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净秋出生在大周境内暨康县下辖的一个叫富田村的地方,这里地如其名,确有比周边各地要多上许多的良田,既有地利亦有天时,几十年都不见得会遇上一次诸如大旱一类的天灾。故而生长于此的村民只要肯勤奋耕作,就算成不了富户也不会活得太过穷苦。
她家中有个比她大了五岁的姐姐,名叫施挽春。姐妹俩的名字是她们的母亲先想好了春和秋这两个字,再去县里找了个读书人补上了中间的字才取出来的。之所以定了春字和秋字,是因为这两个季节是农人眼里格外好的时候,播种和丰收,继而生生不息。
每到农忙时节,家家户户的大人们都会出现田地间,年长一些的小孩则会跟在大人身边帮点小忙,既是帮忙也是学习。施净秋小小年纪就会坐在田边看家里的大人们和一个小大人在地里劳作,自己便只要抱着一张比她脸还大的粮饼和一碗米汤在那老实坐着就行。
施挽春生来天赋异禀,吃得比别家小孩多,长得也更快更高,六七岁的年纪就能跟着长辈们下地干体力活了,做得还都不差,人也聪明,知道怎么去用巧劲,十岁不到就成了个老手,是所有村民眼中天生适合种地的绝佳好苗子。
究其根本,实是因为她有修行的资质,光凭本能就可以吸纳灵气为自己所用。只是村里没出过修士,她不了解这种事,也没有外人可以指点她,以至于她的天分一度是用在了种田这件事上,好在这也算不得是什么坏事。
纵是不逢天灾,世上也少不了**。富田村声名在外多时,早有人起了觊觎之心,幸因那些人多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光是惦记着还没谁能真的下手。可这样的人多了,便免不了会出一个有贼胆还有手段的。施净秋人生中的第一个大变故就是由这种人带来的。
暨康县有户姓袁的人家,三代经商积攒了大量的财宝,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富户。这家人也是盯上了富田村的良地,早谋算着要将县里各处的耕地都纳入自家名下,好让后世也能不愁衣食,延续这令人艳羡的富贵。
可要做这强占良家田地的事不是仅靠有钱就能办到的,最要紧的还是得有权,不必能在一国呼风唤雨,只要能遮住这一方小县城头顶的那片天就行。袁家亲戚里出了个当官的,刚好做了这暨康县的新任知县,正是天赐良机。
这知县打着清查往年税款的由头,又是重新测算富田村的农田大小,又是说要再清点一遍各家的人口数量,种种操作下来,硬是宣称村里每户人家都欠了朝廷许多粮食,限期一月内要补缴齐全。照这么算下来,没有一户人能做到这件事。
施净秋的母亲施雨带头去争辩,她和村里的人都不懂那些繁琐的税法条文,便去找了懂得这些的人来予以说明,为此事奔波了半个多月,以为有了证据占到了理就能安然渡过难关了。
但到去县衙申诉的那日,她与众位乡亲们才意识到自己是把事情想简单了。参与谋划此事的不仅有袁家人,还有别家的一些富豪乡绅,这些人钱权俱备,铁了心要占地,没理也能说成是有理的。
两方互不退让了一段时间,袁家人见明的不成就要来暗的,这般一来,施家便是首当其冲。
那些人没放过施雨和她的丈夫,也没放过两家的老人,甚至有人想把施家的两姐妹都处理了以绝后患,幸有村民相助让她俩及时逃了出去,见只是俩小孩跑了,也就没人再去追着不放了。
带头抗争还宁死不从的都没落得个好下场,人怎么没的,最后归去了哪里都不为村民所知。而那些种满了绿苗的田地终是被人用低价都收走了,此后的富田村村民用十分的心血去耕种也只能为自己留下一分的温饱希望,这天还是暗了下来。
两个孩童,大的十岁,小的才只有五岁,便是从虎口脱了身,于这茫茫天地无处可去,那也是与缓刑无异了。
“姐姐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从村子里逃出来后,施净秋从起初的茫然无知到恐惧哭闹,再到现在的安静无力只用了两日。她不明白身边为什么只剩下了姐姐,更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无家可归。可幸好还有姐姐,她没有变得只剩自己一个人。
