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伯乾停靠在仙音庙外,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他提着灯笼站在庙门前,阴风阵阵而来,一如既往的恐怖。
高伯乾对这个地方自始至终都没好感。
他鼓足勇气,缓缓走进庙中。走过之处,随他点亮的灯渐渐恢复往日光辉。
他好像看见庙里的青烟袅袅升起,还闻见烟雾里淡淡的香气。他似乎看见破旧的高台上安放着那把瑶琴,瑶琴后是刘承的骨灰。
那把琴还在自己手中,谜团再次浮出脑海,他多想知道林瑜晏是怎么变成了一把瑶琴安躺在棺材里。
在被调换之后究竟又去了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为何会遭受黥刑,为何会被人强行灌入沸水致使失语半生……为何出现在聚茗馆?为什么会那般可怜……那个月氏人去了哪里?那个曾与他在聚茗馆争执扭打的年长男人和女子又是谁……
铺天盖地而来疑惑,在高伯乾心头萦绕。
嬉笑,哭闹,尖叫,嚎啕!虽未经历却历历在目。
然而,逛遍整个庙宇,也未发现林瑜晏的身影。
这使得高伯乾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莫名的恐惧侵袭着他。
如果他猜错了,如果刘承的骨灰不在这里,如果林瑜晏不会再来这里,如果……
太可怕。
若真如此,他将再次与那人失之交臂。
一阵心慌涌上来,他总觉得,若是这次没能抓住那人,那么这一别定是永别。
如此,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
手中的灯随之掉落。
倾洒的油打湿灯笼,绢帛一瞬间燃起火焰。蹭蹭上蹿,火苗飞的老高。
火焰照亮了半个庙,高伯乾看着火苗越发呆傻。
对于现在的窘境他不知该如何破解。
如果林瑜晏不再出现,他甚至不知道要追到哪里,日后又该去往何处……
这让他焦头烂额,心慌意乱。
家奴栓好马车匆匆进来,拍打着身上风雪。
刚定神,就被眼前的火吓了一跳。
不由大喊:“公子……您要烧了这庙吗!”
火焰,这样的明火刺眼,热流不过一阵扑面,燃烧过后,一切便归于平静。
地上白色的灰烬依然保持着温热,偶尔发出一声哔剥。只剩下一缕青烟,在黑暗中冉冉飘散。
一些碎片再次闪过他的眼前。
心口骤然疼了起来。呼吸困难。
高伯乾弯下身,捂着心口,意外感受到十多年前的旧伤在扯痛,那是林瑜晏使铜簪刺伤的。
脑海里,一人平静的站着,在火焰中冲他微笑,不惧死亡。那人似乎在等待生命的结束,期待着那一瞬间的解脱。
而这一次,他看得明白,那张脸也变得清晰,是个陌生男子,脸上长长可怖的疤痕丝毫不影响他的美貌。
朦胧中,传递给高伯乾的感觉是那样的熟悉亲密。
似就在一伸手,便能拥抱的地方。
那人在火中,冲他清冷一声:“一一!”
一一……
一一是谁?
“尹一!”
骤然一声尖叫,熊熊大火点燃了那人的身体。
那人泣出血泪,惊心动魄喊他一声:尹一!
— — —
“公子!”家奴拍拍高伯乾的肩膀。他吓了一跳,从方才短暂的梦里惊醒。
环顾着漆黑的四周,高伯乾隐忍着一言不发。
最近也许因睡眠的缘故,总是张着眼就能看见奇怪的幻境。已经快要让他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这件他对谁都没提起过。
这会儿头痛欲裂,叫他难受。
“啊!”家奴突然尖叫一声,恐怖之音穿透夜空。
庙口前屹立着一个人影。
白衣飘飘,身后是鹅毛般大的雪花!
如雪中走出的仙子。
而雪女是上古传说中可怕的妖女。
家奴吓的躲在高伯乾身后。
风从门口外袭来时夹杂着雪的味道。
高伯乾看定门外人,下一跌跌撞撞冲上前去。
他扑上那人的身体,几乎用上全身的力气,仙子站立不稳,随着高伯乾的力量向着雪地里倒去。
方才冲击的瞬间,不知什么东西掉落,重重砸在地上。
“瑜晏!”
