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番外五 祁宁[番外]

原来有修为是这种感觉,充沛的灵力在经脉中游走,连着数日不吃不喝也不会有什么明显的饥渴之感,身体也变得轻盈松快,变得更易受自己使唤了。掌控的时间久了,手中的剑也不再只是用得顺手的武器,它好像成了有生命的灵宠,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还会渐渐懂得配合主人。

有了灵力在身,剑术上的长进是如此奇妙,不是在平地上往前多走了几步,而是前方出现了新的道路,直指云霄,踏上一步既是向前也是向上。

这就是祁宁梦寐以求了多年的东西,令人痴迷沉醉,也令人恐惧。为了得到它,他付出了太过巨大的代价。他欣喜它的到来,更害怕它的离去,害怕它离去时自己将一无所有,既未得到自己想要的,还失去了自己本来拥有的。

祁宁心怀忧惧,熬过了他的二十岁。他用几年时间适应了由天灵带来的修为,却也在这期间发现了以此等方式拥有灵力的种种不足之处。

一来他无法通过修炼提升境界,天灵的原主正处金丹期,他在拥有天灵的这段时间里便永远只能做一个在修真界里不怎么起眼的金丹期修士。二来他难以主动将外界的灵气转化为自身的灵力,每当他用去灵力后需依赖天灵自行转化灵气以作补充,这个过程比任何一个修士自我修补灵力所需耗费的时间要多上太多。

起初祁宁还未察觉到后者,曾任性消耗了许多灵力。待他有所发觉时,他恍然间意识到自己用掉的灵力中有一部分是天灵借祭魂术将他的魂魄之力炼化而成的。

他像个从别人那得来了宝箱的小偷,沾沾自喜,肆意挥霍,却在某一天发现他没那本事挖来金石补满日益空缺的宝箱,只好挖下自己身上的血肉来滥竽充数。

要说能让人庆幸的事也不是没有,因自身的特殊之处,祁宁发现自己在修习追魂符、离魂术这一类与魂魄密切相关的符咒术法时显然要比常人容易不少,以至于后来他居然敢大着胆子制出魂御符这等连符修大能都不敢轻易尝试的稀世神符。

多么有幸又可笑,他就算有魂御符护体,把自己裹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又怎能拿这乌龟壳去正面一头撞死仇人,恐怕以对方那身通天的本领,最后的他只会落得个以卵击石的下场。

而能支撑着他在这条坎途上长久地走下去的,便是他苦苦探寻到的能够尽量减少魂魄之力损耗的某种方法,这法子能让他在很多时候仅以祭魂术所允许的最少的消耗来维持自身与天灵之间的联系。觅得此法后,他得以延长他和天灵相维系的时日,也能免得自己哪天突然就疯了。若他都发了疯,没了清醒时的记忆,还会有谁记得那些本不该被忘掉的人和事呢?

循着故去之人的记忆,祁宁找到了合庄,又经多番思虑,终决定以那思亲符为信物,拿他从姨娘那学来的纸偶当作传递信物的信使,以此向合庄里的人传达自己的好意。纸偶被做成了合庄周围最常见的小鸟的样子,一般人近看都很难看出它是假的。它飞进有人的庭院里,装作受了伤跌落在目标之人的身边,由她捡回疗伤,并自此完成了任务,在这牢笼的一角撬开了一道缝隙,为将来里外之人联手掀翻这天牢留出了一丝希望。

祁宁不清楚那天棠止收到思亲符时心中是何感想,在她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中也看不透这些字句背后藏着那人怎样的心思。信上的每字每句都太过天衣无缝,仿佛那写信的人是个运筹帷幄多年的老手,而他只是有幸与她合作一回。他身在宽广的天地之间,心却困于方寸之地。她身在囹圄之地,心却先于身体遨游在了青云之上。

于四方游历时,祁宁顺道打听到了一个名号“世情”的人,据说这人是个神算子,能窥天命,算出一个人的运道,以及此人的前世今生。他又有听说这人是个酒神,千杯不倒,嗜酒如命,若想见上她一面须得带上好酒,可能否请她答应算些什么那就要看个人的机缘了。