“我们去西河县,那里不会再有坏人来害我们,姐姐可以去给别人家干活,会好好照顾你的。”
西河是离暨康最近的一座县城,袁家人的手还伸不到那里,可即使离得最近,也得人翻过两座山才能抵达,这对没有大人相陪也没出过远门的她们姐妹二人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离家时所带的干粮够两人吃上大半个月,但路途遥远,她们还只知西河县的大致方向却不知确切的路线,山中据传有猛兽凶禽出没,她俩别说走到西河县安顿下来,能活着走出山林就该谢天谢地了。
路上施净秋遇到了一只顽劣的猴子,被抢走嘴边的口粮不说,还挨了巴掌,施挽春回到她身边时好半天才安慰好了她。之后进了深山,两人听到了从林间传来的猴子们的叫声,那些声音尖锐得很,她们虽未受到攻击,但年幼的施净秋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以致身为姐姐的施挽春不得不一路走着一路安抚妹妹。
这山太大了,也不常有人来往,山中的树都生得又高又密,这便使得不认路的两人走了一整个白天都未能从山林中走出去。入了夜便不宜赶路了,施挽春带着施净秋爬到了一棵枝叶相对稀少的高树上,为求能够平安地熬过这一夜。
到了后半夜,睡得不大踏实的施挽春忽然睁开了眼,耳聪目明的她察觉到了树下的异动,可周围实在太暗了,她也看不清下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凭粗略的轮廓来看,那绝对不会是个人。
想了想后,她借助身上带着的燧石利落地点燃了一根细木枝,再将其往她判断出的有异物的地方用力扔出。她的手劲不小,这么一扔是有可能对皮肉不硬实的家伙造成轻微伤害的。
那燃着的木枝没有对脚底下的东西带去有用的威胁,但让施挽春看出了它的真身,原是一条比她小腿还粗的蟒蛇,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原在睡梦中的施净秋也半睁着眼醒了,下意识地叫了声姐姐,随即听到对方说:“你待在这别动,下面有坏东西,姐姐去要把它解决掉。你不用担心,不管后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哭闹,记住了吗?”
这番话让施净秋心里打起了鼓,可听姐姐这么一说,她再害怕也拼命地点了头,只想着自己千万不能再给姐姐添麻烦了。幸亏这时天还黑着,那蛇也叫不出多唬人的声响,只要她看不见也听不到就不会那么怕了。
趁着那蟒蛇还没爬上树来,施挽春往下滑了一段,见高度差不多了便蹬了一脚树干,往她白天记下的一处泥土地上跃了过去。待她翻滚了一圈稳住身形时,那蛇也往她这边靠近了。
站在地上看过去,这蛇可比人在树上看到的要吓人得多。施挽春没习过武,也没跟谁认真打过架,只能靠着自己平时劈柴干农活练出来的力气和这凶物斗上一斗。眼下两人的生路只有她能开辟,她不会逃避的。
施挽春毫无经验,得亏身上带了刀,也有意在天亮时观察过周边的地形,这些都让她多出了不少胜算。她身形灵活,与这大蛇周旋了许久,甚至还砍到了它几刀,但这几刀不仅没能吓退它,反倒让它凶性大发了。
在一记凶狠的摆尾下,施挽春手上的刀被打飞了出去,连带着她的右手都有些发麻了。对方还知道趁势出击,竟寻得机会将没了防身利器的她给缠住了。
那感觉真是糟糕透了,施挽春被蛇身勒了一圈又一圈,胸腹都快被挤扁了,比她干了一天活没吃一口饭都要难受。尚能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双手还能自如地活动,这才没让自己的头落入那血盆大口之中。
但她撑不了太久了,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变得愈发艰难。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这么成了腹中餐也好,她长得还算高大,快有寻常大人的身量了,肯定够对方饱腹,这样她的妹妹就能逃过一劫了。
可躲掉了这一劫未必就不会再有下一轮劫难,那时要没了她,施净秋该如何自保,她不敢想也不能去想了。她亲口说过要照顾她的,她还剩着几口气,断不能自绝生路。
