的馒头散发着诱人的蒸汽,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一片温暖的雾。

我像被蛊惑了一样,直勾勾地盯着那些馒头,脚下不受控制地朝摊子挪去。腹中的饥饿感瞬间燃烧到了顶点,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和羞耻。

摊主是个满脸横肉、系着油腻围裙的胖大婶。她正忙着给一个客人拿馒头,眼角余光瞥见我这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眼神直勾勾盯着馒头的“小乞丐”,立刻嫌恶地皱紧了眉头。

“滚开!臭要饭的!别碍着老娘做生意!”她粗声粗气地呵斥着,像驱赶一只苍蝇。

饥饿的火焰烧毁了恐惧。我像是没听见她的呵斥,或者听见了也顾不上了,眼里只剩下那冒着热气的白馒头。我猛地扑到蒸笼前,脏污的手不顾一切地抓向一个刚出笼、烫得惊人的馒头!

“哎哟!小贱蹄子反了天了!”胖大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油腻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狠狠抓住了我伸出去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火辣辣的剧痛瞬间传来。

“偷东西?找死啊你!”她另一只手高高扬起,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就要朝我脸上掴来!那巴掌上沾着面粉和油污,带着一股凶狠的力道。

巨大的惊恐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因为恐惧和手腕的剧痛而剧烈颤抖,等待着那记足以让我昏厥的耳光落下。阿古拉……白点……草原……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遥远。我要死在这里了吗?像一条野狗一样,因为一个馒头被活活打死在这陌生的街头?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降临。

一个有些苍老、却带着一种奇特威严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胖大婶的怒骂和周围的嘈杂:

“且慢。”

那只即将落下的油腻大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我颤抖着睁开眼。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却浆烫得十分挺括的深蓝色布袍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边。他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此刻那拐杖正不轻不重地压在胖大婶扬起的手腕上。

“不过一个馒头,何至于此?”老者的声音平静无波,看着胖大婶,“这孩子饿得狠了,情有可原。”他另一只手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轻轻放在摊子上,“这钱,够买她刚才想拿的那个馒头了。”

胖大婶看着摊子上那几枚黄澄澄的铜钱,又看看老者平静却带着无形压力的眼神,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悻悻地松开了钳制我的手,嘴里嘟囔着:“算你走运!碰上好人了!滚吧滚吧,别在这碍眼!”她抓起铜钱,转身不再看我们。

手腕上的剧痛和钳制骤然消失,我脱力地后退一步,差点摔倒。那老者眼疾手快,用拐杖轻轻一挡,稳住了我的身体。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却并无鄙夷。

“孩子,”他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关外人?怎么流落到此?”

哪里人?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经历了长途的逃亡、极度的惊恐和刚才的屈辱,长久压抑的沉默似乎已经浸透了我的骨髓。我只能慌乱地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茫然。

老者看着我惊慌失措、无法言语的样子,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我身上破烂的袍子和沾满尘土的靴子,最终落在我腰间那把虽然破旧、但形制明显带有草原风格的短刀上。

“跟我来吧。”他不再追问,只是轻轻用拐杖点了一下地面,转身朝着一条稍显僻静的巷子走去。

我犹豫了一下。腹中的饥饿感依旧像烈火在烧,对陌生人的恐惧也并未消散。但刚才那差点落在脸上的巴掌,和这老者平静却强大的庇护,让我别无选择。我下意识地抱紧了空空如也的皮水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迈开冻僵麻木的双腿,踉踉跄跄地跟在了那深蓝色布袍的身影后面。

老者姓陈,是这条名为“榆钱巷”里一家小杂货铺的东家。铺子不大,光线也有些昏暗,货架上整齐地摆放着针头线脑、粗瓷碗碟、廉价的胭脂水粉和一些日用杂货。空气里弥漫着灰尘、纸张和一种淡淡的霉味。

陈伯(大家都这么叫他)把我带到了铺子后面的小院。院子很小,只有两间低矮的厢房,但收拾得异常干净。他让我坐在院中一张小石凳上,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飘着油花和碧绿葱花的面汤,还有一个白胖的馒头。

食物的香气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备。我甚至来不及说声谢——即使想说也发不出声音——就扑到那碗汤前,不顾滚烫,狼吞虎咽起来。滚烫的面汤烫得舌头生疼,我却像感觉不到,只机械地吞咽着,滚烫的液体滑过干涸刺痛的喉咙,温暖着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汤碗里,混合着面汤被我一起吞了下去。

