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着大雨,街上空空荡荡的。
姜阑驾着马车飞驰而过,头顶的车蓬遮不住扑面而来的雨水,她的青丝已被淋湿,冰凉黏腻地贴在颊上。
她在“文心馆”外勒了马,撑开伞跳下车,望向这一间同样大门紧闭的私塾,眸色沉沉。
隔壁是家茶舍,她移步而入,穿过在屋檐下躲雨的拥挤人群,将一粒碎银搁到柜台上:“老板,来壶热茶。”
她虽穿戴简朴,但看衣裙的质地、剪裁,便知非富即贵;遑论她又出手如此阔绰。
“姑娘,用不了这么些。”老板诚惶诚恐地把银子捧回去,“我们这儿的茶,最贵的也就五十文。”
姜阑笑了笑:“外头下雨,天冷,那就请这些避雨的客人喝吧。”
老板应诺,吩咐小二去备茶。
“跟您打听一件事,”姜阑屈起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旁边那家‘文心馆’,为何关了门?”
“您是要送家中的弟弟去读书吗?”老板道,“关门只是暂时的,过几日又开回来了。文心馆的先生教得很好,犬子也在他门下开蒙。”
“暂时……关门?这又是何缘由?”
“我也不知东家怎么想的。”老板挠了挠头,“跟文心馆说要是这几日开门,下一年的租金要涨三倍;而要是暂时关闭,下一年就能减免一半哩!”
他的脸上满是艳羡之色:“我们家和他家都是同一个东家,这好事咋就没轮到我头上?”
姜阑问道:“你们的东家是谁?”
“是刑部的孙侍郎。”老板道,“这一片的铺面都是他的。”
原来是那个讯问水准差得要命的刑部侍郎。
倒是熟人。
姜阑心中冷笑,面上仍不动声色:“您似乎与文心馆的馆主熟识?可知他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知道,知道,我给姑娘写下来。”老板一面应着,一面在抽屉中翻找。
搜寻了半天,他一拍脑袋,蓦地想起来:“坏了,我给忘了,没纸了。两日前我去纸庄,结果发现纸涨价了,我就没买。姑娘,你看这……”
“无妨,”姜阑道,“你口述一遍,我能记住。”
宣平坊杏花巷北,西起第三间屋舍。
屋内传来朗朗书声,稚嫩的童音被雨声揉碎,错落地掷在地上。
姜阑上前叩门,里头的读书声便停了,脚步声渐渐靠近,而后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门后露出一张妇人的脸。
妇人打量了姜阑一番,面露困惑:“姑娘,您找谁?”
姜阑欠了欠身:“敢问王馆主可是住在此处?”
“正是。”妇人侧身让她进屋,“外头雨大,姑娘衣衫都湿了,进来说话吧。”
姜阑道过谢,收了伞搁在门外,方才抬步迈入。
屋内狭小,半空架版,分作两层;堂中仅置一桌六椅,靠墙处有一书架;西侧以屏风隔开,其上题了“积土而为山,积水而为海”两句。
一中年男子坐于桌前,一双儿女各自在他左右,面前摊开着一册《千字文》。
这男子应当就是文心馆的馆主王云林了。
姜阑一身气质打扮,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女眷,站在屋内实在有些格格不入。妇人想要请她入座,又觉得木椅破旧,不敢开口。
局促地整了好几次衣摆后,妇人终于道:“寒舍简陋,让姑娘见笑了。姑娘自便就好。”
她将女儿拉起来,又冲儿子招了招手:“瑞儿,过来。爹爹有客,你们随娘亲去里间。”
待三人绕到屏风后,王云林斟了盏茶,递到姜阑面前:“不知姑娘为何而来?”
姜阑双手接过:“我想请王馆主重新开放私塾。”
王云林面露为难之色:“这……”
“租金的事,我听说了。”姜阑注视着他的双眼,言辞恳切。“三倍的钱款,我替您出。”
王云林摇了摇头:“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我那东家有权有势,我得罪不起。”
“若是我力保您呢?”姜阑摘下腰牌搁在桌上,叩出“哒”的一声轻响。
大盛丞相府之令。
瞥见这七个字,王云林眉心一跳,连忙起身,朝着姜阑深深一揖:“原来是姜姑娘,失敬。”
“你知道我?”
“京中恐怕无人不知。”王云林答道,“难怪我总觉得姑娘眼熟,我见过您的画像。”
“你既然知道我,便知‘我能保你’这句,不是一句空话。”
“姑娘,您就别为难小人了。”王云林苦笑,“丞相大人和我那东家,没有一方是我得罪得起的。我一个平头百姓夹在其中,实在惶恐……”
姜阑叹息一声:“好罢,此事暂且不提。馆主可否将馆中学子的名册与我看看?”
“稚子年幼,小人实在不敢冒险。”王云林的笑容愈发僵硬,他往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俯下身子躬得更低。“还望姑娘体谅。”
“……我明白了。”姜阑伸手扶他起身,“今日权当我不曾来过。”
姜阑出了门,重新回到车上,只觉一阵浓浓的疲惫席卷上来,骤然淹没了她。她执拗的坚持没有丝毫成效,在遮天蔽日的权贵手腕下,没有人敢做出头鸟。
她靠在车厢上,仰头望着细密的、不断坠落的雨滴。天空仍旧阴沉沉的,这一场大雨,好似永远不会停歇。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顾景曈几案上堆积的公文、书房中长明的烛火,柏祭酒眼下的青黑、憔悴的神色,国子监中奔波劳碌、夙兴夜寐的大小官员……
这么多人的努力,终究是要付诸东流吗?