危急之时,施挽春想到了自身的特殊之处。她身上好像一直有在积攒着什么,那是一种玄妙的力量,从未真正地被她利用过。此刻,那股力量在她的经脉中游走,她便是没用过也要赌一把将它用出来了。
带着灵力的一拳重重地砸在了巨蟒身上,施挽春见它因吃痛脱了点力,便借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往它身上又猛捶了好几下,回回都打在了同个地方,到最后竟生生地将其打成了两截,自此重获了生机。
没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在树上胆战心惊地待了许久的施净秋终于知道了之前发生过什么。她的姐姐在与一条蟒蛇恶战过后没再回到树上,明明已经那么累了,却还记得在树下和她说一声自己没事,就怕她会感到不安。
那恶蟒看着是如此可怖,施净秋在看清它的面目后本以为自己会对蛇心生惧怕,一辈子都忘不了,但她并未这般,也许是因为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满身血污的姐姐带走,再顾不上害怕了。
两人相扶着走到了山中的一处泉水边,施挽春本想着她还能再继续走下去的,可当她看似无恙地清理着身上不属于自己的血迹时,因一时难忍,她大吐了一口鲜血。她的肋骨被压断了,没有好好地处理过,她又走了那么些路,内脏因此受损,便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原来她还是逃不掉这一劫,可施净秋还那么年幼,一路上哭成了泪人,往后该怎么办呢。
施净秋未曾直面过家中长辈们的离世,却要在她心怀期望的时候看着身边唯一的亲人慢慢离她而去。她太想大哭一场了,可这样做只会让姐姐为她操心,还要忍着伤痛哄她,那太不应该了。
于是在施挽春的眼里,她便成了要哭不哭的拧巴样子,这让人想起了她刚从娘胎里出来时的模样,也是这么皱皱巴巴的。施挽春忽然就笑了,然后看着施净秋愣在那,忍不住伸手替她抚平了眉间的沟壑。
“我想秋秋你能勇敢强大起来,也想有我在的话,你可以不用做到这种事,但现在我只能盼望着你变成那样了。”施挽春尽力了,她让自己从容地说出了这些话。
“那我马上变强,姐姐是不是就能好起来了。”施净秋抹着眼睛说。
“或许吧,要不你试着对这山泉许个愿,我以前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过,有些山里住着神仙,能听到泉水带来的凡人们的许愿声。”
“好,那我这就许愿。姐姐你再多等一等,神仙那么厉害,肯定能很快听到我的心愿然后过来救你。”
多么天真的想法,但听一听也无妨。
实在是累极了,施挽春说她想闭上眼休息一下,等再睁开眼,指不定神仙就到了。施净秋当真对山泉许了愿,接着便安静地陪在她身边,不肯打扰她半分。
后来,施净秋听着身边传来的阵阵呼吸声,恍惚间看见了一个野人,不对,是仙人。那人一身褴褛,满头乱发像有鸟在上面筑了巢,但身形飘然,确不像凡人能做到的。
她记不清自己那时都跟那人说了什么,好像人家问了什么她就答了什么,只记得那人说过的一句话让她很是认同,那句话是:“你们两个年纪小小,本事倒大,命更大,遇上了我,往后便要前途无量了。”
在那之后,她的姐姐得救了,并在清醒后与她一同答应跟着那仙人去了一个叫鹤临的地方,进了个没什么名气的小门派。门派里只有一个掌门和十来个修为平平的弟子,说是弟子其实更像一群搭伙过日子的人,偶尔才会讲些不大严谨的规矩。
原先她二人只知道那个门派叫空山派,掌门姓祁,有个生性好静的亲儿子,和施挽春一般年纪,还有门祖传的剑法,叫怀空剑。等和门派里的人混熟了,她们便知道了掌门母子的大名,祁宣和祁臻,前者亦是她俩的救命恩人。
入了空山派三年以后,施净秋也学会了引气入体,成了祁掌门口中资质出众的修士。她记得施挽春和她说过的希望她能勇敢强大的话,尽管那三年里她看着姐姐修为渐长,貌似更不需要她做到这件事了,但她仍未有一日敢忘,她不能再做一个只会哭和向神仙许愿的人了。
