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留璎心里重要的人并不多。
第一个是她自己。
排第二是席离芝。
她曾以为第三个最重要的人,一直会是席谈蔺,这位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
十八岁那年她尚未意识到,或者说,她只是觉得郁钧漠会短暂取代席谈蔺的地位。
只要时间足够久,只要没有他的消息,只要看不见他的脸,她就会再次让哥哥站在第三位。
可六年过去,席留璎发现。
自己好像怎么也忘不掉十八岁喜欢过的这个人。
生活按部就班,她没有刻意去想他,每天应付训练、家族事宜应接不暇,在飞机上的时间比在地面上时间还要多,飞到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参加花滑比赛,忙得不可开交。
从六年前,夏城起飞的飞机落地申城土地那一秒开始,她就没有停下来过。
六年如一日。
不想,不念。
会议室内,席留璎百无聊赖地靠坐在席儒右手边的位置,双腿叠着坐,皮面小高跟穿在脚上,投影机面前的女人用温柔有力的声音做着汇报,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出神地晃脚尖,满脑子都是晚上那场晚宴。
在想找什么理由搪塞,她不想露面。
美其名曰是为闻人樱庆生,但其实就是夫妻俩为她物色夫家的“鸿门宴”。
“……”
桌前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咳。
席留璎掀起眼皮,与坐在对面的席谈蔺对上眼神。他不动声色地示意她坐直,眼睛往认真听汇报的席儒那边看一眼。
“……”
席留璎微抬眉,胸口微乎其微地起伏一下,慢吞吞地坐直身子,也往汇报人那边看去。
半小时后会议结束,公司高层纷纷安静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翻纸声、桌椅擦动声和席儒叫住某部门总经理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席留璎迅速给席谈蔺使一个眼色,混在鱼贯而出的人群中,溜出会议室。
一出去,她就点开微信给席谈蔺发语音:“就知道你最好啦哥哥!周六你没包到的那个赛车场我有人脉,帮你解决了噢~”
语音发出去,席留璎走得快了些,成功逃脱使她的步伐都变得更轻快,长发在背后飘扬,刚放下手机,就听到左耳传来叩玻璃的声音。
“……”
步子顿。
转头。
玻璃后面,席儒收回去的手插进了他的西装裤,身侧站着部门经理,正在滔滔不绝地给他做汇报。
席留璎与席儒对上眼睛,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一边听身边人的报告,一边冲她挑了挑眉。
“……”
席留璎感觉自己眼睛抽了抽。
眼神越过父亲,看到站在他身后的席谈蔺。他耸了耸肩,表情无奈。
从总部大楼出来已经天黑了,席留璎疲惫地走到迈巴赫旁边,敲车窗,席谈蔺适时降下车窗:“留了你这么久,还是讲联姻么?”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别着脸看窗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檀氏的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席谈蔺沉默。
她仍旧别着脸靠在座上,也沉默。
车子发动驶离大楼。
夜晚,繁星满天,初秋的风还算比较凉爽。
席留璎站在三层卧室落地窗后,妆容精致,长裙修身,任凭身后几位女佣整理她的裙摆,帮她戴耳饰。
她眼底感情很淡,看楼下名贵的车一辆辆停下,走出一位位商界乃至政界德高权重的人物。他们拍肩、握手以示礼貌,三两成对,信步走入金碧辉煌的席公馆。
“……”
她轻叹。
察觉到她的情绪,帮她戴耳饰的女佣轻声说:“您看这一对喜欢吗?”
