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人定,经卷摊开,林佳就着灯光,又抽出那张花笺,这东西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那又是谁塞进来的?她把白天进屋的所有人想了一个遍,包括医官沈愈之,首先排除了沈,这位与她接触极其有限,一直规规矩矩隔在纱障之外,号完脉就移步外间开方子了。顾与王,春夏二丫鬟,她们来得最多,按常理,谁投放了字纸,应该会或明或暗的示意她,甚至要对这张东西做出解释。看她们一切如常的样子,不像知情的。
外面哐哐哐的敲锣声骤然而近,震颤耳膜,林佳跳起来,外间瞌睡的春莺儿惊醒,“姑娘别出来,就在里屋呆着!”夏蝉儿慌慌张张地在院子里喊。
林佳哪里是个听话的人,她冲出去,夏蝉儿拉都拉不住。
她看到一群人点着火把操着棍棒刀枪疾走的背影。庄子里回荡着呼喝声,像是追逐驱赶着什么。“怎么回事?”
“狐仙!有人看见好大一团飞过去了!”夏蝉儿声调都变形了。
“狐狸精?不会吧?在哪儿啊?”林佳好奇心起,这段日子足不出户憋闷坏了,真有什么妖精捣个乱,她乐见其乱。提着裙子,她向人声鼎沸的地方拔腿就跑。
火把和灯笼的亮光在庄子各处游动,呼喝声夹杂着犬吠,“钻进去了!”东边一大片竹林,围满了庄丁,大伙七嘴八舌:“一身雪白的毛,两个眼睛放出光来!”“老李家的小娘子就是被那畜生吸了精气,走不了路了!”“成了精会吃人!”
林佳看那竹林,黑黢黢密不透风的竿子,胖一点的人进去都要给卡住,大家没一个去冒险,她觉得有些小题大作:“真要是狐狸,没啥大不了的。”庄丁乍见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跑来,比看到狐狸还惊诧。
“咱们这么多人,它吓也吓死了,你们还带着火把呢!野兽最怕火了!”林佳想了想,“不如找几个专业猎人对付,不比你们大呼隆人海战术强?”
“这可不是寻常狐狸!”
狐狸能有多不寻常?林佳跟老师同学在山区水库考察时,狐狸黄鼠狼刺猬都见过,狐狸比狗还小,人还没靠近,嗖地就窜远了,这玩意儿就是变成人,恐怕也是个五短侏儒吧?
她从庄丁手里要了火把,走向林子里照着,“有没有兴趣跟我看看?”跟上来的夏蝉儿死死抱住她胳膊:“姑娘可别!那是大妖精!”
“怕什么?这么多人呢!哦,这把刀给我。”林佳问一个年老庄丁取了刀,几个小伙子被她鼓动,纷纷操上家伙,甚至跑到了她前头。
举着火把,刀刃在前,林佳拨开不时打过来的竹枝竹叶,竹林的尽头是一带峭壁,那处的竹子格外茂密,几乎挤成了墙。“快看!”有人大叫,几根竹子的上梢无风自动,带起急促的摩擦声,依稀有一道模糊的白影。
闪电穿下,霹雳亮闪中,一条全白的人形滑溜坠地。“打打打!”火把和棍棒争先恐后招呼上去。
狂风大作,砂石叶片乱旋,那白影人形突出重围,林佳只看到一双发蓝的深瞳袭来,她下意识挥刀划去,整个人重心不稳差点跌倒。
白影的移动慢下来,庄丁们前后堵截,刀子棍棒雨点般落下,白影蜷缩成一团,呜呜呼痛,在火把的映照下,林佳看到一个披着波浪卷发的脑袋,抱着脑袋的胳膊全是血。
不是狐狸,是个人!
躲到近旁屋子里的夏蝉儿又出来找到小姐了,王嬷嬷也带着人赶到,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被几条绳索绑起来的“狐狸精”,王嬷嬷道:“姑娘快回房去!莫再靠近!”
林三小姐好像根本没听见,那“狐精”被揪着头发仰起脸,众人看到的是一张苍白的少年面容,鼻挺而目深,蓝汪汪的眼睛真的很像夜行的野兽,“哪里来的妖怪!”少年被踢了好几下,他闭着嘴,眼神恐惧而倔强。
林佳俯下身,直视着那双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蓝眼睛:“喂!你会说人话吗?你哪里来的?”