刚迈入修行门槛的那时候,比起门派里更有经验的各位前辈,施净秋还是更喜欢跟在施挽春的身边修炼,或是让她给自己答疑解惑,或是一句话也不说地挨着她打坐。
到她十三四岁的时候,有些事就逐渐有了变化。她开始注意到姐姐和那位姓祁的兄长比前几年来往得要密切了不少,好像两个人年纪越大,彼此之间会说的话也越多了。
在她的印象里,祁臻不是个喜欢和人打交道的人,并非因他为人孤傲,更像是天生不太擅长和人说过多的话。他自己应当也是清楚的,所以常常独自待在屋里专心修行的事,只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出来,就是出门了也总是会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练剑。他是个好相处但过于无趣的人,这是施净秋对他的看法,但她只在心里想着,从未对人说过。
而关于掌门祁宣这个人,施净秋觉得她能算是自己这辈子见过的奇人之一。她和身边的任何人都多少能有些情分,为人也很仗义,可她又好像和谁都没法太亲近,看着再热心肠骨子里也是带着冷淡的,连对她的儿子也一样。
有关这对母子,施净秋记得有一回她路过祁臻的住处,听到祁宣在他屋外大喊道:“儿子!出来走两步,别跟个千年老王八似的躲在里头,你还没到要求长寿的年纪。不就是比剑输了,输了就再多练练,下次赢回来就行,净把自己关屋里了还怎么赢。”
在这之前,祁臻和施挽春比剑输了,这事施净秋也知道,但她记得当时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沮丧灰心之类的表现,怎么后来就把自己关了一个多月,她想不通。
之后她听到祁臻在屋里应了声好,然后很快就出了房门,经他娘一探她才知道原来这人只是比完剑后有了领悟,一声招呼不打地就去闭关了,那日正是他可以出关的日子。
她还从门派里的人口中听到过与掌门丈夫有关的事,之前有人问起他的去向,祁宣的回答是那家伙去钓鱼,结果反被鱼给钓走了。事实却是那人在外游历时偶遇了会吃人的鱼妖,为救人与之一战,结果受伤被吞,最后选择在鱼腹中自爆修为,和那凶残的妖怪同归于尽了。
再说空山派的事,有人说玩笑话,向掌门提议振兴门派,好让前人都能跟着沾光,祁宣却说老祁家能有她这么个后人撑着门派,怀空剑法也没在她手里失传,祖坟都该冒青烟了,祖宗们哪还能让她累死累活地去做什么光耀门楣的事,真有这种想法就得来和她当面说,否则她一概不管。
施净秋看不透这个救过她和姐姐一命的长辈,也没想着要去看懂她,毕竟有很多年里她连对自己都还是一知半解的。
有天施净秋去找施挽春,听人说她和祁臻一同外出办事去了,要晚些时候才回来,她便去了她的住处,打算在那等人。把人等来后,她问姐姐:“为什么他只和你说更多的话?”
施挽春听懂了她说的这个他是指谁,笑了笑说:“可能因为我这人比较能让人想要倾诉,你不也是吗?在我面前你总会说得比在别人面前要多一些。我新得了一支玉笛,虽不精通乐理,但能完整地吹上一曲,你要听一听吗?”
不用问也能猜到这支笛子是从谁那里来的,施净秋把她前面的那些话想了一遍,深以为然,便点了点头。这一天之后的几个时辰里,她没再和姐姐谈起过别人。
离开施挽春住的屋子后,她想起那人在第一次见到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她的姐姐时,眼睛张得老大,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后来他长得与她一般高了,修为剑术也都相近,他看她的眼神里就多了些东西。施净秋对此不十分确定,但渐渐地就能领悟出一些了,也很能理解。
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施净秋觉得自己长大了,心也更宽了,不会再总缠着一个人,也知道要去回避一些事了,但其实在有心人看来,她这人是变得别扭了。施挽春的一次旁敲侧击让她意识到了这件事,可她不好辩白什么,只能说些让对方宽心的话,也就应付过去了。
这本来就没什么,她对成仙之事有所向往,明白成仙意味着长久,更多时候则意味着孤独,她只是在尝试着让自己慢慢地适应这一切。
