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亮,李青临便已孤身一人,策马离开了驳银城,朝着雪原方向疾驰。寒风裹着雪沫扑打在脸上,刺骨的冷意却不及他心中压力的万分之一。怀中那枚雪玉传来持续而稳定的微光,这是玄给予他通行的许可。
越是靠近雪原核心,空气中的灵压便越是明显。终于,在那道肉眼无法看见、却能被灵魂清晰感知的无形屏障前,他勒住了马。
眼前依旧是白茫茫的雪原,与身后并无不同。但李青临知道,咫尺之遥,便是两个世界。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翻身下马,将坐骑拴在一旁的枯树下,独自步行上前。
当他靠近到一定距离时,屏障显露出痕迹——并非坚壁,而是如同被风吹皱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柔和的、蕴含灵光的涟漪。李青临没有犹豫,一步踏出。
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凉而柔韧的水膜,周身压力骤然一轻,外界呼啸的风声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屏障之内,并非想象中那般温暖如春,风雪依旧,但那风中却蕴含着一种外界没有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清灵之气。他怀中雪玉的光芒也渐渐平息下来。
他没有停留,沿着记忆中熟悉的、被积雪半掩的小径,快步向望鹿崖下的木屋走去。脚步踏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嘎吱”的轻响,在这寂静的雪谷中格外清晰。
木屋的门虚掩着,一缕轻烟从烟囱中袅袅升起。李青临推门而入,屋内炉火正旺,驱散了他一身寒气。
吴适归与谢流光正围坐在炉边,见他进来,同时抬头。吴适归目光沉静,对他微微颔首;谢流光则挑了挑眉,算是打过招呼。而玄,依旧是一身墨袍,静立于窗边,仿佛与窗外雪景融为一体,只在李青临进门的刹那,琉璃色的眼眸淡淡扫了过来。
“情况如何?”吴适归率先开口,言简意赅。
李青临走到炉边,伸出手烤了烤火,驱散指尖的冰凉,这才将在驳银城面见卫诚,承受其以‘欺君’相逼,被迫承诺‘示瑞’,并只争取到一日时间的经过详细道来。
“……卫诚此人,冷酷精明,代表的更是陛下不容置疑的意志。他绝不会满足于远观异象。陛下对承露盘,志在必得。”李青临最终总结道,语气沉重,“我此行前来,便是想与诸位商议,这‘瑞’该如何‘示’,方能既暂缓其兵锋,又不至引火烧身。”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谢流光嗤笑一声,打破了寂静:“果然还是直接动手更痛快些。”
“不可。”吴适归再次否定,他看向李青临,“李兄冒险前来,并非为听我等逞匹夫之勇。当务之急,是寻一可行之策,化解眼前危局,至少……争取时间。”
李青临点头,目光转向窗边的玄:“守护者,皇权贪婪,步步紧逼。若不‘示瑞’,顷刻便有刀兵之祸;若‘示瑞’不当,无异于引狼入室。敢问,可有良策?”
玄缓缓转过身,琉璃眸中映着跳动的炉火,却依旧冰冷:“皇权欲壑,难填。示之以瑞,如抱薪救火。”
他的话语直接点明了困境。
吴适归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然如此,我们或可反其道而行之。不仅要‘示瑞’,更要示之以‘危’。”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想法,“我们需营造一个兼具无上祥瑞与致命危险的景象,让皇帝亲眼目睹,此物非凡人可驾驭,强行索取,必遭天谴反噬。令他心生忌惮,从而暂缓强行夺取之举,转为寻求‘稳妥’之法。而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喘息之机。”
李青临仔细咀嚼着这番话,眼中渐渐亮起光芒:“此计甚险,但……或可一试!陛下多疑且惜命,若亲眼见到超越认知的危险,必会犹豫。我们便可利用这段时间,另谋他路。”
玄静静地听着,未置可否,但周身冰冷的气息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他看向吴适归:“演化此等异象,需对力量掌控入微,暗藏杀机于祥和之中,不容半分差错。”
“我等自当尽力。”吴适归肃然道。
谢流光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点了点头。
“地点,”玄的指尖在空中轻点,冰雪灵气自然汇聚,形成一幅微缩的雪原外围图景,他的手指落在一处靠近屏障的雪丘,“此地为宜。”
“好!”李青临精神一振,“我即刻返回安排,引导卫诚至彼处。明日巳时,依计行事!”
