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是在镇上不远处的常山上修行的，常年守着一个破旧的老庙，在上面具体修炼了多少年，白子项不清楚，他跟着师傅干活的时候，老道士就在山上清修了。

说是深山老庙，庙里的环境很是对得起它的位置，处在半山腰的深幽僻静处，院子周围土黄色的泥墙，用手轻敲都能敲下些碎末，有一面靠山的，甚至还被雨水冲刷，倒塌了小半。

因为穷，现在都还没砌上，但屋内却散落着不少大小不一的酒瓶子。把门的两扇木制道门，已褪成枯木的特有的颜色。门子的底部边缘，早已爬上了青苔，还有几处一两指宽的破洞，要是有心人想打探道观里的消息，直接趴在地上，不用细看，都能透过洞口处一目了然的看见观内的情景。

庙内只供奉着一具听说是他祖师爷的神像，听说是什么金光池塔者，白子项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但镇子周围的十里八乡内被供奉着的，没听说过的神仙多的去了。他要都知道，就不用在老程头的铺子里糊纸了。

因为道观穷，祖师爷身上没有金身，只有灰土塑造的身体，被退色了的颜料装点着，看着倒也有几分威严。

老道士的生意大概很少，少到基本没有，白子项每每去找他转达师傅约好的时间时，都只见他一个来客。

来得早，老道士刚做完功课，正准备给祖师爷例行上香；来得晚，香烧完了，就完了，从没见过第二个人给这位祖师爷上香火！

好像永远都只有老道士给它上的一些劣质香，细细的、灰扑扑的香体，在香烛店内十文钱就能够有一大卷，一卷够老道士用一个月了。比他喝的酒略贵些，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钱。

白子项起初还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里，谁家要是有点白事要请道士来做法事，师傅都会推荐老道士。后来跟在师傅身边久了，他实在忍不住好奇，镇子周围不是有名气不小，又或者离得近的道士神婆吗？为什么就非得走上大半个时辰，再爬半座山去请一个邋里邋遢，看着就没真本事的老道士呢？

师傅定定的看着年幼的白子项，表情肃穆，好像在说一件很重要的嘱咐，一定要他记住。

他年轻时在山里遭到过一些变故，幸遇到老道士出手相救，他才没有在山里饿死，后面更得他的悉心照顾，才没落下什么残废，所以，哪怕以后他不在了，也要他照顾好老道士，给老道士摔盆送终。因为当初收下他，就是看他对自家眼瞎的老娘不错。

白子项这才知道当初老程头选自己做学徒的原因，郑重的点了点头。见他这样小，怕他记不住，老程头再次加重语气嘱咐道：“如果没有老道士，现在你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当学徒呢。”白子项急急点头，“我会的，师傅，我知道。”

老程头想想他对他家里眼瞎老母的孝心，不再多说什么。

镇子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一般人家里办白事，基本上都只会请一个道士或神婆来做法事，端看要办事的人家更信什么，再多的他们就请不起了，但镇子周围的道士、神婆什么的，还是一点也不少，竞争还是挺激烈的。

老道修炼的道观又不是一般的深，白子项上山找他时，久了不去都要自己带柴刀开路，在膝盖高的野草中摸索着，才得以上去！要不是老程头推荐，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能给办得漂漂亮亮的，一定能让老祖宗安息，灵得很，普通人家谁会摸进去请他？

看见路都没有，就觉着老程头在骗人，荒郊野岭的，能有什么灵得很的道观！猛兽修炼成精就有！所以一直都是白子项来找老道士，告诉他什么时候要出活，就怕把人吓跑了，老道士就要喝西北风。

其实，白子项一开始也走得挺害怕的，寂静的山岭，有些什么风吹草动都能把人的魂吓走，但看着近在眼前带着他的老程头，和他一样，是活生生的人，身形在他眼里也算魁梧，心里安定了些。

走在湿滑的土地上步伐不稳，但还是踉跄的跟着老程头往深山里走去。后面熟悉了，就是他自己上，倒也没有初始那么害怕了。

但每上一次山，他心中的疑虑就会多一分，人人都爱热闹，老道士常收在那么没有人气的山里还怡然自得，是不是真的是山中的精怪修炼有成？只是不吃而已人，一天天的，居然敢自己独自一人居住在这么荒凉的地方，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怕不怕？睡不睡得着？

不管怎样，有了老程头的推荐，基本不想自己找的，看看他的口碑，也愿意让请他请老道士来做法。

但有钱人家的就不太能去了，多的是想给他推荐的。一场法事办完，给的辛苦钱，大家分一分，基本上也够十天半个月的劳作了，很是抢手。

但他们很多都爱找，有名声的大道观里的道士来，能漏到民间来让人推荐的少之又少。也就造就了老道士只能接到小法事的事实，往往出一场白事，他自己基本可行，不需要任何人协助。

慢慢的，由于他的敬业——能一整晚都念叨着不重复的往生咒、安/魂曲等多种百姓很熟悉的送葬曲，让他们觉得，老道士真的很有本事外。还有就是他的有问必答也很留得住客，让人忍不住给亲朋好友推荐。

往往人们不知道他要求做的仪式能干嘛时，只要被问到，他都会一一耐心的解答，请他来的人家照做后心安了不少，还能一夜无事，再过不久后，就隐约感觉自己开始家宅兴旺起来，菜地里的青菜长势都好了不少！