陈伯坐在我对面一张小竹椅上,默默地看着我近乎疯狂的吃相,没有出声阻止,只是偶尔轻轻叹一口气。等我终于把那碗汤和馒头都吃得干干净净,连碗底都舔得发亮,他才缓缓开口:

“哑的?”他问,目光温和。

我愣了一下,随即用力地摇头。我不是哑巴!我只是……只是太久太久,忘了怎么出声,或者说,不敢出声。

“不是哑巴就好。”陈伯似乎看懂了我的意思,点了点头,“看你这身打扮,还有那把刀……是从北边来的吧?”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我腰间的旧短刀。

北边……这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刺进我刚刚被食物温暖了一点点的心口。那片燃烧的草原,阿古拉沾血的脸,白点凄惶的叫声……画面瞬间涌上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胀痛得厉害。我猛地低下头,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滴落在空空如也的碗里。

陈伯看着我无声的哭泣,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追问。他站起身,指了指旁边一间更小、堆着些杂物的厢房:“这间屋子空着,你先住下。铺子里缺个打杂的,扫地、擦灰、归置货物,会做吧?”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扫地,擦灰……这些活,在阿古拉的毡房里,我都做过无数次。

“那行。”陈伯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管吃住,工钱嘛……”他顿了顿,“先做着看。记住,手脚要干净。”

“干净”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我再次用力点头,泪水还挂在脸上,眼神里却第一次在踏入京城后,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从此,榆钱巷这间小小的杂货铺,成了我在冰冷京城里唯一的容身之所。我成了陈伯的伙计,一个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伙计。

时间在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抹布擦拭货架的摩擦声、以及陈伯拨动算盘的噼啪声中,不紧不慢地流淌。五年,像榆钱巷口那棵老榆树上飘落的叶子,无声无息地积了厚厚一层。

当初那个瘦骨嶙峋、惊恐万状的草原女孩,如今身上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袄裙,头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整齐地绾在脑后。皮肤不再是草原上的粗糙深铜色,而是京城里常见的、带着点营养不良的苍白。只有那双眼睛,在长期的沉默中,沉淀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过于沉静的幽深。像两口古井,映不出太多的波澜。

我依旧很少说话。铺子里来了客人,询问价格或挑选货物,我都只是默默地指一指,或者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陈伯对此似乎早已习惯,有时他会代替我与那些挑剔的妇人周旋,用他特有的、不卑不亢的圆滑。只有在夜深人静,铺子打烊,小院里只剩下我和陈伯两人时,他偶尔会一边就着油灯修补一些破损的藤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些街坊邻里的琐事,或者京城里流传的逸闻,有时会说他之前在草原被人搭救的经历。我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就着那点微弱的光亮,缝补着磨破的衣物。他说话,我听。这成了我们之间无声的默契。

那把阿古拉塞给我的旧短刀,被我仔细地用布包好,藏在了床铺下最隐秘的角落。它像一个被封印的禁忌,一个关于那片燃烧草原的冰冷印记,我不愿去触碰。腰间空荡荡的,再也没有沉甸甸的感觉。

只有一样东西,我始终贴身带着,藏在最里层衣服的口袋里,紧贴着心口。那是阿古拉从不离身的骨笛。

五年了,它从未离开过我。像一个固执的幽灵,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夜深人静时,我会把它拿出来,在黑暗中用指尖一遍遍描摹那温润的轮廓,感受那熟悉的、仿佛还带着他体温的微凉触感。它是我与那片土地、与那个人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也是心头一道永远无法结痂的伤疤。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尖锐的、混合着思念、担忧和无尽愧疚的疼痛。他怎么样了?白点……还在吗?那句“要出声”的嘱托,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我在京城这片喧嚣的土地上,愈发沉默。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了京城上空常年的灰霾,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光线。铺子里没什么客人,陈伯靠在柜台后的竹椅上,眯着眼睛打盹,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我拿着鸡毛掸子,仔细地掸着货架上层那些不太常动的货物上的积灰。

当掸子拂过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的紫檀木小盒子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货架上挂着的一面模糊的铜镜。镜子里映出我模糊的轮廓,还有腰间……那个微微鼓起的地方——是那支骨笛。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掸灰的动作。手指不受控制地探进怀里,隔着粗糙的布料,摸到了那支温润的、细长的物件。五年来积压的、如同厚重冰层的思念、担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在这一刻,被这偶然的注视和午后的寂静所催化,猛地冲破了所有的堤防。