想要见到神算子,没人说得准需要带上什么酒,为此祁宁到处搜罗了各类酒水,连普通人家自酿的米酒药酒这些都没有放过。他想既然猜不准对方的心思,那多带些总不会是坏事。

经人指引,祁宁孤身爬上了一座大山,山腰处便开始有云雾缭绕,他只需一直往上攀爬,若在太阳落山前还未见周围的云雾消散,那他这一趟就算是白来了。

他备的那些酒还好是有用的,不知是哪一罐酒被看上了,让他能在天色还亮的时候顺着一条于云雾退散时显现出的小路找到一间茅草屋,并在叩响房门后应主人的许可进到了屋里。

面见这屋子的主人时,祁宁所见是一位衣着平平,看长相也不好令人留下印象的道士。她一见了前来拜访的人便说:“把你背篓里最底下的那罐子药酒给我拿来。”

祁宁带着的酒有些是装在了葫芦当中,被他挂在了身上,挂得满满的,让他看着活似个葫芦架。还有装在酒囊里的,被他别在了腰间,围了大半圈,像条皮裙子。也有封在罐子里的,陶的瓷的,都被他叠放进了背篓里,一路上都没有磕碰坏。

他照她说的翻出了背篓里的一罐药酒,递到她面前说:“前辈请。”

“坐下吧,我还有话要问你。”世情拿过酒罐后让他与自己面对面坐着,又突然变出了根长长的竹筷,敲了敲罐身,在一声响后问他:“这酒里都泡了些什么,你可清楚?”

“我记得有山参、黄芪、当归之类的,记的不全,还望前辈见谅。”祁宁想了下说。

“记不全而已,小事。”她笑着开了罐子,用长竹筷往里头一扎,再一提起,就见那筷子头上戳着根不小的山参,散着浓浓的酒味和些许药材的清苦味。

世情手持竹筷,将目光从山参移到了对面的人身上,然后对他说:“你觉得这根山参长得还像别的什么吗?”

祁宁思索后答:“萝卜。”

“你见过黄色的萝卜?”她大笑着问他。

“没见过,但我以为前辈只是问它的形状像什么。”祁宁这时还未多想,如实地回了话。

在他说完了有一会儿后,她盯着他幽幽地说:“你不觉得它还像你身上多出来的某样东西吗?”

“我身上多出来的……”祁宁顿时住了嘴,心中尴尬,脸皮倒还算厚实,没让人看出什么太大的变化来。

待内心平复后,他脸色平静地说:“前辈说笑了。”

又是一声大笑,世情说:“那就让我来真正地和你说个笑话好了。”

也不管对方想不想听,她就直接开口说了。她和祁宁说曾有一位妇人诞下一个婴儿,其夫见后大惊失色,继而大怒着上手要将这孩子掐死,因他所见乃是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那做母亲的如何舍得,身子都还虚弱着便下地苦苦哀求,奈何她出身远不及夫家,把头都磕出血了也只能让丈夫没当场就下了死手。

后来那所谓的怪物被连夜送出了家门,这家人则对外称是生了个死胎。自此那妇人因伤心从而伤了身,不得再有身孕,便遭夫家厌弃,一年后就过世了。其夫未因妻子的死而悲伤,只又过了一年就有了新的妻子,两人和和美美,还有了一对双胞胎。一儿一女,可不再是什么怪物了。

多年以后,那户人家因家道日渐中落,就想请来个道士作法替全家消除霉运。那道士确是来作法了,但用的手段很是怪异,竟拿出了一坛酒,还从那抛弃亲子的男人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再丢入酒中,让那酒有了个名字,叫做“孽根酒”。

道士说酒里的孽根不只有他的,也有自己的,还要这男人将整坛酒喝完,如此才能消去自己造过的孽,还全家人平安富贵。男人不肯,却也只能在家里人的齐心逼迫下把酒喝了,好让家人安心。整坛酒下去,他的肚子变得滚圆且胀痛难忍,真像有了十个月的身孕,永远不会小下去了。

“说到喝酒,你带了这么多,我也不要求你全喝了,就把你面前的这罐山参酒喝掉吧,喝完了再和我谈别的事。”

听过了别人的故事,祁宁实在没那兴致喝酒,可也拒绝不得,深吸了口气后就将整罐酒一口喝干了。擦过了嘴,他问对面笑着的人:“前辈会和每个来到此地的人说那笑话吗?”

