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 141 章

那是白子项第一次和老程头请假,也不能说请假,只是说想休息一天,工钱随老程头扣。

老程头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低声呵斥他,“说什么傻话呢。”说着,解下随身带着的,盘到变色的酒葫芦,放在新立的墓碑前,也没有多说些什么,“今晚宵禁前记得要回来,不然我怕你这小子冻死在这里。”

白子项呆呆的点点头,良久,他像是才缓过神来,起身拿起锄头开始在白母的坟墓周围挖坑种树。

“我和我爹一样,这辈子都没给过她什么像样的生活,当初爹刚走的时候,我们家只剩下一些他打猎时攒下的银子,我身子骨弱,根本跑不得山,也算继承不了他的手艺,娘就去村长家跪求,

诚恳的说,只想买村里最贫瘠的一亩三分地,产出够她娘两一年的嚼头就行,村长见她给的钱多,又见我们孤儿寡母的,情况实在困难,也就给了,还多画了些地,

但后来我娘发现,我们两一年到头,哪怕埋头在田里干到弯不起腰,还想要在地里刨出足够饱腹的粮食,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每年产出的粮食换来的钱,还没有她以往帮人刺绣、打络子卖得的多,

狠狠心,便把地给租了出去,在家里养些鸡、种些菜,接些绣活,打个络子,倒也慢慢的把我养大了,但我的身子骨还是很不好,别的孩子都能满山遍野的跑,带回些野菜、野果、野味什么的回家,帮家里减轻压力,我却连帮她提桶水,浇灌院子后的菜地都觉得吃力。

后来她听说老程头这里招学徒,不用经受风吹雨打的苦,就带着我来问了,初见老程头时,他就是这副模样,老爱喝得醉醺醺的,眼睛永远睁不开。

他看见我病怏怏的,觉得我活不长,并不想收我,还说什么收了我以后,他怕他的店铺后继无人,养了也是白养。

母亲狠狠心,掏出家中积攒的大半积蓄,求老程头收留我,她也不求什么,只求我以后有门手艺饿不死,天天都数着铜板过日子的老程头,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在之后等我回去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希望能让我以后的日子过得好些,还能给我攒些银钱,修葺一下老屋娶个媳妇,以后有门手艺傍身,生活也算美满了,但就是这些希望,逼得她没日没夜的接活,不是绣手帕就是拼命的织布,导致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说到这里,他已围着白母的坟/墓,种了大半圈的桂花树苗。他记得,他母亲在眼没有瞎以前,最爱桂花的味道,每当桂树飘香的秋季,她就会在树下铺好干净的粗麻布,把树上开的正香的桂花给摇下来。筛选清洗过后,就会给他做成香甜软糯的桂花米糕。那是在苦难的日子中,为数不多的甜意。

双手红肿,本来有薄茧的地方已经起水泡了。挥不动锄头的他,正扶着锄头掩面哭泣:“可笑的是,这些银钱在我摔断腿的时候,一次性都用完了。”

麻绳专挑细处断,苦难专找穷苦人家,玖玖心里酸涩,艰难的开口:“但在她最后的时光里,你不仅给她吃上了心心念念的鸡汤面,甚至连烤鸡都给她吃过了,她此生大概是无憾,

你不知道,从你带她来镇上定居以后,我看见你早上开门的时候,她就站在院子内,一脸满足的嗅着空气里的飘香,我跟着你十年了,见过她的机会不多,但我从没有见过她最近这样,脸上常挂笑容,满身都透着幸福。”

白子项吸吸鼻子,满带鼻音笑的说:“那我还挺孝顺的。”说着不管掌心的疼,继续挥动锄头,争取把白母坟墓后面,再围半圈的橘树。手札里写的,橘同“吉”,有吉利、吉祥的含义,他如今想相信,橘树种在这里,可以保佑他母亲下辈子吉祥安康,过一辈子不用操心的安顺生活。

忙完后的白子项扛着锄头走出了老远,回头再次遥望白母的安息之地。他给不了她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但他可以人为的造一个绿树成荫的宝地出来,让他娘在地下睡的舒服。

老程头紧了紧冬衣走出来,见他回来也不多说些什么,只是咳嗽着叫他赶紧去干活,天冷了,单子可不是一般的多,别耽误了赚钱,他还要钱去买烧刀子呢,天冷了喝两口烧刀子,最是惬意不过的事情。

白子项见他说两句话,就好像咳的要把身体内里的东西都给咳出来,有些忧心:“师傅,您还是去看看吧,别硬扛了,街上有些老人就是这样走的。”

老程头没好气道:“呸!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话!我身体好着呢,你这么咒我,是想要迫不及待的继承这家店了吗?”

白子项疯狂的摇头,“别说我了,你老娘走前,最惦记着就是你家的香火,你打算怎么办?”