商议既定,李青临不敢久留,再次对三人拱手,转身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木屋外的风雪中。
屋内,玄开始闭目凝神,引动祭坛与承露盘的力量,进行着繁琐而精密的准备。吴适归与谢流光也各自盘膝坐下,调整气息,将自身状态提升至巅峰。
炉火依旧跳动,映照着三人沉静而坚定的面容。一场精心策划,旨在威慑皇权、争取时间的“祥瑞”大戏,在寂静的雪原深处,悄然拉开了序幕。
李青临离开雪原,穿过屏障,策马返回驳银城的路上,心情比去时更加沉重。雪原的清灵之气似乎还在肺腑间流转,与即将面对的现实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他反复推敲着吴适归提出的“示危”之策,深知此举无异于刀尖起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回到官署,他并未休息,立刻召来亲信,开始布置。
“传令下去,”李青临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温润从容,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日巳时,本官将陪同卫特使前往雪原外围‘观瑞’。着人即刻前往‘望霞坡’清理场地,搭建简易观礼台,务必要快,但要做得自然,像是临时起意选定那里。”
“望霞坡”,正是玄指定的那处靠近屏障的雪丘。李青临需要为明日的“巧合”做好铺垫。
亲信领命而去。李青临独自坐在书房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温润的雪玉。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玄那双淡漠的琉璃眸,是雪原深处那与世隔绝的宁静,是那份他小心翼翼维护了许久、却因皇权介入而岌岌可危的平衡。
忠于君?还是护于情?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啮噬着他的内心。他李青临是爰朝的兰台令,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皇命如山,他本该毫不犹豫地执行。然而,玄与九色鹿部族……那里有他无法割舍的牵挂,有超脱于世俗权柄的、更为古老纯粹的承诺。他无法坐视皇权的铁蹄踏碎那片净土。
“并非背叛……”他低声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只是……争取一个更好的结果。一个或许能两全的结果。”
他深知这想法的天真,但在绝境中,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他的计划,是在不公然违抗圣旨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保护雪原,拖延时间,等待变数。这需要精准的算计,更需要莫大的勇气。
傍晚时分,卫诚派人来请李青临过营一叙。
卫诚的临时营帐内,炭火烧得正旺,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卫诚卸下了官袍,只着一身简便的深色常服,正在独自品茗,见李青临进来,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李大人辛苦了,雪原往返。”卫诚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明日‘观瑞’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李青临从容落座,接过卫诚推来的热茶,道:“回大人,已初步选定‘望霞坡’作为观测点,正在清理场地。此地视野开阔,正对雪原深处,应是观测祥瑞之气的最佳位置。”
“哦?望霞坡……”卫诚慢悠悠地品了口茶,目光锐利地看向李青临,“李大人对此地似乎很是熟悉?”
李青临心中微凛,知道卫诚在试探,面上却不动声色:“下官兼任安抚边民之责,对雪原周边地理,自是做过一番功课。此地地势较高,且名中带‘霞’,或与祥瑞有缘,故斗胆选定。”
卫诚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李大人有心了。希望明日,不要让陛下与本官失望。”他放下茶杯,语气转冷,“陛下已在来此的路上,不日便将抵达。此番‘观瑞’,若结果令陛下满意,李大人便是首功。若不然……你应该知道后果。”
皇帝已经在路上了! 这个消息如同重锤,敲在李青临心上。时间比他预想的更加紧迫。
“下官明白。”李青临垂眸,掩去眼中的波澜,“定当竭尽全力。”
从卫诚营帐出来,夜风一吹,李青临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卫诚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压迫与试探,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他抬头望向雪原方向,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玄他们此刻一定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明日,将是一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演出。而他,必须扮演好那个既是朝廷命官,又是雪原守护者的复杂角色,在皇权与真心之间,走出一条如履薄冰的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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