“不会,我只和有缘人说。”她答。

这等缘分还是少有的好,祁宁虽在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还能笑着说:“那晚辈现在可以和前辈谈别的事了吧?”

“说,来求什么?”她说完一甩竹筷,将那上面的山参抛到了一边,筷子倒还稳稳地在她手里。

“我想请前辈帮我看看两个人的今生。”祁宁说。

“你要找人?”她问。

“是。”他答。

世情再次笑了,说:“你可知凡人不可随意窥探他人的前世今生?那会遭天谴的。你这一下子还是两个人,老天也会加倍地罚。”

“可我只是提出请求的人,要罚也不该罚我才对。难道说外界的传言有假,前辈其实并没有这等本领。”祁宁面容冷静地说。

“这酒里我看是还加了一味豹胆,才能让你喝下后这样和我说话。”世情脸上的笑容还在,语气中却多了些冷冽之意。

祁宁接着就站起了身,向她行礼致歉道:“是晚辈冒犯了,还望前辈见谅。”

他的态度还算恭敬,世情便没有为难他,只再同他说了句:“我当然有这本领,但要拿你的魂魄来换。”

听闻这样的要求,祁宁先是皱起了眉头,随后又舒展开来,并从身上拿出一张符咒递给她说:“这是用我魂魄做成的魂御符,虽然不大成功,但也是能用的,还请笑纳。”

见了此符,世情还真收下了,没再提出别的要求。她手握竹筷,又变出了两只高足杯,一金一玉,使其高柄贴着筷身转动,像街边杂耍似的,最后一收长筷,杯子却未被摔出,都稳当地立在了桌面上,里面不知何时还装满了酒。

之后祁宁又见她拿竹筷先后蘸了玉杯和金杯里的酒,在桌上用两只杯子里的酒各写了五个字。

“岭安生双禾,林中怀金锁。”祁宁念出了这些字,然后问她:“此话何意,前辈可否解惑?”

“问太多了。我已完成你所请之事,话中之意更是再明白不过,你自领会去吧,我不留你了。”

就这样,祁宁被她衣袖带起的一阵风轻飘飘地请下了山,上山时带的酒都没了踪迹,徒留一身轻松。

送走他之后,世情看着桌上半点未干的水迹汇聚了又分开,将两段话变成了四个字——情深缘浅。

人一拂袖,桌上就什么都不见了。

颍州城近来有个唱戏班子入驻了城中有名的万喜楼,这原本是家以名贵菜肴出名的酒楼,常接待些贵客,随便一桌子菜就抵得上城里普通人家数月挣得的钱两,令常人望而却步。

那唱戏班子曾在北凉王都朔昌为达官显贵唱戏,编得好些故事,风头最盛的时候甚至入过王宫表演,得了许多赏赐。其中最宝贝的是支名叫落幽的竹笛,传言笛子的第一任主人是个已飞升上界的大能,这是那人的心爱之物,却不知为何被留在了人间。

落幽只有在戏班子唱一出叫仙游幽冥的戏本时才会被拿出来由技艺最好的乐师吹奏,且还不是每一场戏都会出现。戏班的班主是万喜楼主人的旧时好友,应邀来此唱上那么个把月的戏,为酒楼再添些人气。人一来最先安排上的自然就是那仙游幽冥,落幽也会出场,这将是它唯二场次中的第一场。消息一出,万喜楼当天所有的座位就被预约一空,不加上好几倍的价钱根本抢不到,酒楼的生意可谓火热至极。

祁宁在颍州城里摆了好几天的摊子,挣得还算多,差不多有一般人一个月的月钱了。他在万喜楼好戏开演的这一天早早收了摊,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衣裳,看着不至于寒酸,但也说不上有多体面,像是落魄了的富家子弟。

“客官,请出示您的邀帖,核实后我们会让人来为您带路。”站在万喜楼门口迎客的伙计十分眼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挺着身板就要直接走进店里时将他拦了下来,张口就要他提供自己预约过座位的证明。