白子项低头,沉默以对,良久:“能怎么办,不是像您一样,收个学徒,让他把手艺继承下去,逢年过节再给我娘常烧些纸宝,带点香烛常去看看她,不也是跟有香火的一样?”

“呸,哪能一样?你……”

“师傅,您觉得我对您,比别家的儿子对父亲有什么区别?”

老程头呐呐的说不话,没区别,甚至还要更好,可是自己跟他怎么一样呢?

“那你家还有亲戚在村里吗?现在年景不好,多得是养不起孩子的,收一个过来吧,也算不让我们这门断了传承。”

白子项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应下了。想来想去,在心底筛了好几天的人选,决定回河口村内把远方的侄子给过继下来。

如今年景越发的不好了,亲戚家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一年怀一个,本来还想着多子多福的幸福,也就生下来了,谁知道孩子越多,日子是过得越发的艰难。

白子项回村说要过继一个过去,什么都没穿的,他们都没怎么犹豫,很是兴奋的就拉出一串7个娃任他挑。

老程头和白子项看来看去,也就要了个目光清澈的小侄子,虽说他已经五岁,基本上都记事了,但两个大老爷们要去照顾个,还在学牙牙语的毛头小子?想着就不是一般的困难,这个年纪就刚好。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知道该如何照顾好自己。能让他们两省心不少。

了却一桩心事后,老程头是哼着小曲回来的,时不时还夹着两声剧烈的咳嗽声,抱着小孩跟在后面白子项忍无可忍,咬牙上前,把老程头压着拐了个弯,就到了医馆。老程头头一回被小徒弟这么凶,直接禁声,倒也难得的乖乖听话。

秋老大夫给他把了把脉,看看舌头,直接骂到:“怎么风寒感染到这么严重才送过来!要是早一点发现,喝两碗姜葱水也就压下去了,

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只能开些平常的祛风药,给你们看看效果了,一天三次,一次三碗水煎成一碗,注意休息,唉,今年有不少人都是死于这来势汹汹的风寒呀!

别说老人了,很多年轻的都熬不过去,你们怎么还这么不上心?白小子你也是,老程头脸都红成这样了,你还不早点送过来?省什么钱呐?”

老程头看不得老实徒弟低头挨骂,“是我不想来,往年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大把人还不是蹦乱跳的活到现在?我也是一样!”

“能跟往常一样吗?往常你是个什么年纪?现在又是个什么身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省那点钱去喝酒!你也不想想,白小子如今孤身一人,就只剩下你了,说句不好听的,你要是在近期有点什么也走了,到时候你让白小子怎么过?”

老程头被数落到说不出话来,低头恹恹的:“你说的都对,那能不能多开点?我俩包混在一起煮,吃多点可能能快点好。”

秋老大夫没好气的说道:“能快点去见阎王倒是真的,是药三分毒啊!还多吃点?!”

老程头这回彻底不敢说话了。

老道士不知道打哪里听说了老程头病重的事情。骑着他的灰色小毛驴现身扎纸铺前。见到老程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他到道观里来,说他最近算出他有血光之灾,很是凶险,跟他到观里避一避,吃一吃山里的饭大概就能挺过去了。

老程头见老道士还是这么神神叨叨的,一点没变,还知道他关心自己,挺开心的,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老道士神叨,但没哪次灵验的,便满不在乎的说道:“老天要收人,躲在哪里又有什么用?老天要给一个人福运,挡也挡不住,都是命定好了的,还是算了吧,都一把年纪了,就顺其自然了吧。”

老道士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神色暗淡了不少,一头老是杂乱的头发也没有以往怎么按都是生机勃勃的精神。最后他酒也没喝,就告辞了。

老程头站在城门口处,目送他远去,心里总感觉有些惆怅。玖玖飘在白子项旁边,看着好像更瘦的老道士远去。心里不禁有些疑惑,看着好像也没有什么灵力波动,就是一普通的凡人,怎么老是神神叨叨的?还是说她的感应又出错了?

她感觉至今为止,在这个世界内,最烦的就是她的灵感,老是时灵时不灵的,好像海上行驶时,误入神秘领域的船只,带着的指南针就跟失灵了没什么两样。

造化弄人,开春的时候,刚发完水灾的南方又发虫灾,导致不少南方人过不下去,甚至不少地方都在上演易子而食的惨剧!

不忍心的,就和邻居交换孩子,掩耳盗铃,也就能下手了,不然再等等,谁都要饿肚子,连简单的起锅生火都做不到;有些真的做不出这样举动的,哪怕万分不舍家里传下来的两亩地,也直接举家北上!

他们真的没法子了,别说上街乞讨了,卖地都不一定有地主能要得起!因为不少的地主老爷,都被突发的大水给淹死了!尸骨无存,卖给谁?