她不甘心。
她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敌人反击得愈狠,愈是表明踩到了痛处,他们心生惧怕。此时只需找到突破口,蓄力反击,便可克敌制胜。
如蝴蝶破茧、如柳暗花明,走过绝境,方可生出灿灿的生机。
——只是不知要从何处破局。
她想劝那些学子回心转意,继续参加科举,可她甚至连他们的名姓住处都不知。这些都记录在亲供单上,可如今亲供也已退回去了……
等等,亲供单!
她去国子监时,曾看过一张亲供,她还记得其上的内容:
程嘉,年二十岁,身中材,面黄短须,住宣义坊广济巷……
那一纸亲供,笔势豪纵,遒劲有力。
写出这样字迹的人,怎会是个畏首畏尾、胆小如鼷的庸碌之辈?
姜阑寻到程嘉的住处,上前叩响了门扉。
来应门的是个青衫男子,他与姜阑目光对上时,二人皆不由得一怔。
男子:“姜姑娘?”
姜阑:“是你?”
“你长兄是程嘉?”姜阑问道,“他的腿……如今怎么样了?”
男子摇了摇头,向身后瞥了一眼,方才压低声音哑着嗓子道:“大夫说是伤到了经脉,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家中的钱,可还够支付诊金?”
“有劳姑娘关心,”男子努力压抑着语调中的哽咽,“家里还有些积蓄。”
“你长兄在屋里?能否让我进去看看他?”
男子颔首应下,引她入室:“姑娘请。”
他正想回身阖上门扉,却听得另一人道:“将门留着。家中就我们两个男子,哪有让女子进屋,你却还要关门的道理?”
姜阑循声望去,只见说话那人躺在床榻上,正勉力支撑着自己坐起来。青衫男子忙抢上前扶他。
“这便是我长兄程嘉,”青衫男子道,“这位是姜姑娘,顾相府上的。”
他扶着兄长坐稳后,又向姜阑一拱手,补充道:“还没来得及向姑娘报上姓名,我叫程璟。”
屋内弥漫着刺鼻的药味,程嘉只着中衣,双腿盖在被下。他面色蜡黄,看起来没有丝毫血气,却仍将上半身挺直得如同苍劲的松柏。
“姑娘的来意我猜到了,是想劝我继续参加科举。”程嘉道,“但我的腿如今这样,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辜负姑娘的期望了。”
姜阑垂下了眼眸:“抱歉,我来时并不知晓……”
程嘉笑了笑,望着自己的腿,眼神中难掩落寞:“无妨,只是麻烦姑娘白跑一趟了。”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
程嘉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小璟,去给姜姑娘倒杯茶。”
倒茶这件事,应当在客人一进屋时就做;在这种情形下,主人家提出要喝茶,言下之意是找不到话茬同客人讲了。
“不必劳动他,我这便走了。”姜阑施过一礼,正欲离去,却又蓦地回身问道,“容我再多问一句,程嘉先生于何处求学?”
“至圣书舍,在昌宁街上。”
“令弟也在其中读书吗?”
“是的,”程嘉约莫明白了她的意思,目光移到弟弟身上,“姑娘您是想……”
姜阑点了点头,同样望向了程璟:“不知程璟先生可有意参加闱试?”
“啊?”程璟懵了一下,“我学问不如我哥好……”
“不要妄自菲薄,我只是比你多读几年书。”程嘉拍了拍他的肩头,劝道,“以你的学识,我认为值得一试。”
“也不仅仅是为着这个,”程璟叹出一口气,“你不知道……之前你要参加科考时,父亲就险些被邓郎中解雇了。”
闻言,程嘉皱起了眉:“什么?你怎的没告诉过我?”
“当时你在专心备考,父亲叫我瞒下来,以免让你平白着急。”程璟道,“哥,你还不明白吗,邓郎中也和那些人是一伙儿的,卯足了劲要阻碍科举。如果我要参加秋闱,父亲的活计定然是保不住的。”
“既然如此,不若让你父亲到顾府来,如何?”姜阑提议道。
“顾相是出了名的仁厚,父亲若能到顾府做工,自然比待在邓宅强了不知道多少倍。”程璟低下头,目光落到他长兄残疾的腿上,“我还有一层顾虑,那些人手段残忍,上一回是打断了我哥的腿,那下一回呢?烧了我们的房子,还是直接要了我们的性命?”
“小璟的担忧不无道理。”程嘉抿紧了双唇,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我的腿已经这样了,但小璟还年轻,我不能让他重蹈我的覆辙;父亲为我们操劳了大半辈子,我也不能让他的晚年陷入危险与不安之中。”
姜阑略想了想,便道:“我有法子。顾相在京郊有个别院,你们搬进去住。饶是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把手伸进相府之中。”
这倒确实是个万全之法。
程嘉问道:“顾府的事,姑娘果真能全权做主吗?”
“她能。”
清冷的声音遥遥传来。
姜阑回过头向门外望去,见顾景曈撑着伞站在雨中。
最近稍微没那么忙了,尝试一下能不能日更爬育苗榜——(尝试失败当我没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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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穷极思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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