很平常的某一天里,施净秋决定让自己的眼睛不再只装下一个人,她要放宽自己的眼界,去见更多的人,去经历更多的事。当那个人成了她大千世界中的渺小一叶,她就能将她轻轻放下,由着她去往任何有她或没她的地方了。当然她还会记挂着她,她们之间有血脉相连,怎么也不会忘了的。
施净秋学剑,也学符咒、阵法、炼丹,以及各类术法,不说哪样学得有多出色,但胜在样样都会。所谓技多不压身,这道理放在修士身上也是行得通的。
二十岁那年,施净秋决定和姐姐施挽春一起回趟老家富田村,她们在那看到了一张张被辛劳贫苦摧残到快要认不出的面孔。之后她们搜罗了数不清的证据协同村和县里的百姓将暨康县知县及以袁家为首的几户奸商多年来犯下的诸多恶行尽数捅到了知府那,并因有了修为在身,得以与那些人在武力上相抗衡,令所有证据和证人都免于被毁。
时隔十数年,遮在暨康县百姓头顶上的那只手被人斩下,所有冤屈不平都得到了解脱。她们姐妹二人从深不见底的河流中捞起了当年因抗争而亡的人的骸骨,立坟埋骨,平了她们背负多年的恨。
转眼过去四年,有人从外面带回了一个消息,向来平和安宁的鹤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了一只兀螭。这本该没什么,兀螭是生着凤头鹰身蛇尾的灵兽,看着是够唬人却没有吃人的喜好,只要人不去主动招惹便不太可能会为其所伤。事情怪就怪在这只兀螭是转了性的,偏就喜欢吃人,把消息带回来的人自认单凭其一人是斗不过一只成年的兀螭的,便没有贸然出手,而是先带着可作为证据的羽毛和一位曾亲眼见过兀螭食人的幸存者回到了空山派。
那时施挽春和祁臻恰好都不在,掌门倒是在的,便点了合适的人随她同去,施净秋正是其中之一。
成年兀螭不是一般修士对付得来的,但祁宣修为已近元神境,又有两个修为尚可的帮手,这事她不说有十足的把握,也该是能十拿九稳的。那兀螭已将其盘踞之地附近的村民或伤或杀了有近半数,再没人来将它尽早除去,那周围的人便是一个也逃不掉了。
此一行本被施净秋视作是历练,祁宣也是这么和她说的,让她不用太担心,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就可以了。后来她确实尽了自己全部的努力,可结果只能见同行的另一人死去,而她也快丢了半条命,与伤势极重的祁宣相扶着回了门派。
据祁宣推测,这只转性了的兀螭应是被人动过手脚,那人或许是喂它吃了什么丹药,也可能是用了别的手段,结果就是让它凶性大发,连力量都成倍地增长了。
施净秋由此想到了这兀螭会突然出现在鹤临的原因,但也只是想想,没能获得什么切实的证据,以至于往后数年都对此事耿耿于怀,不得所解。
回到门派之后,施净秋让人帮忙草草地处理了自己身上的伤,随即去见了因伤重卧床不起的掌门。门派上下所有能来的人都聚在了掌门的住处外,一个个轮着听她叫唤自己进去,和她说了有长有短的话后就又继续守在了屋外。施净秋是最后一个进去听她和自己说话的。
“我都有点后悔了。”
见祁宣一时没了后话,施净秋便接道:“应该再多带些人去的。”
“是不该去的”祁宣说,“你和你姐姐,还有门外的那些人,或多或少都受过我的恩惠,照理说我这辈子攒的功德早都满了,是没必要再这么舍生忘死地去帮谁了的。唉,真是命贱啊,怪不得能和那家伙凑对,错开了这么些年,下辈子总不会再碰见他了。”
看着身旁站着的形容糟乱,神情呆愣的施净秋,祁宣微微笑了下,又说:“你和我刚见到你的那时候一比,是大不相同了,你姐姐倒是一如从前,从没让人小瞧过。我是你长辈,也算你的恩人,不仗着身份训导你什么,只和你说几句话,听不听得进去都随你。”
“您请说,我听。”施净秋说着就蹲下了身,与她平视,就像当年她蹲在她面前时的那样。
接着祁宣便说:“我看你是有很想要护着的人的,既如此,就不要太为旁的随便什么人拼命了,至少在你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之前。以救苍生为己任的人不少,可古往今来能做到的人要我说是一个也没有。苍生如瀚海,你我皆为滴水,至伟不过江河,而非天地。不过,你还是能试着去做某一个或是某一些人的天地的。”
