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海龙宫,慧玹大梦初醒,神智刚回体内,忽觉一股强大的力量灌入她的眉间,她忍不住抱住头在床榻上痛得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惊得侍从们从屋外一齐涌了进来,围拢到床榻旁时,只见慧玹眉心流淌着血,多了块红印,已疼得昏死过去。
侍从见慧玹刚醒又昏了过去,立即跑去禀报龙王,龙王闻询,火急火燎地赶来,见慧玹眉心的封印已破,往后无需再跃龙门,遂安心道:“无甚大碍,她身子娇弱,一时承受不住新换的仙骨,待骨血彻底融合后便会再次醒来。”
众人便皆放下心来。
不多时,慧玹果然醒来,只是一醒来便趴在龙王怀里啼哭不止。
龙王轻声安抚她道:“玹儿,可得偿所愿了?”
龙王这一问,慧玹更加哭得不能自已,道:“父王,我错了。”
龙王不解道:“你有何错?”又问道:“那温云廷呢?”
慧玹闻言,忽然止住泪,起身便要往门外跑去。
龙王拦住她道:“孩儿啊!你有事先与为父商量,这么着急是要上哪去?”
慧玹急道:“父王,我要去找云廷!”见龙王不忍心放她离去,又再次哭道:“父王,求您,求您让我去找他……”
龙王见慧玹哭得伤心,自己的心也疼得揪在一起,又见她着急忙慌的样子,深知她有自己的苦衷,遂放她离去。
而距离何归山还有几十公里路的山脚下,温玦正带着族人准备去山上探望温云廷,路上忽觉地面一阵地动山摇,远处的雪山倏然尽数崩塌,温玦的心似绷紧的弦,几欲断裂。他就只剩这么一个儿子,生怕温云廷再出什么意外,立即带领族人快马加鞭前往何归山。
何归山上,正邪两道正打得天昏地暗,难分胜负。只见白野占据整片深空,搅动黑云,张牙舞爪地向天地大吸魔气。狂风从地底钻出来,无数被掩埋在土底的怨灵乘风直上,通通钻进白野的魔爪。
何之尧与山景羿冲上去想要阻止他,却被魔气阻挡在结界之外。何之尧再次举起肃杀剑,蓄力砍向结界,却被白野抬手持剑反击。两道剑光霎时对撞在一起,仿若一道惊雷从空中炸裂开来,火光迸射间,四周群山顷刻间被剑气削平了头颅。
温云廷与山景羿一齐持剑相助何之尧,他每次进攻,皆被白野闪躲过,山景羿也只能近他身前几次,仍屡次受他反击,被血煞剑魔气所伤。三人中,唯独何之尧能与他匹敌,每次都能精准找到他的落脚点。
温云廷见白野与何之尧的打斗仿若湖面闪烁的浮光,随时变幻方位刺啦磨出火光,踪迹神秘莫测,方才惊觉白野已是魔中修炼到极致的鬼物,若非神人,皆近不了他的身。而山景羿虽为万妖之首,实力非常,也只能与他对打几招,手中的残月双刃弯刀终究敌不过吸满了魔气的血煞剑。
温云廷静下心来,在空中盘腿而坐,闭目凝神,随后捻诀进入真境,在雪地中四处寻找他落于白野手中的双眼,想要借此窃入白野的真境,勘破他快如闪电的行踪。
他在雪地中茫然前行,既感知不到自己的眼睛,也感知不到白野的真境,无法与失去的双目进行连接。正当他准备退出真境时,山坡上忽然出现了一只雪鹿。
雪鹿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他,似认得他。
温云廷望着雪鹿,问道:“你可知何处有荒野?”
雪鹿闻言,徐步向他走来,在他身前俯下身子,随后驮着温云廷向前狂奔起来。雪鹿带着温云廷踏过一座座雪山,跨过一条条冰川,趟过汪洋大海,越过沙漠绿洲,终于抵达一片漫无边际的荒野。
雪鹿筋疲力尽,脚刚落于荒野上,便霎时变成一具尸骨,隐没在荒草里。
温云廷扒开枯黄的草继续向前,却见一片大火正朝着他的方向渐渐蔓延过来。只见大火所过之处,地面皆露出黑红的地表,犹如一块被烧焦的血肉。
温云廷踏过火光,双脚踩于黑土之上,见不远处,确有一个幼童正站在井边,低着头望着井底。
温云廷提剑走上前去,那孩童忽然转过身来,见了温云廷也不感到意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他道:“你是来拿回你的眼睛的吗?”
温云廷回答他道:“我不但要拿回眼睛,我还要杀了你。”
“你要杀了我?”孩童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问道:“你不需要我替你报仇吗?”
温云廷道:“我无仇可报。”
“你骗人。”孩童道:“你和我一样,只是你比我软弱。”
温云廷道:“你比我刚强,未必有我自如。”
孩童忽然变成黄衣少年的模样,冷峻的目光落在温云廷身上,道:“你想要和我为伍还来得及。”
温云廷却凝视着他,沉声道:“你现在就算迷途知返也来不及了。你无论再杀谁,这一切都不会从头来过,白野也不会再次活过来。”
“可是我大仇得报!我将世人玩弄于鼓掌!我逍遥自由!”白野盯着他,厉声道:“这世间再无人可压制我!就算是神仙也不行!”
温云廷闻言,微垂眉眼,鼻尖吐出一缕似有若无的叹息,低声道:“你有太多恨,即便是天下第一,也犹如这世间的困兽,谈何自由?”
白野反问道:“即便如此,我就该死吗?最该死的分明是那些坐享其成的神!他们受人膜拜,受人供奉!却回馈人冷酷与冷眼!他们!还有推崇他们的你!最为该死!”