我想看看它。就现在。

我左右看了看,陈伯似乎睡熟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柜台边光线稍好的地方,背对着陈伯。深吸一口气,像是进行某种隐秘的仪式,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那支骨笛。

它依旧温润,带着我身体的微温。长年累月的贴身佩戴和手指无意识的摩挲,在它原本略显粗糙的表面形成了一层厚重的、油润发亮的深褐色包浆,几乎完全掩盖了它本来的颜色和质地,使它看起来更像一根陈年的老木棍或某种动物的角,毫不起眼。只有那熟悉的轮廓和重量,无声地诉说着它的来历。

我的指尖细细地抚过笛身,感受着那层厚实包浆下熟悉的弧度,每一个孔洞的位置都早已刻进心里。阿古拉擦拭它时的专注眼神,暴风雪夜里用它吹响安抚羊群的呜咽调子……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心痛。

就在这时,身后竹椅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陈伯不知何时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目光随意地扫过柜台这边,正好落在我手中那根其貌不扬、裹满深褐色油泥的“棍子”上。

“丫头,”陈伯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随意地问,“手里拿的什么玩意儿?黑黢黢的,脏得很呐。”他站起身,踱了过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好奇,“拿来我瞧瞧,别是什么生了虫的老木头,搁身上可不好。”

我心里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想缩手藏起。但陈伯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长辈般的自然。他对我的沉默寡言和偶尔的古怪举动早已习以为常,此刻只当是发现了我藏着的什么破烂玩意儿。

犹豫只是一瞬。看着陈伯浑浊却温和的眼睛,想到这五年来他无声的收留和庇护,我最终还是迟疑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不舍,将手中的骨笛递了过去。

陈伯接过去,入手沉甸甸的。他先是随意地用粗糙的手指捻了捻笛身上那层厚厚的、油腻的深褐色包浆,眉头习惯性地皱了起来,显出几分嫌弃:“啧,这油泥,多少年没洗过了?埋汰!”他一边嘟囔着,一边顺手从柜台下拿起一块沾了水、用来擦拭铜钱或小件金属器的湿布。

我心头一悸,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

只见陈伯捏着那块湿布,对着笛身上油泥最厚实的一处,用力地、来回擦了几下。

“嗞啦——”

布面摩擦着厚重的污垢,发出轻微的声响。随着他的动作,一小块深褐色的、如同陈年老垢般的包浆被硬生生擦掉了。

刹那间,一抹异样的光芒,从那被擦开的污垢底下,猝不及防地流泻出来。

那光芒并非耀眼夺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与内敛。不是骨质的惨白,不是木质的暗沉,而是一种极其纯净、柔和的……银白,如同深潭底下被打捞起的月光,又似被岁月精心盘磨过的、最上等的珍珠母贝。

陈伯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这……这……”他像是被那抹银光烫到了一般,猛地将骨笛凑到眼前,鼻尖几乎要贴上去。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蹭着刚才擦开的那一小片区域边缘残留的油泥污垢。

随着他指甲的刮动,更多的深褐色污垢簌簌落下,底下露出的材质,在午后昏暗的柜台光线下,越发清晰夺目。

那是一种极其致密、细腻的银白色金属,绝非普通的骨或角。它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质感,却又带着金属特有的、内敛的寒光。更令人心惊的是,在那一小片被擦亮的区域边缘,陈伯的指甲似乎刮到了什么微小的凹凸痕迹。

他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像是哮喘发作的病人。他猛地转过身,脚步踉跄地扑向柜台后面那个小小的抽屉,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抽屉被他拉得哐当作响,里面的杂物被胡乱拨开。终于,他翻出了一柄边缘磨得极薄、专门用来剔除细小污垢的铜质小刮刀,还有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镶嵌着凸透镜片的精致放大镜。

他颤抖着双手,捏着那小刮刀,用刀尖最薄的地方,屏住呼吸,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刮剔着笛身其他部位残留的、厚厚的深褐色包浆。铜刮刀与污垢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随着他专注而颤抖的动作,越来越多的污垢被剔开、剥落。那支骨笛,或者说,那支被厚重污垢掩埋了不知多少年的笛子,终于渐渐露出了它惊心动魄的本来面目。

在放大镜片下,那材质细腻得如同凝固的月光,散发着一种古老而尊贵的光晕。

更令人窒息的是,在笛身靠近吹孔的下方,那片被陈伯最先刮开的区域边缘,随着污垢的彻底清除,露出了几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阴刻文字。

陈伯将放大镜死死地按在那几个小字上,浑浊的眼睛几乎要贴到镜片上。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辨认着那古老的字体,脸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褪尽,只剩下骇然的惨白!