期间,来到城外聚集的他们,大概是真的饿狠了。守在城外,见两人高的土城墙上不过只有十几个巡逻的士兵,墙外五步围着一排一人高的木栅栏,但好像看着没不难撞倒,后面更没多少兵力镇守,又见自身所处的流民队伍不断壮大,往往不经意间一回头,就是黑压压看不见头的流民队伍。

但对于官差老爷的害怕,还是有的。加之很多人不知道城内的情况,又摄于在城墙上巡逻的官老爷手里拿的刀,不少人还是有些踌躇的。有的甚至直接打算咬牙进山,绕过这个小镇,前往县里,也许那里的守卫不会少,但可能会有存粮,能组织人手施粥给他们喝,会放他们进去呢?

他们往年也听说过,别的县城中,总有些好心的县令会在城内施粥。当他们挺过灾祸后,听到这些事情总是觉得心里有些扼腕。

有这样不错的县令当他们头顶的父母官,他们哪怕一时冲动,为了那两碗粥举家搬迁过去,以后也不会后悔,因为日子不会太难过,也就谈不上什么后悔。

但再也没有谁,见过他们回来,也不知道是成功了,还是葬身深山,所以有不少流民还是不敢动,宁愿窝在窝在城外,等着镇长老爷下令,开城门救他们。

渴望开城门的流民中,夹杂着不少的中老年人,他们之中,有不少人见过冬季时,恶疯了的人熊、垂涎的饿狼、半人高的野猪等,从山上冲下捕食野兽、牛羊时的凶相和难对付,根本不敢进山!这种可怕的回忆,简直就是刻在他们的记忆里的噩梦,让人再回想。

随着聚集在城下的流民越来越多,守城的士兵也有些怕,再不放他们进来,怕不是要起暴乱了。好在上级一直派人来驱赶,但效果甚微,出了城门走不远,就可看见越来越多的人聚集。

到了最后,不怕死,又恶疯的流民们根本就不管不顾,直接冲破城门进城!一路见到吃的就抢,吃太急,噎到翻白眼还要猛往嘴里塞,好像哪怕自己被撑死也不怕。

一直抢到了白子项所在的街里。城内哭声喊天,不断有缕缕黑烟从城内各处飘起,官府都无力作为,只能派人手守好府衙,勉强把人给挡在了府衙外,流民们见他们有刀,又见门前有不少暗褐色或鲜红的大片血/迹,很识相的绕路了。

老程头为了抵御流民的冲入,带着白子项紧急关门。尽管他们两人见黑漆漆的流民冲来时,皆被吓得手脚不慢。

但老程头还是被风寒拖累,在门快关完要上锁的时候,被流民冲了进来。本就不舒服的老人,在冲突中,被衣衫褴褛的流民堆内的血腥味、很久没清刷的恶臭味,直接熏到一个踉跄,倒下时,不知被谁给踩死了。

等流民们抢完粮食一哄散去后,白子项跪坐在满地荒芜、偶尔只有残破竹架子滚过的院子内,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老程头死不瞑目的尸体。紧咬下唇,闭上双眼,眼泪夺眶而出。

那是玖玖第一次见老实人发疯,他一直就像一头老黄牛,不管被生活的苦难鞭打多少次,都默默的忍了下来,继续前行。

现在他一遍遍的用手捶着干硬的泥土地,硬生生的把手都给锤出血了!又害怕响声会再次吸引流民过来,只敢咬着嘴唇,小声的哭泣,为什么?苍天如此不公。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

经过一天一夜的混乱,驻扎的军队终于赶来平定,但城内早已一片萧条,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有不少人家和商铺,还是被流民冲破了门窗,抢走了家中所有的物品,只剩下黑洞洞的大门打开着,像是能食人的野兽。

白子项终于缓过神来,像提线木偶般,呆愣愣的开始办理老程头的后事。如今的条件,比他安葬白母时还要不如。但镇长要收的墓地钱依旧不少,甚至比白母时的要价还要贵,不给?那就丢去乱葬岗的好了。

白子项想到乱葬岗内,现在层层叠叠的尸体,怕是比他腰还高,早已成为了野狗和野鸟的进食地,根本就不想把对他恩重如山的老程头丢在那里,怎么能安宁呢?

咬咬牙问:“可以算我先欠着吗?大人们也知道,如今家家经过昨晚的遭遇,都没有存粮了,哪里还掏得出银钱?”

镇长一想也是,就给立了字据,让白子项过来签字画押。最终还是让他把老程头安葬在了母亲身旁,也算是让他俩成为了邻居,如果没有意外,两人几年后就能享有果香飘香的安息之地。

镇子经过这么一乱,城内有不少人都再也活不过来了。没有亲眷来处理的,基本上都被扒得光溜溜的,丢去乱葬岗内。

以前年景好的时候还讲究些,怎样都给盖一袭破草席,让死者勉强能有一处遮身之地,现如今可不管那么多,甚至还把他们觉得能换些银钱的衣服都给扒光!也不怕遭报应,很是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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