“我人都来了,还会没有邀帖吗?这里人多挤得慌,先让人带我进去,落座后我自会给你们看邀帖。”被拦下的人正是想要趁人多蒙混过关的祁宁,明明没有预约上座位却还敢把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伙计似乎看出了他的装腔作势,但并未马上戳穿他,给他留了些面子说:“店里的规矩在那,我们这些底下的人不好违背,还请客官体谅,把邀帖拿出来让我看上一眼。”

祁宁咳了声说:“那好吧,你且等等,我要找一找,让我想想我放在哪了……”

他正假意在身上找着邀帖,这时又来了个伙计语调尖尖地诶了一声,指着人说:“你不是之前在这附近摆摊的吗?我从你手上买过东西,那时的你还不是这副样子的,怎的今日突然就大变活人了?”

“什么叫大变活人,我先前难道是个死人不成?”祁宁拍开了对方指着自己的手,一脸快要装不下去的样子。

“这位客官,我不管你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我只认邀帖,有就请进,没有的话……”

“没有就赶紧走,别挡着其他贵客的路。”

听这两人接连说着话,大有要赶人的意思,祁宁露出没什么底气的神情,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万一里面是有空位的,你,你们为了抬高价格联合了外人,故意把座位报少了呢?”

“你可别胡说!你有什么凭据?若你没有凭据还敢再站在这闹下去,小心我们对你不客气!”

眼看对方真有要动手赶人的架势,祁宁忙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说:“那我去一边站着总行了吧,你们不会连门口都不让人站吧?”

“你站去就是,等客人到齐了我们把这大门一关,你贴着门也听不见里头的声响。”伙计朝他摆了摆手说。

“你怎知我是来听戏的?”

“难道不是?”

“是啊。”

“……那你还问?”

这之后祁宁在一旁站了许久,看着一个个有邀帖的客人在伙计满面的笑容中被迎进了店里,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落寞,还掺着些更复杂的东西,但无人在意。

眼见门口约了座的来客越来越少,忽然来了俩小姑娘,看着都没到十岁,可亲自接待她们的却是万喜楼的掌柜。那掌柜见了两人连邀帖都不要求看,直接就说:“二位快请进。东家在忙别的事,所以就让我来了,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薛掌柜客气,今日万喜楼客人多,谁都是忙的。你帮我们带个路,后面招待的事就不用你亲自来了。”

说话的人分明还是个小孩,气度却连很多大人都不如。祁宁在旁边瞧着听着,心下一喜,赶紧上前问了句:“两位约的座位若有空的,可否把我一并捎上?”

“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我们捎上你?”问话的是程轻禾,她和白瑶都是这万喜楼的老客,这次她来是为陪着白瑶听戏,更确切地说是想听一听那落幽的笛声。

“我就是个普通人,想进去听个戏,可是没约上,所以就……”

听了他的回答,程轻禾一扭头道:“那就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要是人人都向我们提出你这样的请求,我们可就不是来听戏而是来攻打这里的了。”

就在好友要走之时,白瑶问了他一句:“你来这也是为了落幽吗?”

“是是是,但也不完全算是。”祁宁答。

“这话是?”她又问。

“我家以前挺富裕的,我娘喜欢笛声,后来……后来家里遇上了些变故,我家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这次来不是自己想听落幽的笛声,是想替我娘听的。”

见他说话时脸上的那些表情都不像是装的,白瑶便对身旁的人说:“我们就带上他吧,多他这一个也碍不着我们什么的。”

程轻禾往他脸上盯了一会儿,实在没看出什么破绽,于是说:“好吧,都听你的。掌柜的,我记得我们那雅间是可以坐下四个人的对吧?”

“别说是四个人,两位若提了要求,就是十个人我们也是能给安排好座位的。”

待掌柜说完,祁宁看向之前拦过他的那两位伙计说:“你们看,我说座位肯定有空的,没说错吧?”

故意玩笑地说了这些话,祁宁就在那两人的强颜欢笑中跟着人走进了楼里。一落了座,他就听程轻禾说:“等下你点你的,我们点我们的,两边各吃各的,钱也各自结了,绝对不可混为一谈,知道了吗?”