倒下的瞬间,高伯乾已翻过自己的身体,使得瑜晏扑在他的怀前。
抱得如此真实的人,高伯乾不由喜从中来,潸然泪下,又哭又笑。
雪夜太黑,林瑜晏看不见这个男人的眼泪。
但那温热的液体滑落雪中,足以在瞬间消融冰雪。
高伯乾紧拥着林瑜晏,浑身颤抖喉头哽咽,极力平复着情绪,可依然忍不住哭腔,颤颤一句:“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这句话无数次在高伯乾心底重复。他差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一次他不管不顾。不许林瑜晏起身,一把将他的脑袋塞入自己的怀中。
即使他的背不知被什么硬物撞得生疼,即使冻得浑身发抖,可他依然任性的不愿放手。
林瑜晏好生乖巧,任由他抱着一动不动。
痒痒的呼吸就在高伯乾的颈间,让他从未如此安心。
多害怕这是个梦,因照顾林瑜晏彻夜彻夜不睡的高伯乾近来精神总不大好。
家奴在庙门前,重新点燃一盏灯,看着雪地里仰躺着一言不发的主人。
直到雪花落下一层,覆盖在二人身上,高伯乾才拥着喜爱之人起身。
刚坐起身,林瑜晏还跪趴着绕过高伯乾的身体,将方才雪地里东西抱在怀中。
高伯乾定睛一看,心中有些吃味。
因怕林瑜晏摔着,自己故作肉垫。撞上东西也不表露,哪晓得硌坏自己的竟是刘承的骨灰玉盒。
高伯乾一时哑口无言。
忍着脊背的痛感慢慢站起身来。
微弱的火光里,他盯着雪地里的林瑜晏,仍带着温和的笑意,冲他伸出一只手去。
那人犹豫片刻,一手环抱着刘承的骨灰,一手小心翼翼置于高伯乾掌中。
高伯乾的手,是铁打的耙,荆棘也刺不破。
掌心的纹路像刀刻一般。
林瑜晏一双白臂从袖里露出,胳膊瘦的皮包骨,一点血色也没有。上面还有大小不一的褐色斑块。如同冬季的枯枝树丫。
他的手,又红又肿,粗糙的像裂开的蛇皮。
“曾如新笋牙尖尖,今似枯树老松皮。”
十多年前,这双手如同竹笋的笋尖,白而嫩。而今却像枯树之皮,皱巴枯黄。
早年听说林瑜晏琴技不错,可如今这双手,这副喉,该如何弹唱呢……
高伯乾感慨间长叹一口气,林瑜晏已借力站起身来。
“无论你想要作何?现在都先回到车中,咱们明日再议?”一抹无奈浮上高伯乾唇角。
林瑜晏转身朝马车而去。
高伯乾看着他上车,才缓缓动身。
家奴意味不明的拎着灯笼紧随其后。
— — —
车中很暖,生着暖炉。
高伯乾钻入车中,看着瑟缩在角落的林瑜晏,顺着他的脸颊一路向下望。
一双光裸的脚半隐半露在衣摆下。
这会儿冻得一块红一块紫。
高伯乾重重的揉搓着自己的掌心,跟着贸然捧起林瑜晏一双裸足,放在自己发烫的掌心里。
林瑜晏惊了一瞬,猛地收回脚去。高伯乾舍不得拽他,不过朝前挪上两步。彻彻底底将逼在角落,无处可躲。
高伯乾盯着他,再次小心翼翼捧起他的双足,这一次林瑜晏没有特别抗拒。
他便大胆起来。
这双脚很扁、很薄,走起路来会累。
青红的冻伤和数不尽的密密麻麻的伤口叫高伯乾心头酸涩。
他从一旁扯过被子盖子他的身上,然后扯开自己的衣裳,将一双通红的脚放入自己怀中。
袒露的胸口十分温暖,林瑜晏傻愣地任由男人摆弄。
刘承的骨灰被他抱得更紧。指甲变白,紧扣玉盒边缘,盒子在被褥和他自己的体温之间渐渐温暖起来。
好像刘承回来一般……
在这样被温暖包裹的冬季,林瑜晏目不转睛的看着车中的炉火,睡意昏沉。渐渐梦会周公去了。
看着他睡的香沉,高伯乾一双手揉搓着他的脚背,笑的开怀。
这样就好。
高伯乾还不自知,在家奴的看来,他俨然已经疯了。
精神萎靡不振间,高伯乾也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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