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双目通红,趴在案几上,手指抠着咽喉深处催吐,一阵干呕过后,却吐不出什么来。夏蝉儿绞了湿手巾给她擦拭清理,“姑娘……姑娘你忍忍,王嬷嬷她……她也是奉命行事……”夏蝉儿的声音细若蚊呐。
强烈的屈辱感翻涌不休,比肠胃里的难受更让人无法承当。
“奉命?”林佳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夏蝉儿,“奉谁的命?容晋吗?”
夏蝉儿摇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都白了。姑娘要是又犯起大病来可怎么好?
“呵……”林佳无力地瘫坐回去,手指冰凉地抱着头。反抗是徒劳的,至少眼下如此。王嬷嬷那双枯瘦有力的手,轻易就能制住她。这看似奢华的牢笼,每一道雕花窗棂都是坚不可摧的栅栏。
而这一切幕后的黑手,她永远看不到。
春莺儿带来了不好的讯息,王嬷嬷说姑娘癔症发作不定时,无法自控,吩咐这几天还得把手镣锁上。她一脸为难,怕林佳发火。夏蝉儿把她拉到一旁,“夫人知道吗?”春莺儿道:“夫人要回中都了,恐怕小半月过不来了。”
“这边不留几个管事的?”林佳忽然发问。
春莺儿告诉她,王嬷嬷守在庄子里。顾妈妈跟夫人一道走。
林佳心里一沉,顾妈妈是夫人的陪房,就是那个沉稳干练模样的中年妇人,比王嬷嬷面善可亲得多。如果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么姓王的婆子就差把“坏人”两个字刻在脸上了。
“咚!”物体跳跃落地的声响,什么砸到院子里来了,春莺儿忙跑去看。
“小郎踢的,阿姐把皮囊子扔给我。”听起来是一个青春变声期的小厮,拍了几下院门。春莺儿去拾球,就听得林佳在唤,“什么皮囊子,给我瞅瞅。”春莺儿不明小姐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了,便叫门外小厮等一等。
林佳捏着手中皮革缝制的实心球,指腹摩挲着粗粝的接缝和里面填充物的触感,这是蹴鞠吧?“这个像是阿弟的东西。”
春夏二丫鬟对望一眼,小姐这是又恢复一点记忆了?
院门猛地撞开,一个小男孩一溜烟跑进来,嚷着:“我的球呢?”
奔到门首,给夏蝉儿拦住了,他扒着门框,骨碌碌转着小眼珠。“阿姐,快给我!”
“你过来,阿姐和你踢一场好不好?”林佳猜这个小郎是夫人沈氏的独子,设定是她的幼弟。看他约莫**岁,半臂小短衫,扎着小裤腿,满头是汗,脸上圆嘟嘟的婴儿肥还没退呢。
“他们说你病得好重,谁也不认得了,阿姐你还认得我吗?”
“阿姐看到这个皮囊子,看到你,就认出来了!”她装着十分欢喜的样子,和这个男孩套近乎。
小男孩接着球,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脚上的镣铐上,“你给锁起来啦!是不是太后又罚你了?”
林佳心头一刺,面上却堆满宠溺的笑:“过来陪阿姐说说话。”
“是书没背出来吗?他们说,你以前在宫里,老是背不好书,太后姑妈罚你不给出门来着。”小男孩口无遮拦。看林佳脸色有些转阴,忙找补道:“背书好受罪,我前日为这个差点吃了板子。太后说我们林家原来请的夫子不行,换了个新的,受不了,我就跟娘来庄子里,躲几天,嘻嘻。”
姑妈?太后是林侍郎姐姐?林佳顺着他的话问道:“新夫子?很严厉吗?”
“规矩大得很,好像是什么弘学馆的官儿,读经,学算,临帖子……一天满满的,一点玩儿的功夫都没有,我好不容易告的假,他还给我布置了一大堆功课。”小男孩抱着球吐槽。
这孩子真不像是演的。
“你还真写啊?”林佳试探着再问。
“不写要打手心罚跪的!”小家伙说着就烦恼起来,“可我写不完呀,好多不会做。”
“你把功课拿来,我帮你搞搞。”林佳带过小学和初中的家教,当然她这么好心是有目的的,这小孩哥说不定是个突破口。
“阿姐真的呀?”小男孩喜出望外,随即又道,“可是娘马上要带我回去了。”
“你去跟娘说,要留在庄子上好好用功,迟几天再回去。把课业都完结了,就不怕先生查了!”
小男孩眼睛一亮,抱着蹴鞠连连点头:“好!我这就去跟娘说,阿姐你等着!”话音未落,人已经像个小炮弹似的冲出了院子,脚步声咚咚咚地远去了。
小孩子天真烂漫,看得出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宠儿,日常听春夏等人的言语也能佐证。若跟这小孩混熟了,应该可以比较容易地探知一些大人刻意遮掩隐藏的东西。而且,他要是能留自己身边,必有一帮跟着伺候的人也要留下,人一多事就杂,她便可以找很多借口扩展交际,麻痹他们放松警戒,寻找传递消息的出口。
她感觉,王嬷嬷的大本营是庄子,和夫人从京城带的一班人并不全然合契。
傍晚时分,小家伙居然真的又过来了,顾妈和一个小厮陪着。
小厮把少爷的书箱搬进外屋,就出去了。顾妈和小少爷齐动手,把箱子里的卷轴、书帖和笔墨纸砚取出,堆了一大片。林佳展眼一瞧,好家伙,有《千字文》,有《论语》,有字帖和描红本,还有《蒙学算经》《幼学地理图志》,以及各色用来书写的纸笺,只有少少几页有笔墨,其余都是空白。起首页壳上标记着稚嫩的小楷:瑞章敬呈。
小男孩叫林瑞章,别说,林瑞章同学的作业着实时间紧任务重。
见林佳翻看习作纸页,小少爷林瑞章有些讨好地笑道:“先生留的题好难,阿姐你给我填上好不好?”