少年疼得龇牙咧嘴,嘴角渗出血丝,但眼神里的倔强丝毫未减。他喘息着,目光扫过林佳的脸,又扫过周围那些充满敌意的面孔,最终又落回林佳身上,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音节,像是某种生涩的语言,完全听不懂。
天空又一道亮闪,接着是滚滚的闷雷声,大风鼓荡,吹得大树枝条疯甩,东南方半面天明暗交替地不停打闪,照得每个人的脸有些狰狞不定。这反常的天气……
“这等来历不明的妖邪之物,莫要沾染了晦气!”王嬷嬷急得上前想拉她,“快离远些!”
“他长得像是白种人,”林佳道,“就是那种西域胡……胡人,跟我们汉人不一样。”见众人嗡嗡着惊疑不定,又道,“若是妖怪的话,打成这样,早现出原形了。”
一个年纪稍长的庄丁道,“洛城里倒有不少白皮胡人,黄胡子的,绿眼睛的。这厮真不是妖啊?那,那就是贼啊!”
王嬷嬷又是一拍手:“别管他是妖还是贼!天亮了就送官!”
“他伤成这样,先治伤!问明白了再送官不迟!万一出了人命,可不是玩儿的。”
“姑娘别掺和!这等来历不明的野人,谁知道是不是贼窝里的探子?”王嬷嬷跺脚。
“你说!你叫什么?从哪儿来的?”林佳被王嬷嬷挤兑得有些焦躁,她再次厉声质问那少年。
“我,我……不是……贼……”少年死死盯着林佳,嘴唇动了动,断续地挤出几个生硬的音节。
“你会说汉话!你再说清楚点!”
少年嘴里涌出一股鲜血,眼神已经有些涣散。林佳慌了:“他快不行了!”王嬷嬷强行拽她出圈,口里恶狠狠地:“这等野人,谁知道是不是装死骗人!”林佳怒而举刀要砍,逼得王嬷嬷紧急松手:“姑……”“我警告你离我远点!”
管家张成忙上前分开二人,把王嬷嬷拉开,又劝林佳:“姑娘千金之体,原不该跑出来啊,多危险!”林佳道:“要赶快找个医生看看这个人呀,别耽误了。”张成道,“就是请也得天亮,三更半夜的,找谁去。”
少年被半架半拖着带走了。
一大清早,林佳还在被窝里,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带铁锈味的气味,十分冲人。她爬起来,听得院中有人嚷嚷着,搬动东西。一个健壮的仆妇正和春莺儿合力拖移一个大柳条筐,“这边儿这边儿,树根底下,花坛里头,都撒多些!”仆妇手持簸箕和木铲,用来分装筐子里的暗红色矿粉,夏蝉儿拿小扫帚沿着□□一路将矿粉扫下,见林佳跑来,忙解释:“姑娘,管家连夜去玄妙观请了道士来驱邪,昨晚闹了那么大事,王嬷嬷担心姑娘身子本来就在养病中,又被邪祟冲撞,道长说需用烈性之物压一压,多多给了黄纸符咒,叫把朱砂布在宅院中。”
林佳道:“把王嬷嬷叫来,我有话问她!”
仆妇道:“嬷嬷已经出门了,要晚间方得回来呢!”林佳不信,仆妇把木铲子一插,笑道:“我劝姑娘省点闹腾,庄子里不太平,大家伙儿都没睡好,嬷嬷马不停蹄地忙活,我们去库房找东西找个半天,”她的笑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抱怨,“您安分些,莫再出房门一步,安静养病是正经,惹出祸事来,我们下人更要遭罪!”
林佳盯着那筐红得刺目的朱砂,王嬷嬷已经迫不及待要将她彻底圈禁在这方寸之地了。
“一步也不能出房门?”林佳冷冷地重复,指尖掐进掌心,“那我弟弟呢?他若来寻我,也要被这朱砂挡在门外不成?”
仆妇嗤笑一声,脸上的笑容更刻薄了,“京里二少爷吩咐接回小郎,车马今日就到。”
林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幼弟也要被他们带走!她唯一的、刚刚抓住的、看似有希望的稻草,就这样被轻易掐断。
这哪里是巧合?分明是早有预谋的隔绝!
仆妇不耐烦地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好了好了,话都传到了,你们手脚麻利点!”她转身,扭着腰肢,像个得胜的将军般走了出去,沉重的院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合拢。刺鼻的朱砂铁锈味牢牢锁在了院中。
仆妇那扭腰离去的背影,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林佳的神经——什么驱邪?分明是画地为牢!强行带走幼弟林瑞章,京里那位二少爷的手伸得可真长,连这点微弱的亲情都要斩断。
春莺儿和夏蝉儿不敢看她,埋头将朱砂在各处撒布,深红色的圈圈、线条、图案遍及庭院角落,像大地来不及干涸的血液,过于炽艳的血色让人心理极度不适,与门窗上贴的黄色符纸,构成一个不可理喻的世界。春夏二丫鬟不时被粉末呛得咳嗽几声,
“撒!撒得再厚些!最好把这院子都染成血窟!”林佳恨不得一把将符纸撕个稀巴烂,心里发恨:看你们能关我到几时!
