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弥的夜晚总是漂亮得不像话,季谈觉得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总愿意呆在这里。但实际上,无论哪个地方的夜晚都是满目星空。
他只记得平弥的夜晚,是因为只有在平弥,他才有闲心去关注夜空。
有时候安全感是一片熟悉的区域,有时候是一如往常的桥段,有时候是几个人,有时是一个人。
季谈觉得自己像是一株榕树,垂下数不清的榕须,一根根融进土里。在家里的小狗发现自己之前,他的榕树根已经触碰上它的胡须。于是它湿润的鼻头翕动,弹簧一样坐起,耳朵扑扑甩动。
于是季谈看到,它就像一团脏乱的拖把布,从院门口扫出来,浑身都是灰。
“汪汪!”
它嘤嘤地吭了两声,就要攀上腿来。季谈绕道走,它跟过来,跳到鞋子前面绊脚,就算被踢到也不放弃。
小狗哪有什么坏心眼呢?它只是热烈地爱着你罢了。
道理季谈都懂,但他无视了很久在自己身边蹦跶的狗子,只是因为觉得它身上脏,不想上手抱。这点黎泛却毫不在意,他出门一看到要绊自己的狗子,就顺手抱了起来。
黎泛喜欢什么东西的时候,是真的没有边界感。季谈猜测,就算狗子在他身上上厕所,他也会面不改色扇它一脑瓜,再把脏狗抱去洗了。
什么东西一涉及到生活,就仿佛丧失了唯美的滤镜。就比如刚认识的时候,黎泛介绍黎昼,很郑重地表示:这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
当时季谈还因为他的认真笑出了声,现在想想,可能是纪实文学。
“回来了?”黎泛说。
季谈察觉到他心情不错,多少是松了口气。黎昼从哥哥的衬衣后面露出脑袋,眼巴巴地看向季谈。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给小的带零食了。
不过黎昼或许是卑微惯了,张望了半天发现没有礼物,忍气吞声缩回去蹲着,像一只长在角落的阴郁小蘑菇。
黎泛看看他,又看看季谈,问:“你又许诺他什么了?”
“怎么叫又?”季谈有些心虚,“我也没答应了,只是让他等着……等来空气也是一种等待嘛。”
“所以你没做到。”
“没关系吧?大晚上吃什么甜食,嫌牙还不够烂么?”
“所以你没做到。”
黎泛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眸子如湖底般沉静,季谈莫名有些发怵,脚一抬就要拐出门去。黎泛手里的狗尖声叫了一声。
“你上哪儿去?”黎泛拽住他想逃走的衣摆。
“还能去哪儿啊?去买点堵嘴的玩意儿!”季谈怒气冲冲地回视。
“为什么?”黎泛歪歪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没有吗?”季谈将信将疑,“你骗谁呢?你刚刚那句话分明就是让我反思,我阅读理解好得很,反复就是强调,强调就是敲打。你对我什么态度都行,就是别阴阳怪气,我摸不清你的想法,就受不了了!”
刚说完他又后悔了,觉得这段话有些冲。他不愿意丧失安全感,而不分敌我的怀疑,就是躁郁的来源。但黎泛却是笑了笑。
“现在,你阅读理解又好得很了。”他说。
这下季谈总算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白日里说的‘等着’就是某种许诺,他想诡辩自己话里的含义,黎泛就以同样的话术回敬——不过是重复了一遍,季谈就觉得这人生气了。
想到这儿,季谈反扣住黎泛的手腕,咧开嘴:“怎么着?想教育我啊?”
“只是想让你知道……”
“说过的话要兑现?”季谈抢话,“我都知道了,总之不会对你食言。”
“不。”黎泛顿了顿,“我想说的是,承诺不兑现也没关系。答应后到底做没做到,我并不关心。但是——”他紧盯季谈的眼睛,“我想要你绝对真诚。不管发生什么,都和我说实话,好吗?”
他是下垂眼,单眼皮。这样的眼型总显得寡淡,垂眸时一脸无精打采,好像在神游,又好像困了。季谈知道他很少极其认真地说一件事,除非在陈述事实,和想要什么的时候。
这时候,他的眼睛会完全睁开,五官仿佛苏醒过来,让被他凝视的人注意到眼睛以外的东西。比如眉毛,鼻梁,嘴唇,以及脖颈后不甚显眼的腺体。
季谈鬼使神差地上手按住他的脖子,指腹轻轻划过微肿的腺体。
“汪!”
小狗突兀地大叫了一声,从黎泛怀里连滚带爬到地上。但黎泛本人只是愣了愣,问:“你是在……调戏我?”
季谈的喉咙莫名干涩。“或许。”他收回手。
“我觉得,或许,让你和Beta混在一起不是个好主意。”黎泛垂眸,“你都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换个人在这儿,就不一定能好好站着。”
季谈缩缩脖子,一声不吭地绕道走。他有些说不上来那一瞬间的冲动,但他毫无疑问做出了冒犯的举动,但黎泛意外地没有生气。
吃完饭过程中,他时不时打量黎泛的表情,想弄明白他的想法。这时候他突然想起黎泛的要求:对他绝对真诚。
这可比兑现承诺难多了。
不如说,这完全不可能实现。除了自己,他不可能对其他人绝对诚实。就算是对自己,也会因为各种原因,选择欺瞒、放弃——美其名曰“保护”和“成全”。
或许他只是想转移话题,才做出那种举动呢?他为自己找补到。但通常情况下他不会欺骗自己——他承认自己就是对那块皮肤,起了奇怪的欲念。
也许是他盯的时间有些长了,黎泛不客气地瞪过来:“我脸上有饭吗?”