“嗯,你把这题给我念一遍。”林佳文科一般般,看到论语比林瑞章还头疼,她先拣自己顺眼的算学开始。
“‘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先生说这是韩信点兵的算法,我哪儿找那么多兵来数数啊!”林瑞章抓出一大把算筹,他还是习惯直观原始地动手。
“数数多累啊,我教你个法子。”林佳道,“加减乘除会吧?你拿笔演算下,三三数剩二,七七数也剩二,那这个数减去二,是不是就能被三和七同时整除?也就是被二十一整除。然后还要满足五五数剩三,所以这个数可能是二十一加二,也就是二十三;也可能是二十一的两倍加二,四十四;再大些,六十五……你再看看哪个除以五会剩三?”
林瑞章听了好几遍,在纸上涂画好一会儿,豁然开朗:“二十三除以五……四五二十,剩三!是剩三!阿姐,是二十三,对不对啊?”
林佳揉揉他的小脑瓜:“恭喜你,答对了!”
林瑞章大有成就感,高兴得转了个小胡旋,又拉林佳看下一题,好嘛,“鸡兔同笼”,林佳自认为讲解得很明白,可小东西又犯迷糊了。
林佳摆摆手,“贪多嚼不烂,你且把上一道演算过程写答题本上。”趁林瑞章吭哧吭哧写的功夫,她浏览起地理图志来。
“考考你,京城在哪一页?”
林瑞章很快指了出来,“咱家庄子又在哪里?你找出方位。”
林佳大学专业是学水文的,测绘地图是必修课。通过林瑞章的指认,所谓本朝的京城大邺,位于北方四座山脉的交通要冲,而东都,则是前朝的首都,即今天的洛城,这处庄园,应在离将军庙小镇的西南三十余华里。
可惜这本少儿版图册过于浅近,难以挖掘出更深细的东西。
扯到好吃好玩的东西,林瑞章说,宫里酥酪饼没有东都菜园街那家香,“阿姐你在宫里还惦记着,托人捎带进去,分给皇帝吃,太后姑妈发脾气,吓得娘现在都不给我们买了。”
有这事?“那家饼子有问题吗?太后为啥生气?”那个真正的林三小姐,是把皇帝表哥害得闹肚子了吗?
在旁的顾妈妈忍不住道,“姑娘真真忘得光光的,宫里规矩,贵人哪能随便吃外头的东西,皇帝喜欢吃也不成,饮食是要专人伺候监管的,一点岔子不能出,掉脑袋的事啊。”
林佳心里咯噔一下,她想了想,“大邺距洛城好几百公里呢,坐高铁去买吗?还是快递冷链?不然路途这么远,送到宫里怕是不新鲜吧?”
林瑞章听不懂高铁是啥,快递冷链又是啥,“拿钱去买就行了啊。”倒是顾妈听出点意思来,“那会儿不是在京城的宫里,是在东都的行宫。那年太后和皇帝巡幸,浩浩荡荡,咱家的两个少爷,还有姑娘你和二姑娘伴驾,总住了有三个月呢。”
三小姐嘴里有时蹦出些奇怪词句,下人们这些天也习惯了。顾妈妈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长辈的无奈:“姑娘,您那时年纪小,又得陛下几分青眼,行事是有些跳脱了。宫里头,一步行差踏错,都是祸事。太后娘娘也是为林家好。”
林佳含混应着,心里被另一种猜想搅动得有些恍惚。
与庄子里的人朝夕相处,他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放在某遥远的朝代,无不深入骨髓的自然,都就是做戏也做不了这么全套,这么天衣无缝。他们的头发也不是假的发套。除了她是个异类,这里没有任何属于现代的东西,她谈话间夹杂的现代词语时常让他们愣怔一下子。
难道……穿~越~?
穿越小说穿越剧她看过,物理学的时空穿梭假说,她学过,但这种体验真的降临自身时,林佳没法丝滑接受,如同独自一人漂流到孤岛,四处面对的茫茫无尽的大洋,她原来熟悉的一切,赖以生存的环境被强制剥离了,消失了,清零了,失去了全部意义,抓寻不到一点安全感,找不到一片泅渡的浮木。
如果是穿越,那个原来的林三小姐又遗失在无尽时空的哪一条缝隙?
她仍然抱着一丝念想,只要出了这座精致囚笼的庄园,外面就是熟悉的水泥马路电线杆,和趴趴兔一样的时装男男女女,塞着蓝牙耳机吸着奶茶,手机不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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