“前……前朝……”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宫廷……内造……银?!”

最后那个“银”字,他几乎是尖叫着破音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变形,像一根尖利的针,瞬间刺破了杂货铺午后慵懒的寂静。

这声变调的尖叫,如同一个炸雷,狠狠劈在我的头顶。

我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光线都消失了,只剩下陈伯那张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和他口中吐出的那几个字,在耳边疯狂地回响、炸裂。

前朝宫廷内造银?!

这……这怎么可能?!

阿古拉……那个在草原上放牧牛羊、用弯刀砍杀饿狼、连汉话都说得磕磕绊绊的部落小头领……他从不离身的骨笛……竟然是……是……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排山倒海的、无法理解的震惊,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胸口像是被千斤巨石狠狠压住,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毫无征兆地、猛地从我紧攥着笛身的指尖爆发开来。

那温度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仿佛那不是一支冰冷的金属笛子,而是一块刚从熔炉里夹出来的、烧得通红的烙铁!滚烫!灼热!瞬间穿透我的皮肤,烫进骨髓!

“啊——!”

一声短促的、完全不受控制的痛呼,终于冲破了我五年来的沉默枷锁,从喉咙里迸发出来!

这灼痛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剧烈!它沿着我的手臂,像失控的野火,瞬间燎遍了全身!烧得我眼前发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痛苦地抽搐、痉挛。

在这灭顶的灼痛和眩晕中,一个画面却无比清晰地、带着血淋淋的痛楚,猛地撕裂了记忆的迷雾,撞进我的脑海——

是五年前那个诀别的寒夜,他把我推上勒勒车,最后松开手时,那只抓住车辕边缘的大手!那只沾着泥污和不知是泥还是干涸血渍的大手!在松开前的最后一瞬,那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冰冷的木头车辕,狠狠地烙进了我的手腕!

那温度……和此刻指尖传来的、笛身上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岩浆般的滚烫……一模一样!

笛身还在我手中疯狂地发烫,那温度灼烧着皮肉,沿着手臂一路蔓延,像失控的野火燎原,直抵心口。心脏在滚烫的岩浆里疯狂抽搐、痉挛,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是陈伯那张因极度震惊而扭曲放大的脸,他的嘴巴还在张合着,似乎在急切地说着什么,但我耳朵里灌满了血液奔流的轰鸣,什么也听不见。

前朝宫廷内造银……

阿古拉……

滚烫的掌心……

混乱的碎片像被狂风卷起的砂石,在灼痛和眩晕的漩涡里疯狂撞击、旋转。我死死攥着那支已然化作烙铁的银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连接着某个正在急速崩塌的世界的东西。

“丫头!松手!快松手啊!”陈伯焦急的声音终于穿透了那层厚厚的嗡鸣,带着惊惶,他的手伸过来想要掰开我的手指。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手背的刹那——

“噗通!”

一声沉闷的、如同重物落水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我心湖深处炸开。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身体内部。仿佛一颗烧红的铁球,从万丈高空狠狠砸进冰冷的寒潭。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浑身猛地一颤,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丫头!”陈伯惊恐的呼喊成了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捕捉到的声音。

黑暗。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那灭顶的灼痛依旧在身体里肆虐,心脏的位置像被那只滚烫的大手死死攥住,用力地挤压、揉搓,痛得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像蒙着一层晃动的水雾。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带着裂纹的灰白色屋顶——是铺子后面我住的那间小厢房的屋顶。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灯油燃烧的气味和淡淡的草药苦香。

我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陈伯佝偻着背,坐在床边一张小凳上,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正用一把小勺子,小心翼翼地从碗里舀起一点深褐色的药汁。他见我醒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被浓重的忧虑覆盖。

“醒了?”他把勺子凑到我唇边,声音嘶哑低沉,“喝点药,安神的。你……昏过去一天了。”

药汁的苦味冲进鼻腔。我顺从地张开嘴,苦涩的液体滑过干涩刺痛的喉咙。身体的灼痛感似乎消退了一些,但心口的位置,那种被死死攥紧、被滚烫烙印的感觉,却依旧清晰得令人窒息。

我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胸口——空了!那支滚烫的银笛不见了!