全身镜就在她旁边,但席留璎没有看,仍旧垂眼看楼下来的人,淡声:“嗯。”
女佣无声地退下去,告知她必须出场的最晚时间后,房门轻轻合上,留她一个人。
席留璎一直站在窗边观察楼下的人,将来宾们的身份大致摸清楚,挑一件米色小开衫披在身上,出房间。
席公馆一楼会客厅内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闻人樱着典雅礼裙在同人笑谈,纤细手指盈盈一握酒杯,闻人雍就在她身边。
老头子一把年纪仍旧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新中式西装很合身。
席留璎一路往下下楼梯,同擦肩而过的宾客们打招呼,笑得娉婷,不达眼底。
“外公。”轻唤。
席留璎走到母亲与外公所在的小圈子中,长辈们全都闻声朝她看过来,闻人樱一见到她便温和地笑,闻人雍也是同样,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为她介绍面前的人:“檀总,你见过的。这位是檀夫人。”
她嫣然一笑,点头示好。
席留璎不会插嘴长辈们的交谈,檀家公子就站在她对面,她始终敛着眼也能感受到他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炽热目光。
寒暄不算久,五分钟已经是闻人雍能给檀氏最长的耐心了。因此席留璎判断出,闻人雍今晚的最终目标原来不是檀氏。
略惊讶,思考须臾,又觉得其实是意料之中。
即便席儒的集团和闻人雍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大厦将倾之时,闻人雍先是动用人脉收购檀氏集团,再是放出要联姻的消息来寻求支点。
但细想,老头子的心情再急迫,也不至于真的将她塞给檀家。
檀家不是最好的工具。
于是闻人雍揽着她离开时,她也没有再给檀家三人任何眼神回应。
笑容从脸上彻底消失,在秘书雀跃地走来,伏在闻人雍耳边细语,老头子拍拍她的肩膀说“去和齐温禄喝两杯”,匆匆离开后,叹了口气。
齐家算是和席家交往最密的一个大家族,并称申城商界叱咤风云的黑白双煞。席留璎穿过人群,高跟鞋清脆地从一楼踏到地下台球室。
大门微掩,里面传来细微的笑声。
席留璎不用猜都知道齐温禄和席谈蔺会在这里,干脆地推开门,同一时刻,齐温禄的决胜球进洞。
两位公子哥同时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齐温禄一笑:“席留璎,你今天好美啊。”
她边走边脱开衫,绕到台球桌旁的真皮沙发上,开衫一扔,人一坐:“你也不赖。”
齐温禄把台球杆抱在怀里:“你送我的这根,好用,谢了。”
她看手机,没抬头:“你送我的高跟鞋也还算好穿,谢了。”
双腿叠起,裙摆随着腿部动作滑下去,一双红底高跟鞋露出来,玉骨冰肌的脚背被衬得极美。
齐温禄倚在台球桌擦巧克粉,看她,笑意盈盈,席谈蔺整理球的时候就差把母球扔他头上了:“开球。”
冷冷清清一声,把齐温禄喊回来。
他最后看她一眼,转过去,俯身:“席留璎,你要真不想呆在这儿,我带你去兜风?”
“咚”,第一颗球入洞。
“你要真想解决我的问题,那就跟我结婚。”
“结了,什么时候离?”
“下一个人向我外公投诚的时候。”
又是一颗球入洞。
“诶。”齐温禄喊。
他把球杆杵在地上。
席谈蔺也因席留璎的这句话不再看球了。
两个人都站在那儿看她,而她破罐破摔地放下手机,回看他们:“你们是想说,我终于想通了?还是觉得,我变了?”
“后者。”齐温禄接。
席谈蔺沉默。
自从一年前闻人雍和席儒做出用联姻拯救集团的决定后,席谈蔺的话越来越少。
席留璎看哥哥一眼,再看齐温禄:“觉得我自暴自弃?”
“也不是。”齐温禄微皱眉,眯眼看她,手包在球杆,头歪着靠在上面,“上次,咱们几个聚,你被问的那个问题,还记得么?”
他们三个一起去参加发小的生日,席间和发小的同班同学玩快问快答。
——“六十亿和爱人一定要选一个,选哪个?”
席留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爱人。
——“理由?是你现在就有六十亿吗?!”
她平静地说:“六十亿我可以再赚。”
如果换作从前,席留璎不会选择,她会觉得自己两个都不会丢。
“你是觉得,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相信自己可以改变现状,对么。”她语气仍旧很淡,关掉手机,站起来,和齐温禄对视。
齐温禄说:“是你不想去改变了。”
从小到大最懂她的人除去席离芝和席谈蔺,发小里面就只有齐温禄。
两人对视之间,眼神传递了太多想法。
而她看出来他的眼睛在说什么。
他指的是席离芝的事。
席留璎缓缓点头,扯出一个极淡的笑,越过齐温禄时抚了抚他的肩膀,走出去时听见他在后面和席谈蔺说:“……跟雍伯投诚的人真不少,有一个还从东北来的,大老远赶过来就为了今天。”
她猛地停住脚。
回头。
眼睛不由自主睁大好些。
齐温禄和席谈蔺都没看到她。
“老太太把他看成刺,不然今天也不会只有我来,她可讨厌他。”
齐家是做房地产的,申城也有一两所私立学校是他家的产业。
“……”
会客厅仍旧热闹非凡,距离闻人樱的生日仪式正式开始还有五分钟,也就是零点。
席留璎四处张望都没看见席家人的身影。
她提着裙摆转身要上楼,一道温润的声音忽然喊住她:“席小姐。”
席留璎有些慌乱地转身,见是檀氏的公子。
她已经落在第一个台阶上的脚又落下去,鞋跟碰到地面,轻轻一声响。
“檀先生。”
“方便喝一杯吗?”