“……没。”
“那就盯自个儿的碗。”
季谈只好戳戳自己碗里的饭。虽然他饭量大,但其实在会场就已经吃撑了。因为无所事事,他的嘴巴几乎就没有停过。
饭后,黎泛将他叫住,说是要带他去个地方。
这个开头意外的熟悉,让季谈想到那个潮湿的暴雨夜。但这次等待他的不是怀疑和针对——黎泛将他带到了一个狭窄的阁楼。
阁楼的空间就像一个略大的帐篷,在顶楼和楼梯的夹缝之间。组成阁楼的木料早已损坏,兴许是长期浸泡在雨水中,裂成奇怪的纹理。季谈上手一摸,阁楼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别乱动。”黎泛打掉他的手,轻声说。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季谈也压低声音,“不会是想找个合适理由把我埋了吧?我都替你想好了,一男子深夜硬要闯入危房,不幸被压死。”
笑声从黎泛的喉咙里溜了出来。
“这个阁楼倒也没那么脆弱。你也没那么脆弱,谁压谁还说不定。”
他熟稔地点上油灯,然后席地坐下来。季谈这才发现阁楼里横亘了一张矮桌。跟着坐下来之后,桌子堪堪能容下他的双腿,但还是被撑得翘起来。
黎泛取下悬挂在小窗阴干的草药,放在不稳的矮桌上。他就在矮桌上分起类来。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说明带季谈是来干嘛的。他像往常一样工作,将自己的爱好转变为养家的手段。季谈看了一会儿,问他自己能做什么,他就不客气地递过来一个研钵,里面是一些碎干草。
季谈很上道地开始帮忙。
这对他来说很容易接受,因为在他毕业前的有段时间,他天天晚上都在手动将样品磨成粉。之后他的导师给他买了个破碎机,说是看他傻傻的很辛苦。
在这之前,季谈并不知道有机器真的能打到那么碎,碎到粉末布满了机器内腔的每个角落,变得极难清理。但是它噪音极大,季谈逐渐炼成能在震聋自己的频率下神游的本领,就像在火车隧洞附近安然入睡一样。
那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实在太浅薄。如果不从事这个领域,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好用的破碎机。
就好像自己的世界不毁灭,就永远也意识不到还有其他世界一样。
获取信息的方法总是如此局限。
磨着磨着,他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看过去,发现黎泛正注视着自己的耳垂。
“怎么了?”他歪歪头,银色吊坠随着他的动作晃荡。
“你什么时候打了耳洞?”黎泛问。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想起自己忘记摘掉耳饰。“还是头一次这么花里胡哨。但他们都说好看。”
黎泛默默盯着那一抹银色,声音很轻:“哪个他们?”
季谈瞥见自己右手上的戒指,忍不住缩了缩手。之所以忘记取下,不过是不想取下罢了。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单纯是他也觉得好看——他认可徐先生的评价,这幅首饰的确适合自己。
对符合自己审美的事物心生喜爱,是个人都逃不掉。
黎泛自然也看到了戒指,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又变得一如往常。“……你耳朵疼不疼?”他问。
季谈实话实说:“没有任何感觉。”
“但是……还是取下来吧。”虽然是建议的口吻,黎泛却直接站起身,停下手中的事,绕到季谈耳后。他的手指携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是干燥植物的沉香。虽然不知道黎泛平日里在忙什么,但他的东西通常卖得很好,身上也通常会沾有各种混杂的气味。
不过,当他回到家,就会对自己和家里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洁——直到鼻底不再浮动任何味道。
耳坠很顺利地取了下来,黎泛将它攥在手里,眼睛落向戒指。
“这个我自己能取。”季谈忙把戒指褪下来。
“你喜欢这个吗?”黎泛眯起眼睛,“喜欢的话,就不取了。充其量是个装饰品。”
“……喜欢?”
“哦,喜欢啊。”黎泛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喜欢……这种东西。”
季谈听着不对劲,就解释道,他喜欢很多东西,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他统统都喜欢。但黎泛仍旧不为所动,反而是跪坐下来,身子前倾,一手撑在季谈大腿边上。
季谈下意识往后挪。
“很诚实,这很好。”黎泛神情很平静,“不能对你要求太多,不是吗?”
季谈茫然地看着他。
黎泛的手交错着又往前一撑,季谈后背靠墙,实在避无可避。他当然不怕黎泛突然暴起刁难,因为他打不过他。但这种场面让他大脑卡顿,思考不出解决方案来。
这是在干什么?他的脑子叫嚣着要得到答案,但思绪偏偏原地转圈。
黎泛还在步步紧逼,脑袋已经和季谈凑得很近了,但表情却显得有些古怪。他的行为终于在呼吸扫到季谈腺体的瞬间停下。
他停了下来,抬眼道:“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不生气吗?”
季谈很痴呆地摇头,还是灵魂出窍的状态。
“因为我和你没什么分别。”他的声音很低沉。
“我只是比你更能忍耐。仅此而已。”
这时候季谈的灵魂仿佛才回归本体。他终于捋清黎泛话里的逻辑,并且想起了那一瞬间的冲动,并终于,为它安上一个完美的理由。
身体有自己的想法,它遵循着极其原始的**。想要释放信息素,想要吸引配偶,想要交/配……尹竹曾说帝国的Alpha配对率极高,或许是因为,当Alpha的腺体找不到Omega,就会将就凑合——自动寻找另一个嗷嗷待哺的腺体。
身体仿佛有另外一个脑子,它不受大脑控制,甚至某种程度上能影响大脑。不管本人愿不愿意,都实打实被这个脑子引诱,或许会做出些平时不会做的举动来。
“看着我。”黎泛皱起眉,“我想看到你的眼睛。”
季谈忙按住他肩膀,郑重地问:“黎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被小脑给控制了?”
作者暂时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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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想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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