口口相传，又听说他住在深山内，就觉得他是隐居的，很有能力的道士，使得他的口碑在镇子周围越发的高，慢慢的生意也就起来了，也能接到一些大户人家的需求。

但他们往往都需要四五个道士又唱又跳一整晚。还要把做法事的坛桌铺设得符合自己身份的庄严、华丽，一个人是干不来的。老道士不想请人来帮他，觉得麻烦，直接来问老程头，愿不愿意给他打下手，扮一晚的道士。

老程头无语凝噎，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他这张脸镇上有多少个人不认识？镇子上唯一的纸扎铺老板，套个道士服也假装不了什么。“你去请两人又花不了几个钱，要我说，你那个道观那么荒凉，早就该多收几个弟子壮大你的道观了，说句不好听的，你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还不找传人，再这样下去，传承都要断你手里了！下去后怕不是要被祖宗揪着耳朵骂！”

老道士衣衫不整，盘腿坐在老程头的院子内，灌下一口烈酒，含糊的说道：“老养着他们太贵了，我一个糟老头子现在在道观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舒服的很，收些臭小子过来，要给钱，还要包他们吃住，烦得很，有这点银钱，我还不如拿去买酒喝，反正有你给我送终，怕什么。”

最后一句含糊不清，老程头愁眉，倾身就想靠近听清楚，又见他喝到两颊通红，一副神智不清的样子，还想说点什么让他再说一遍。

老道士直接拍板就定了，语气很是坚决：“就这样决定了，我觉得你跟我搭档，我应该用得挺顺手的，我老了，可不希望再给些不认识的臭小子，气到我发昏。”

送走老道士的老程头无奈，只能上街买了一撮漆黑的小山胡子，换上道士服的时候就给自己贴上。黄色的道士帽一带，收起他乱糟糟的头发，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哪怕是白子项一打眼看过去，也看不出，这就是他那个印象中只会扎纸、花钱喝酒的师傅。

好在老程头这么多年经历过的白事也不算少，给老道士打下手期间基本上没有出过什么大错，见到手的钱确实不少，就跟着兼职到了现在，搭档的两人也就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现在又多了一个白子项加入，给人做白事时的阵势就大了，让主家看得满意无比，同时也意味着工作量剧增！往往忙活一通晚上后只感到身心疲惫，直接瘫坐在地，一动也不动，只有接过银钱的那一刻，才觉得无比开心。

因为做得好，偶尔还有别镇的人想请他们去做法，让他们收入倍增。但白子项还是不敢接老程头给的钱，因为他知道自己吃得不少，生怕为此就要被老程头赶出家门，这样，他就再也不会找到这样轻松，又能吃饱的活计了。

后面，老程头发火了，说他不拿，就滚回家吃自己，他哆嗦了一下，吓着了，好一会才伸手收下。

因为人少，就比较好分钱，偶尔主家给的数目多的时候，每人甚至能分到一两银子的巨款！但由于白子项的年纪小，见识少，课业还背不全，做不起什么大的法事，甚至还有些会念错。

有些主家可能听得少，又或者是天太晚，熬累了，没注意听，根本就不知道他唱错了，混在两位嗓门大的老师傅中，倒也不算太突兀，但因业务不精，他能分到的钱就少了不少，还要维持住在村子里生活的老母亲的生计，一年到头，累归累，能攒下的银钱还是不多。

在早上还没公鸡晨起打鸣时，白子项动了动手腕，敲了一晚上的小锣，他的手都快要敲废了。但从怀中拿出小毛笔，沾染上自带的红颜料，要给纸扎品们点睛时，下手还是稳的很，冒红的笔尖点完刚落。

突然间狂风大作，灵堂内贴的符纸被吹得哗啦啦作响，粗壮的烛火被吹得如灵蛇般摇摆扭动，屋内乎明乎暗。刚睡醒，本来还有些迷糊的一屋子人，瞬间就清醒了，喝了一口凉气，瞪大双眼看着门口，愣是不敢再发出些什么动静。

老程头僵着脸，明显也被吓住了，还是忙跪走到灵关前，磕着头说道：“席家老祖宗，您对今晚有什么不满的？等下我们立马就补齐，求您不要生气，好生安息！错过了时辰，耽误了您的大事，不是更不好？”

说完风就小了，堂下白脸了的众人忙磕头求罪，刚睡醒的老道士，一摸嘴角，忙拿着吃饭的家伙——一个巴掌大罗盘上前，手里的黄铜铃不敢停，如此绕着屋子走了三圈，又是叮叮当当的跳了一阵，风终于停了。

席家小辈们见此，才敢上前磕头，嘴里喊着：“对不起，老祖宗，是我们没有厚葬您，现在就补上！”说着就吩咐下人把白事的规格再翻一番！有什么不够的，加钱也要补来！

老程头趁机拿出他的镇店之宝——一杆卷好的，十丈长的白绸莽纸，稍稍展开问席管家，这个加不加进去换掉原来的？能震慑鬼魅，使席家老祖宗在下面能得到庇佑，还能使家族气运昌盛，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贝。

管家接过来展开一看，飘飘摇摇像一条活蟒从天而降！这么近距离的展开看，更加震撼，让人根本不敢直视，更别说什么野外的牛鬼蛇神了，从椅子上跳起的席大老爷，走过来一把抓过，看了看，“要了，看料子不便宜吧。”说着，斜眼看着老程头。

老程头揣着手笑笑：“当然了，镇店之宝！绝对灵。”

管家见主家拿着不放手，还发话说要了，便从怀内掏出几两碎银给老程头，老程头一把抓过，管家疑惑，怎么手这么快，还没问，就听见老道士大喊：“走了，吉时到，该上山了。”

老程头心底长舒了一口气，这败家的玩意，压在他手里也有四五年了，终于给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