席留璎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提裙摆的手一松。
不知道这人是故意装没眼力见,还是想再试试。晚宴刚开始时的碰面,闻人雍就已经表明了态度,被收购方檀氏理应知道自己早就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刚想开口拒绝,却听得楼上一阵熟悉的说话声传来——
“……是的,她就在下面,一会儿就能见到……没错……小名是挺特别的,这你都了解过吗?”
“高中我们同校。”
席留璎不由自主地抓住楼梯扶手,抓得指尖泛白。
“……”
谈话声越来越近,皮鞋踩在木制楼梯上的声响并不大,在席留璎脑内却显得震耳欲聋。
她对席家每个人的脚步都了如指掌,走在最前面那道沉稳、不紧不慢的属于闻人雍,中间那道一轻一重、稍显浮躁的脚步声属于席儒,最后轻盈细小的脚步声则属于秘书与家佣。
“……”
胸口控制不住地起伏。
而夹在中间的、她最为陌生的,和闻人雍的脚步声夹杂在一起的脚步声……
她抬眼,几个男人的西装裤脚出现在楼梯最上方,她迅速辨认那一双双皮鞋,企图找出自己曾经熟悉那双脚——
“席小姐?”檀公子的声音打断她。
高度紧绷的神经猛地被扯松,她回头的速度太快,细心盘好的头发中间甚至甩出一只黑色小发夹,落在台阶上,“嗒”一声。
心海因这细小的动静荡开一层涟漪。
一圈又一圈,难以平复。
檀公子正以期待的目光等待她的垂青。
席留璎一时间大脑空白,她想知道从上面走下来的那个人是谁,为什么需要闻人雍和席儒亲自会见,甚至谈话的氛围这样轻松。
“抱歉——”樱唇轻启。
“樱桃。”老爷子的声音和蔼又慈爱,再次打断了席留璎与檀公子的对话,两人同时朝楼上看去——
她的目光短暂落在冲她笑的闻人雍脸上,下一秒看向扶着他下楼的年轻男人。
梳着干净利落的背头,高级定制黑西装,甚至还是新中式款式,迎合了闻人雍的喜好。
席留璎松开了楼梯扶手。
“……”
心脏重重往下沉。
她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席留璎绽开一个笑,提起裙摆往上走,代替年轻男人接过闻人雍的手臂,亲昵地挽上外公:“我在楼下一直找您呢,找了好久诶!什么人需要您亲自去见?您亲亲外孙女不需要亲自见啦?”
闻人雍很吃她这套,最受不了她撒娇,拍着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下楼梯:“哎呦。”
“一会儿结束了您给我做解腻的夜宵好不好?吃了好多甜食会发胖的,您知道的,我比赛要控制体重,爸爸新请的那些厨子都没您的手艺好——”
“好好好,给你做,我的小祖宗,真拿你没办法。”
席留璎笑着回握外公布满皱纹的手,他们一行人走下楼梯时,闻人樱被人簇拥着走到客厅中间巨大的蛋糕面前。
经过檀公子时她短暂瞥他一眼。
他的目光有些木讷地盯着自己后方。
没有作疑,席留璎扶外公到平地后松开了他。
这时候齐温禄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已经一副正经样子站在人群最内圈,跟闻人樱插科打诨,把她逗得笑不拢嘴。
“小齐。”
闻人雍这么一喊,齐温禄说漂亮话的对象立刻转变,席留璎站在旁边听得直翻白眼。
长辈们简单逗齐温禄一圈,马上就要开始仪式,他安静下来,同席留璎站在一起。
左手边是席谈蔺,右手边是齐温禄,她穿着高跟鞋站得有些脚酸,偷偷从背后扯住席谈蔺的衣服,给自己找支点。
长辈那边正在说场面话,齐温禄脑袋凑过来,想和她说话,眼睛却忽然定格在某处。
她注意到,顺着齐温禄的目光看过去。
放置在会客厅角落的西洋老钟适时敲响零点的钟声,悠扬又长远,礼炮和彩带瞬然从天花板炸开、降落,尖叫声、欢呼声、掌声在同一秒钟全部涌进席留璎的大脑。
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眼前不断落下彩带与金色银色的箔纸,视野内非常混乱,绚丽,目不暇接,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除了一双和她对视的眼睛。
席留璎这辈子,再也逃脱不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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