温云廷见白野恨海滔天,而他心间的海域却在无限延伸,波澜更迭到深处。他凝望着白野,面如高山,沉静地道:“你以为你反抗神,弑神,便就是逆天而行?”他冷笑几声,眼底似有无限悲凉,继续说道:“上天给你七情六欲,给你仇恨和希望,你哪样没接住?你用上天给你的神智和贪念对付和你一样苦命的人,这就是你所谓的逆天而行?用如此相同,如此卑劣的手段伤害同族,你与你所说的冷酷无情的神有何分别?还是你自认为自己的苦衷比天高,自己的恨比地厚,而觉得自己的残酷比神更高一等?”
白野闻言,凝目看着温云廷,静立不语。
“你责怪神不救你亲人,不救圣人,难道得道者就被它所救了?”温云廷步步走近白野,盯着他,沉声道:“神从不渡人,但神引人自渡。你可知这世间有多少人上山求道,修身养神,为的不是成神,而是为了自救?”
“你问我怨吗,此刻我却要问你,倘若白野还活在这世上,看到你如今的所作所为,他会是何感想?他会怨吗?会怨曾经想要带你一起上山,怨救下你一命,却未让你真正得救,反而让你更加绝望,使这让人水深火热的世道更加暗无天日吗?”温云廷直视他道。
白野感到身上的骨头在吱吱作响。他愣了片刻,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脸苦楚,凄楚地道:“怨又如何,不怨又能如何?不怨,他就能得道升天了?他就能不死在那座荒山上,就不会被父亲所抛弃了?你这般义正辞严地质问我,不就是因为我走的是独木桥,而你要砸了我的这座桥?”
“你说得头头是道,扬言要杀我,还不是在顺从天意?”白野展开手对着温云廷,癫狂地笑道:“你想杀我得道,我尚且还在地狱,你又怎配得救?你向神便是对,我向魔便就是错,既然如此,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杀得了我。”
他见温云廷站立不动,将手撑在井口,继续道:“你不是要拿回你的眼睛吗?来拿呀。”
温云廷仍旧站在原地不动。他见那站在井边形同尸鬼一样的黄衣少年,分明是一个满目绝望的八岁孩童。
“有人修神道,就会有人修魔道。”白野凝望着温云廷道:“这就是道,这就是阴阳相互制衡。温云廷,我何错之有?”
温云廷沉默片刻,似听见恨海的哀鸣声,沉声道:“即使在你看来你无错,人也应当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既然如此……”白野见他决心与他斗下去,绕了井口半圈,俯视了一眼井底,随后抬头对温云廷道:“上天既然将我铸造成一颗铁钉深扎于这人世,今日你若杀不了我,我定让你,让这世道死无葬身之地!”
言毕,他踩上井口,竟纵身跳进井里。
温云廷正觉此恨无解,道的制衡无人能破,见他倏然跳入井中,赶忙上前一看,只见混沌一样的井底忽然涌上两颗绿汪汪的眼珠,胀鼓鼓地挤在井中,撑大眼瞳盯着温云廷,且渐渐分裂出鼻子和嘴巴,伸出芭蕉叶大小的舌头朝向温云廷舔了舔嘴唇,口水溢满井底。
井中完全没有白野的身影。
温云廷刚看清井底之物,那双眼睛忽然搅作一团,似一道泼墨,瞬时溅进他的双目之中。
温云廷只觉双目像是被蒙了一层黑油,浓厚的墨色中,忽然有一道白光冲破黑暗向他刺来,身后携带有无穷无尽的荒野。
那白光渐渐近了温云廷面前,只见光辉中慢慢显出一把银剑,银剑上的红珠泻出一条长长的血迹。那光辉中,白野苍白的脸和长发渐渐显露出来,身上的白衣似纸衣一样飘飞着,万千筒纸在他身后洒落,像雪花一样飘荡在荒野里。
白野来势汹汹,剑气逼人,携带狂风向温云廷刺来。
温云廷强站住脚,抵挡住迎面而来的狂风,手中现出夜雪剑,在血煞剑向他刺来的瞬间抬剑与他对抗,却被剑气击飞出去好几里,手中的夜雪剑被斩碎成两节枯骨。
仅此一击,温云廷便仰倒在草地上,再无力爬起身来。他的胸腔被剑气震碎,口中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身上的白衣被血染红,手上的筋骨也断了。
白野飞身至他的面前,烟雾一样飘飞在他上身,凛然俯视他道:“你当我的真境是你想来便能来,想走便能走的吗?”
白野将血煞剑对准温云廷道:“你应该明白这场争斗也是上天的把戏,只要有人愿意放弃,那便无效,就不会有输,也不会有赢。我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放弃?”
温云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张着一张血口,双目死死盯着白野,咬牙道:“我……一定要……打败你!”
他匍匐在地上,像断了翅的白鹤,一点一点向前蠕动,想要去够那把断成两截的夜雪剑。
白野紧紧盯着他,见他渺小如蝼蚁的模样,忍不住感到一阵恶寒。他知道他一定会拼尽全力打败他,直到豁出性命为止。这世上从不缺少这样一根筋的人,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样的人会显得更加愚蠢。
“为何你上了山,修行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天真。”白野望着温云廷叹息道。
恍然间,他好似看到多年前的一个清晨,被夜雨洗涤过的山林中,一个在晨露中穿行的黄衣少年倏然倒在血泊里,手中用来反击的木剑被人插进自己的体内,再无还手的能力。他那时是怎样的感受?他怨吗?他还信道吗?他会心有不甘吗?
鬼使神差地,白野将血煞剑刺进了温云廷后背。
“你赢不了。”白野冷声道:“他没活下来,你也要给他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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