头顶的天是阴沉沉的,潮湿闷热的空气里,混有杂质的朱砂矿粉气味饱含水分,越发浓郁沉厚,令人窒息,她厌恶地皱紧眉头,用帕子掩住口鼻。“湿度这么高,杂质挥发性都增强了……”她心里默念,这是水文课上老师讲过的知识点,“空气都快能拧出水了。”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来,乌云仍在不断积聚,很短时间内,天空变得异常昏暗,“这雨不对,”她猛地转过身,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脱口而出,“这根本不是普通大雨,这像是要下暴雨!短时强降雨!”
可是,没有人听她说话。
雨越下越大,很快便从雨滴连成了雨幕,又从雨幕变成了雨瀑。天空彻底暗了下来,白昼如同黄昏。
这雨势来得又急又猛,完全不像是寻常的夏季降雨。雨滴的力度、密度,还有空气中那种令人呼吸不畅的低压……这分明是强对流天气的征兆,甚至可能预示着更大的暴雨。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被雨水冲刷的朱砂。雨水汇成细流,不再是简单地浸润,而是开始冲刷。红色的溪流在青石板的缝隙间蜿蜒,泥土上的朱砂被迅速溶解、带走,露出原本的颜色。这降雨的强度和地表径流形成的速度……
……远超正常,土壤已经接近饱和,根本来不及吸收。林佳冲到窗边,死死盯着院中那几条越来越粗的红褐色水流。雨水猛烈地敲打着屋顶和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几乎掩盖了其他所有声音。符纸被雨水打湿,黏糊糊地贴在门窗上,像垂死的蝴蝶。
她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窗棂,“这种级别的短时强降雨,加上前期湿度饱和,极易引发山洪和泥石流!庄子后面就是陡坡……”
她猛地想起管家张成说过,少年被关在庄子西边靠近后山的那间堆放杂物的旧柴房里。那地方地势更低洼!
念头刚起,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异响,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隐隐压过了滂沱雨声,从西南方向传来。
林佳推院门,不出意料上了锁。“开门!外面要出事了!”她嘶声大喊,声音穿透雨幕却显得微弱无力。无人应答。春莺儿和夏蝉儿瑟缩在廊下,惊恐地望着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之威和小姐的狂怒吓住了。
“钥匙呢?谁有钥匙?!”她冲着廊下的丫鬟吼道,春莺儿嘴唇哆嗦着:“许是在王嬷嬷那儿……”
“我们都被锁在里头,吃饭怎么办?要取东西怎么办?”
“钥匙应该交给外面看守的李柱儿媳妇了。”
指望不上!这女人揣着钥匙,把她们像小动物一样关在笼子里,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
她迅速退回屋内,目光如雷达般扫过每一件物品。
剪刀! 妆台上的女红剪刀寒光一闪。
她一把抓起,又冲到床边,目光锁定了一张红木鼓凳。它足够沉重!她抬起凳子,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砸向院子里的石板地面!
“咔嚓!”一条凳腿断裂,但并未完全分离。她扑上去,用剪刀对准榫卯连接处拼命地凿、撬、旋转!木屑飞溅,虎口被震得生疼,但她终于拆下了一条坚硬的凳腿!
暴雨声中,她再次冲向院门,将凳腿猛地插入门板与地面的缝隙中!缝隙太小,插入不深。她跪在泥水里,用剪刀拼命挖掘门下的泥土和石头,扩大缝隙。
接着,她找到一块半埋的石头作为支点,将凳腿一端搭在下面,用身体的重压全力下压另一端!
“嘎吱——吱——”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她感到门板微微向上移动了一瞬!
有希望!这是门轴松动的迹象!
她调整角度,再次发力,全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杠杆原理…给我起作用啊!
“砰!”的一声闷响,一侧门轴终于从臼窝中跳脱!整扇门立刻向内歪斜开来,露出一个足以让她侧身钻出的豁口!
成功了!她丢开凳腿,毫不迟疑地侧身挤过门缝,投身于那片狂风暴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视线立刻被密集的雨帘模糊。她抹了把脸,辨清方向,朝着庄子西边杂物柴房的位置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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