“知道知道,我一定不会再麻烦两位的。”祁宁笑得亲切,却无半分谄媚的意味,更令她二人对他没有戒心,划清了界限便只顾着各自的事去了。

戏曲要在客人们都吃饱喝足后才会上演,祁宁不饿,也心疼自己的钱,但不好白白来看戏,就点了道不算太贵的面食。可即使如此,他也得花去自己近日摆摊赚的钱的一半多,好不奢侈。

面的味道尚可,贵就贵在食材的来源说法好听,摆盘也比外边大多数的店要精致。他吃完了面和配菜,连汤都喝光了,也才有个五六分饱,越想越舍不得自己的钱,表情就明显地不那么高兴了。

他是舍不得钱,在别人看来更是有种痛心疾首的意思。程轻禾悄悄观察了他一会儿,忽然对他说:“你也觉得光在这吃饭的话,有些不太值对吧?”

面对这猝不及防的一问,祁宁反应飞快地说:“是啊!就说我吃的这碗面,用的食材虽然都是上好的,可做出来的味道却还不如我家以前的厨子,实在有些浪费了。”

程轻禾接着他的话说:“这里的菜我差不多都尝遍了,多数就和你说的一样,差了点意思。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合我心意的,比如我们点的这些,就是我们俩都爱吃的。”

“那还挺好的。”祁宁随口应和了句。

白瑶在旁边光听不说,听两人讲完又吃了两口后才放下筷子说:“这些菜对我们两人来说有点多了,你若还吃得下就一起尝尝吧。”

见程轻禾没想要反对,祁宁便重新拿起了筷子,吃一道菜夸一遍,变着法儿地在那赞不绝口。可他偏偏话里总带着些真心,说再多也没让人厌烦,还与在座请了他的两人开怀地聊了起来。

戏是好戏,落幽之声更是绝妙,教人过耳难忘,不枉客人们花了大价钱来听上这么一回。俩小孩在和人道过别后先一步离开了万喜楼,走到半路时程轻禾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玉佩不见了,慌忙回头沿着路找。没走多少路,她们就见不久前一起吃饭听戏的那人喘着气跑来,将一枚玉佩交给了程轻禾,正是她丢失的那枚。

程轻禾重获玉佩心情大好,笑容明朗地对祁宁说:“多谢你了!如果你有什么……”

“我什么都不需要,就算还了你们带我进万喜楼还有请我吃那些佳肴的人情。”祁宁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问你想要什么报酬?假如我要问的是别的什么呢?”程轻禾见自己的话被人打断,丝毫不恼,笑容依旧地问他。

“无论你想说的是什么,我都是同样的回答。天黑了,你们快回家去吧。玉佩你戴好,希望它永远不会再丢了。”

“那就借你吉言,我们这就回去了,你也快回家吧。”

送完了玉佩也送别了人,祁宁就变了副模样,他又做回了原本的自己,而那两人再也不会见到今日的他,或许哪天也就忘了。他确实不需要她做什么,甚至不需要她记得自己,两人能只见上这一次也就够了。

腊月初,怀州城时隔数年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要真是下鹅毛倒还好,能让城里的人都拿去做一床暖被,可那些白得晃眼的都是冬雪,只能给草木土地盖上一层厚厚的冰被。

雪不分昼夜地下着,怀州城里几乎所有没住处可去,也无冬衣口粮度日的穷苦人都知道有户大富大贵的人家正在施济他们这些人。得知消息的人都聚到了一处,老幼皆有,相互搀扶着蹒跚而来,只盼能赶得上一口吃食,好见到雪停后的晴日。

当地的官府也有开仓放粮的时候,但多在灾年之时。这一年的雪是下多了,但不至于成灾,全城百姓一年的收成也不比往年差,故而只有民间的富户才会做出这施粮赠衣的举动来。

来的约有百来号人,都被安排在了各处归属于林家的房屋里,免得人要头顶冰雪受着冻来排队领吃食和冬衣。这些人里有不少是知道一些关于那给他们送吃穿的林家是何背景的,所以个个都在原地安静地等着东西发到自己手上,完全不担心会不会轮不上自己,也不会看到有谁能趁机占了别人的便宜。