施净秋把她说的每个字都听进去了,沉默着没有应答,而后听她说了最后几句话:“你要留在这也好,出去也罢,我没有别的话要交代给你们了,包括我那个儿子,他自会过下去的。我话就说到这了,你们都不要再吵我。”
那之后施净秋养了多日的伤,等回了施挽春和祁臻,陪同两人将祁宣安葬在了空山派的后山上,让她和祁家的许多先祖待在了一处。
再后来,掌门之位空悬,直至三年过去,她的姐姐和前掌门之子说要共同执掌空山派,得门派众人庆贺。统共才十多个人,说是庆贺其实也就摆了两桌子宴席,供大家伙有地方聚在一起吃喝说笑。
对了,施净秋还在那一天看着那两人喝了合卺酒。她也喝了酒,说了两句祝词,也是真的打心底里在为别人高兴着。
空山派仍有祁家的后人在维系着,祁家祖坟上的青烟便还能再冒上些时日。
往后数年,门派有旧人走了,也有新人加入,但总是人丁稀少,没见有什么要壮大的迹象。有一年,门派里添了个小的,一只手就能拎得过来,众人便难得地喜气洋洋了一阵子。
施净秋初见这孩子时对他并不多喜欢,不因旁人,只因他看起来像只生了皱纹的小猴,为此令她回忆起了些不太妙的事。她有尽力在掩饰自己对这小东西的不喜,却没逃过自家姐姐的双眼。施挽春早在两人见第一面时就看出来了,她因此多观察了自己生的小崽子几眼,一边笑着一边理解了施净秋。
这两人定是有更深的缘分的,施挽春当时便认定了这件事。
后来施净秋看着那孩子一天天长大,没几个月就变了个模样,她对他的那一丝不喜就在这些变化中渐渐地消释了。她甚至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懂得了什么叫爱屋及乌,因她在他那张稚嫩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最在乎的人的影子,仅是眉眼有七八分相似,就足以让她对他生出些许的亲近之心。
在那以后的第五年,修真界动荡,新上任的黎族族长野心勃勃,联合风头正盛的玉玄派,与其掌门怀着同样不安于现状的心,将大半个修真界搅成了一池浑水。施挽春欲同祁臻带上几个愿意跟随两人的空山派之人外出一趟,出发前恰遇游历归来的施净秋,便与她一番解释,竟一时未能谈得拢。
两人的打算令施净秋不解,更令她无法接受。她因此脸上带着冰冷的怒意,对二人不留情面道:“就凭你们这几个人,去了能做什么?那些人里多的是有翻天覆地的本领的,陪葬的人已经够多了。还有,你们生的儿子就该你们自己养去,我不奉陪!”
施挽春从未见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并不生气也不心虚,只一字不说地看着她,忽然有些心疼了,便上前去搂住了她说:“秋秋,许久没这么叫你了,不知你可还能听得惯?”
“听得惯。”她答。
一笑后,施挽春便接着同她说:“你的话没错,我们是做不了什么大事,所以我们也就是去提早探一探,万一那些人成了,于日后的我们必然会有不利,此一去我们若能探得有用的消息,便可为将来做好打算不是吗?”
“那我也去。”施净秋像根木桩子似的站在那说。
“宁宁交由你来看顾,我才最能放心。”
她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那么近,可施净秋听着却觉得很遥远。她装聋作哑,只字不答,在用这种方式挽留她。
这时候那个孩子出现了,他唤着自己的母亲,听到父亲的叫唤后便去了父亲的身边,由他逗着自己,笑得天真欢喜,全然不知他人的心酸不舍。
“就托你照顾这一回,好吗?”
温情的试探之下,施净秋终是答应了。她看着那些人远去,身边陪着个懵懂不知的孩童,被他轻扯了下衣袖,还听到他声音清脆地说:“姨娘,要抱。”
她抱起了这个孩子,想着就只照看他这一回,不会再有下次。后来果然没有下次了,只是就这么一回,持续的年岁比她想象的要长太多了。
如祁宣所言,施净秋清楚自己从小到大都有想要护着的人,可那么多年里她是一个也没护住,那些人都在一个接一个地离她而去,便是最后笑着与她道了别,也无法让她忽视自己所有的,真实的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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