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颠簸着将我送到了熟悉的路上,这条路我走了十多年,可感觉不到一点亲切。
我走了几步,又站定在街边,来往车辆的行驶声和细碎的人声充耳,我掏出手机,翻找养母的电话。
供了我十年饭的女人名叫吴彩,我不知道她准确的出生年月。这的确很奇怪。她也许像其他同学的母亲一样有四十来岁了,但不可能超过五十岁,因为看起来还算年轻。养父母从来不在家过生日,所以我不知道他们的生日。
一想到他们,就想到我从前的煎熬。
我自打离开姥爷到城里之后就再也没过过生日,上小学的时候,我很羡慕同学们能在生日的时候吃到蛋糕,他们的父母会把一个比盆还大的蛋糕送到学校来,全班都会为过生日的人唱生日快乐歌,我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我一直以为家里没有庆生的习惯,直到初中,我添了一个弟弟后,才发现原来家人只是没有给我庆生的习惯,才慢慢了解到我是这个家庭里多余的人。
这个多余的人,现在又要来给他们添麻烦了。
十一位数字显示在手机屏幕上,我犹豫着,不敢点绿色的通话键,我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不知道如何称呼她,如何面对可能的拒绝和冷漠。
但是我想知道自己是谁。
只要决定下的早,内心就能少煎熬。
“拨号中...”三个字出现在屏幕上。
嘟——嘟——
我心里平静,完全没在想应对的话术,只是等着拨号声,暗暗期待着人声出现。
“喂?”等待了几声嘟后,电话那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是吴彩的,这辈子与我只有十多年缘分的养母。
“......喂,妈...”我喊了一声妈,也许是习惯使然,我的理智并不承认这个母亲,但嘴上还是叫了出来。
那边安静了几秒,我在这个过程中也没有说话。
“怎么了?打电话干什么?”吴彩问。
她总是给我一种拒我千里之外的感觉,我总觉得我的需求都不会被她实现,我习惯性小心翼翼地和她讲话,尤其在听说我不是亲生的之后,一点点性子都不敢在她面前展现。
“现在在家吗?我就在附近,如果方便的话...我想..”
“在家打扫,城章和大宝不在,你在附近就上来啊。”
“嗯...我一会儿就到了,那..先忙...”我最后不知道该叫妈、你还是您,吭巴了两声,就放下了电话,等着对方挂断
挂断后,我收起手机,顶着越来越闷重的空气,小步快走,穿过贴满小广告的单元门洞,又一口气攀上三楼,然后歇了一会儿,望着连接三四层的那一节楼梯,无数的回忆涌上心头。
这个灰暗的楼梯道里,住满了我难以忘却的回忆,但我不想再回忆了。
刚刚和养母的那一通简短的电话,帮我找回了四年以前的感觉,让我知道我过去内心是多么卑微和不完整,让我知道我是被自己年轻时幼稚的思维绑架了。
我就像是开了上帝视角,可怜了从前的自己,从而更明确了我此行的目的,我要知道我的身世,就像白行说的,只有我真正关心自己了,未来才能更好地生活。
我爬上了第四层楼,来到了养父母家门口。贴着红红福字的门留了一线缝隙,也许是吴彩专门为我留的。
我用手拉开,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就用手敲了敲门内侧,说了声:
“我过来了。”
“进来吧。”养母吴彩穿着灰色棉质短袖,正用抹布擦拭茶几。我有四年没回过家,这四年来,家里添了不少东西,都是和孩子有关的,虽然空间布局都是熟悉的,但陌生的感觉更加强烈。
“进来啊,站门口干什么?”养母直起腰,双手折叠抹布,对我说。
我有些拘束,进门走了几步后,就一直呆站着。养母并没有招待我,她让我把门关上,然后继续干她的活。直到摆好最后一个模型汽车,才开始在意我的存在。
“来做什么?”她刚从卫生间洗手出来,搓着手走到客厅问我,问完便坐在沙发上,靠着沙发垫调开了电视。
我就在旁边一直站着,从进门开始半步没移动。
站时间长很耗费心力,大脑一直在思考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照顾...最近过得还好么?”我看着与之前相比有些发胖的吴彩,心里清楚我离开之后他们三口会过得更好。
“好啊。”
养母随口答了一声。她正用遥控器调换电视节目,片片断断的声音从扩音器里播出,我无暇顾及放送的内容。
我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艰难地开口:“姥爷说我是捡来的,我想找到我的亲生母亲,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的声音不受控地颤抖,尽管我已经努力在克制了。
“去找啊,能找到你就去找啊,到这儿有什么用?”养母依然无动于衷,她似乎正专注电视里的内容。
“姥爷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找,我想你..您也许知道..”