林家的两位家主想到家里的独子虽未长成,但也不是个需要人时时看顾的幼童了,他已然懂了事,会跑跳嬉闹,也有了些自己的想法,两人今年便打算叫上他一起帮忙,不用他做主导指挥的人,只让他跟着家里的仆役们一并听安排做事就行。

年方七岁的林致桓听了安排,穿着厚实的棉衣和林家的人一起给这人端送米粥,给那人抱送衣物,好不忙碌,忙成了个会打转的团子。仆役们任他在各处穿梭做自己要做的事,眼睛不常放在他身上,也不怕他丢了,是因大家都知道那两位家主必定会给他什么防身或是便于知晓他行踪的灵物,就用不着人去操心了。

林致桓的确从父母那得来了一件好东西,若他离此地太远了,那两人就会有所感应,继而来寻他以确保他的安危。

一处房屋昏暗的角落里有个衣着单薄,身形瘦削的人,他把手脚都收了起来,整个人蜷缩在墙角边,头也埋进了臂弯里,不吵不闹的,毫不惹人注意,要不是有人提醒了一句,大概就没人会发现并给他送衣食了。

最先受人提醒来询问他状况的那位林家的人在走到他身边时问他:“你还好吗?之前没注意到你,我看你穿那么少应该冻得不轻,你再忍一忍,我这就去给你拿厚衣服和吃的来。”

见他没反应,还是蜷在那里,头都没动一下,问话的人顿感不妙,忙伸手在他身上轻轻推了一下,哪料他仍是没有动静,便加大力道抓着他的肩晃了起来。

这一晃可算是把人晃出了动静,他先是抬头展臂伸了个懒腰,很快又哆嗦了两下把伸展开的双臂收了回来,看着叫醒他的人说:“你是?”

“小兄弟你可吓死我了,我是负责给你们送东西的,刚才你那样我差点以为你因为我们没及时给你送来吃的和穿的,就要这么在这一睡不醒了。”

他看着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却还算干净,能让人看出他的年纪,大约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他听出了别人的担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就是睡着了,睡得太死,没想到会吓到你,抱歉啊。”

“道歉是不用了,我就是说说,哪就真吓坏了,你人没事就好。你等着啊,我马上去给你拿吃的来,再给你件厚衣裳披上,你脸色就会好些了。我看你现在嘴唇都是发紫的,可见实在是冻坏了。”

“有劳有劳,我在这等着就是。”

一人才走,这青年就看到又有个人在往他这里走来。那人和刚才在这的人半路遇上说了几句话,看样子是说好了什么,然后分开了,各自往原定的方向继续走着。

“我手上正好拿了东西,就替刚刚那位姐姐给你送来,你快先把衣服穿上吧。”

等人走到面前,青年看清了这第二个来和他搭话的人是何模样。他从他的穿着上看不出太多的名堂,但能从他露在衣物外的那双手和那张脸判断出他定是个被人娇养长大的孩童,是于某些人而言万分宝贝的人。

“谢谢。”他面带笑意地说。

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刚睡醒的缘故,林致桓看着这人,总觉得他的那双眼睛比这周围的人都要亮上一些。他回了句不客气,然后等他把衣服穿好,突然没忍住和他说:“我能冒昧问你件事吗?”

“你尽管问。”他一边拢着衣领一边说。

虽已开了口,但还有不接着问下去的选择,可犹豫后林致桓还是问了他:“你是因何……变成这样的?”

他答得爽快,说:“我是因为家里只剩了下我,又负了债,腿脚还不好使没法赚到太多钱,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抱歉,我不该问的。”

“没事,你现在算是我的恩人。恩人问几句话的事,我没什么要紧的。”

林致桓听后想了想说:“我就是个来送东西的,算不得是你的恩人。”

他以为对方会认同他的话,哪想他竟说:“你是林家的那位小少爷吧?可不是你说的只是来送东西的人,我说的没错,你确实应该算我的恩人。”

“你猜到了?”林致桓有些惊讶,可没多久自己也能想通了,来往送吃穿的人里就他这么一个小孩,太显眼了,一般人都能猜到他的身份肯定有什么特殊之处。

正当他这么想着时,他又听到对方说:“我不仅猜到你是林家的小少爷,还能猜到你身上有个金锁,是个长命锁对吧?”