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动作牵动了虚弱无力的身体,引来一阵眩晕和咳嗽。

“别动!别动!”陈伯赶紧放下药碗,按住我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决。他看着我的眼睛,眼神极其复杂,有后怕,有疑惑,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那东西……”他指了指床头那张唯一的小木桌。

我的目光立刻追了过去。

那支银笛,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小木桌的正中央。

它被彻底清理干净了。覆盖了不知多少年的厚重污垢被完全剥离,露出了它惊心动魄的本来面目。通体流转着温润如月华、却又内蕴寒芒的纯净银光。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它不再像一根不起眼的棍子,而是如同一件沉睡千年、终于拂去尘埃的圣物。笛身上,靠近吹孔下方,那几个微小却异常清晰的阴刻古篆——“前朝宫廷内造银”——在银光的映衬下,清晰得刺眼。

陈伯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在我耳边响起,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丫头……这东西,来头太大了……大得吓人!”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支银笛,仿佛怕它突然飞走,“前朝宫廷内造……这‘内造’二字,非同小可!这是专门供给宫里头……最最尊贵的那几位用的!寻常的嫔妃、皇子都未必能得着!”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这还不是最奇的……最奇的是这银!”他指着笛身那温润流转的光华,“你昏过去后,我……我斗胆,用铺子里验金银的试金石刮了一点点粉末下来……”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里的敬畏更深了:“那成色……纯净得吓人!老夫活了大半辈子,经手的金银器物也不在少数,从未见过如此……如此精纯、如此密实的银!这绝不是民间能有的东西!这银……这工艺……还有那几个字……”他摇着头,声音带着颤抖,“这是……宫里头压箱底的宝贝啊!怎么会……怎么会流落到北边草原?又怎么会……在一个放羊的头人手里?”

他猛地转向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探询:“丫头!这东西……你……你到底是怎么得来的?那个给你这东西的人……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陈伯那锐利如刀、带着巨大惊疑和探询的目光,像实质的针一样刺在我脸上。他嘶哑的问话在狭小的厢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那个给你这东西的人……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

阿古拉……

那个在草原的风雪里把我从狼吻下拖出来的年轻头领;那个用生硬的汉话命令我“喝!”羊奶的凶悍牧人;那个在暴风雪夜里吹响骨笛安抚羊群的沉默背影;那个在战火逼近时,用滚烫的掌心把我推向生路的……山峰。

他是谁?

“这东西……”陈伯的声音异常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斟酌了许久,“太扎眼了。放在你那儿……不安全。”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贪婪,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忧虑和一种近乎敬畏的审慎,“老夫……先替你保管着。等你……好些了,再做打算。”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眼神极其复杂,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悯:“丫头,有些事……有些人……或许不知道,比知道……更好受些。”他意有所指,声音里充满了沧桑和无奈。

他把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银笛,又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内袋,妥帖地收好。然后,他把那碗温热的粥推到我面前:“先顾好自己吧。”

我靠在冰冷的床头,看着陈伯小心收起银笛的动作,听着他那句“不知道比知道更好受些”……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像潮水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恐慌和所有翻腾的情绪。

是啊。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了那支被他视若生命、从不离身的“骨笛”,是来自深宫内苑、价值连城的“前朝宫廷内造银”,就能改变什么吗?

能改变他把我从狼嘴里救下的事实吗?

能改变他逼我喝下腥膻羊奶、教我防身短刀的过往吗?

能改变他在暴风雪夜里守护羊群、在贸易场上据理力争的身影吗?

能改变他在战火逼近时,用那只滚烫的手,把我推向生路的决绝吗?

不能。

什么都不能改变。

他是阿古拉。是草原上的山峰。这就够了。

至于那支笛子为何在他手中,是家族的秘藏?是意外的获得?还是……一段被尘沙掩埋、不足为外人道的沉重过往?这些秘密,连同他最后的生死,连同白点的命运,都随着那片燃烧的草原,永远地沉入了时光的深渊。

或许,陈伯是对的。不知道,比知道更好受些。

我默默地伸出手,端起了那碗温热的粥。白粥的清香淡淡地飘散开。我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怎么也暖不透心口那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窗外的天光,依旧是京城特有的灰蒙蒙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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