“不知道。”
她的话就像是一个铅球,重重地坠进我的心里。
我狠自己软弱,明明来之前给自己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但受冷遇后还是很不争气地腿脚无力,青春年少时心里的煎熬和痛苦都一股脑反馈给我,我不知道自己又受了什么刺激,只觉得自己像掉入了一个幽深的大坑,寒冷、无助又绝望。
我越陷越深,透出光明的坑口看起来越来越小,我伸出手臂触摸微弱的光,抓到一手空无。
说来也搞笑,是那句洗脑的铃声救了我,无限绝望之时光明处传来一句醉酒声:“我季业一定要知道自己是谁。”倒不是因为被自己坚定的意志撼动,而是想到了万恶的白行,和与我并肩作战的林。他们一直在支撑着我的内心。
即便得不到养母的支持又如何,即便遭受其他人的冷落又如何,关心不是乞讨出来的,就算在那些人的眼前撕裂自己,得不到的终究得不到。
电视里正播放着连续剧,演员们用情态动作演绎着不同角色的悲喜人生,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养母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别人的故事,我欣赏着看着电视的她,意识又从自己的身体抽离,欣赏着看着她的我。
“妈”,我笑了一声,“您养我这十几年可真够辛苦的,一定也很煎熬吧。”
吴彩听完这句话满脸疑惑地瞪了我一眼。
“明明没有感情,还不得不把我拖拽到长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了。”
无情也好,冷漠也罢,我被怨气操纵,一时间口无遮拦,任意发泄, “您该不会是有什么苦衷吧?白白受了十几年的罪,是上天在折磨你还是在折磨我啊?”
“你再说一遍?”女人坐直,翘着的腿也放了下来。
“我说您辛苦了,不辛苦么?多辛苦啊。”
吴彩被我激怒了,也怪我的话语的确不善,她骂了我一句孽种,和白行的妈妈骂的一样。
我那时心想这些疯女人都是这副德行,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敢对长辈产生过任何不满。
“当年就不能听他的,就不该收人家的钱,就该把你掐死,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我甘心养你?真是造孽!”吴彩咬着牙说出了这些话,她像我一样不再顾及那些年朝夕的情谊,她缓了一口气,又继续发怒到:
“好啊好!我养了一个害我妈离家的杂种,一切都是你害的!你现在又咬到这儿来,我以前是打你骂你还是虐待你了?你怎么不早点去死?”
吴彩站了起来,她走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眼里仿佛有一头正在咆哮的狮子,向我怒吼。
杂种、造孽、掐死...我的气势已经被压制得一丝不露,但我内心的怨气和强烈的执念尚未平息。
“你收了谁的钱?害你母亲离家是什么意思?”我努力保持姿态,看了一眼她的手指,又看了一眼她生气的脸。
养母的手慢慢坠落身侧,把刚刚聚在心里的气吐了出来,看向电视机那侧。然后转过身子,又坐回了沙发上。
电视机里越平和,现实中的争吵就显得越戏剧。
养母没有理我,她又“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鼻息声粗重,但越来越平缓。
我也盯着电视,脑子里却在想自己做的有点过了。我有点想道歉,但又把那三个字劝了回去。
“季业。”
过了一会儿,养母发话:
“十八岁那年,我爸抱回家一个孩子,他说是在山上捡的,一开始我妈可怜那个孩子,就答应先养着。后来有一天,我妈突然和我爸大吵了一架,然后...第二天她就离家出走了。”养母一直盯着电视,语气很平静,“我当年哭着劝我爸去找我妈...可怎么也劝不动,我一气之下自己跑去了城里。”
十八岁...我才知道,这个我认了十几年的母亲,还不到四十岁,知道后我更难接受称她母亲。
吴彩又继续说:“一开始,我恨我的父母,更恨你。我五年都没有回过家,是城章陪着我,劝我回家看看父亲。你知道么?季业,我爸见我后给我跪下了,他竟然求我把你带到城里去,让你上学,让你接受更好的教育......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么?我真恨不得掐死你。”
养母抹了抹眼睛,她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了,但清了一下嗓子后音色又变得正常:
“我不可能答应,也决不允许我的父亲为一个捡来的孩子做到这种地步,他怎么能对你这样,他都不曾为我,为他的妻子这样。但后来,城章收到了匿名寄来的钱,足足有两千元,匿名人还附信要求我们抚养你,只要我们同意,每个月都能收到两千元。那个年代,我和城章两个人的月工资加起来都不到一千元。”
“所以你们收了匿名人寄来的钱,收留了我?”
“对。”养母看了我一眼,“我就是为了那两千块钱才决定抚养你,我一直都很恨你。”
养母让我坐下,我拒绝了她的好意,说站着不累。
“母亲离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我本来把错都归在你的身上,可后来想想,你也挺可怜的,打出生就没了父母。”
我意识到我的存在似乎给姥爷一家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而我刚刚还在阴阳怪气地在受害者面前释放自己的怨气。
“都过去了二十多年了,没什么过不去了。” 她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如果你真想了解自己的身世,去找我的母亲吧,如果你能找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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