“这你怎么也能……”

“我瞎说的,没想到你就真的承认了。”

见他说话时笑容愉快,林致桓也就跟着笑了,全未因他的话而心生不悦。之后他又听他说:“我能看一看那长命锁吗?”

知他会有所顾虑,他便补充了几句说:“我听人说只有家里有钱的孩子才会得到长辈送的长命金锁,我家里人没给我送过这个,别说金的,石头做的都没有,长这么大也没见谁戴过金做的,所以想开开眼界,可以吗?”

林致桓在他说话时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等回过神来,他已将长命锁从厚厚的衣领中拿出,并将其交到了对方的手中。这人拿到长命锁后把它放在手心上端详了一会儿,夸了句真是件宝物,而后看向他说:“我能用它给你变个戏法吗?很简单的,我就用点手法把它藏进我的拳头里,你来猜猜它是在哪一只手上就行。”

“你还学过戏法?”林致桓问他。

“就学过一点皮毛,还不够吸引看客来给我赏钱的。”他答。

思索后,林致桓点头答应了下来,随即见他迅速地摆弄了几个手势,那金锁就不见了。最后他双手握拳摆在他面前,对他说:“来猜猜在哪只手里吧。”

年幼的林致桓被他勾起了点好胜心,伸手在他的两只手之间移来移去,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答案来。可这人只微笑地看着他的脸,不去看他那明显是在试探的动作,表情毫无破绽可寻。

无奈之下,林致桓只能随便指着他的右手说:“在这里。”

结果真让他猜中了,林致桓旋即一笑,笑得纯真,那是独属于孩童的笑容。他眼前的人也笑了,说他可以把长命锁拿回去了。这时的他却不急,先问了人一句:“你想要它吗?”

对面的人摇了摇头,只笑着,没有说话。

于是他又问:“你是不喜欢吗?”

他说:“喜欢,但我更喜欢看见你戴着它。”

林致桓又笑了笑说:“那我送你别的你喜欢的好吗?”

见他又摇了头,他便问他:“是没有别的喜欢的东西了吗?”

“有,但我会自己去争取。”他答。

“为什么不让人送,那不是更容易得到吗?”他又问。

“那可不一定,而且别人送了也有可能再要回去,未必能比自己争取来的长久。”

林致桓不太能理解他的这句话,因为在他看来,自己亲手送出去的东西是绝对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的,哪怕对方不要了他也不会去捡回来,再宝贝的东西也是一样。

他正思考着就听到背后有人叫了他一声,想到自己在这确实待太久了,便准备拿起长命锁先离开一会儿。他从那青年手上拿走金锁时感觉自己像被什么给扎到了,原是那锁太过冰冷,可他却觉得那人的手好像还要更冷一些。但他与他只有片刻的接触,这也许只是他的错觉。

转身走了没两步,林致桓便回过头问了身后的人一句:“明天我们家还会在这送吃的,你还会来吗?”

被问话的人又是那样只笑不答,林致桓便到离开时也没能听到他的回答。等这一天的忙碌结束后他再来寻人,那人却已不知了去向。他问遍了周围的人也没得到想要的消息,只在那人待过的地方看到了他留下的空碗,收走后就什么都不剩了。

林致桓不知道的是,那人是顶了张假脸来见他的,也不知道他的真名是叫祁宁。

祁宁很高兴见到他如今是这般被人珍视着,活得幸福无忧。可他终会搅了这一切,因他未经他的同意向他借走了一样东西。他暂时还还不了,便只好送他些别的,尽管做这件事之前也没问过他的意见。

他在来这之前得到了个叫寄符纸的好东西,它能将画在它上面的符咒转移到别的物件上,用法也很简单。要没有它,他还真不好在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符咒送出。

要见的人见了,想送的也都送了,祁宁又过上了到处游历的生活。居无定所倒没什么,他也饿不死自己,只是偶尔会有些迷茫,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又能做到什么。很多年以后他才坚定了自己的心,他告诉自己,凡是他还能做到的便是他该做的,直到有一天他什么都做不了,那便是他能休息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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