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景宴收回心中杂念,只能先将往事当作一个梦草草按下,铃兰拿着玉冠来帮她。她穿戴整齐,屋外春光大好,与自己身死那日是截然不同的天气。
她甩一甩衣袖,弗下宫女调整腰带的手,戴好玉冠。铜镜里自己面容俊秀,不似男子粗鲁又不如寻常女子艳丽,虽是凤眼,但是多年浸淫朝堂的戾气和威严,更盛男子。
她弯起嘴角笑笑,重来一世还是要伪装在这世间走一遭才能活。不免那笑容中也添了几分苦涩。
“听闻今日许多世家女子也入宫,殿下走西侧廊吧。”铃兰小碎步子在后方跟着提醒道。
“不年不节为何入宫?”
景宴三日前才重来,与前世不同,这一世不知为何留在宫中到了十八,前世自己此时已在军中,也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自己的婚配。
“奴婢也不知,许是给允王说亲吧。”
允王行三,景宴行六,算年纪允王早该结亲了的,只是说是前些年有个知己红颜非卿不娶,拖了好些年也未说定,还是娶了宫尚书家长女做了侧妃,这些个群臣才算完,皇帝也歇了逼他的心思,一个平庸的庶子,横竖也是没什么。
前世她这位三哥趁北方大乱,私自屯兵,以勤王之名强闯京都,那半月艰难抵抗景宴无论隔多久都不会忘,城内尸横遍野,城外乱石岗上人都堆成了山。
穿过游廊和新池,已是接近正午。
到了玉泉宫前还见有几个世家女子的身影往里进,景宴料定,若是真为了允王选妃断不会叫自己前来,选妃名单也是早早定下,岂容有临时变故。
那这些人只会是因自己而来。
“景儿来了,快来坐。”
皇后熟捻的招招手,要景宴坐在左席,离自己近些。
燕国这位皇后素以端庄典雅,大方得体而闻名四国,皇后虽嫁与皇帝多年却貌若双十,不仅美貌,美名更是远播。
殿内依次站列两排,足足十来个官宦女子静候多时,而允王并不在殿内。
“景儿过了年已是十八了,是时候议亲了。你母妃因这时日照顾望祁难免疏忽,几日前本宫与你父皇商议许久,等你稍好些方才让你过来。”
“谢母后关爱,只是儿臣...”
她才刚重生,眼前一幕幕像走马灯,十分飘虚,若说更像是幻觉也并不为过。
皇后在景宴脸上看出了明显的犹豫,也不恼,只是在看过来又有了明显的关爱,这眼神让低头的景宴都为之困惑,前世自己虽几乎是在皇后膝下长大,但是因着时间不多的缘故算得上少亲近,年岁稍大自己开府之后就更少接触了。
皇后为何这一世有如此转变?
“景儿看看,也是时候需要个人照顾你了。”皇后慈爱温柔的话语传来,打断了她的猜疑。
景宴知道这是躲不过去了,因着皇后颜面自己不能拒绝,现在尚且不清楚这一世自己与皇后的亲疏,前几日将醒来,因着头痛又根本无力关照这许多。
她放眼望去都是美好的女子,面容华贵,或是明艳动人,或是沉稳得体、温婉动人。景宴转了转手上的红玉扳指,想起了...柳韫颐。
前世她被迫立后,这一世重来,她还是只是一女子被母妃假扮了身份,为了活下来不得已顶了男子的名头。
现下又要将另一女子的半生一同葬在这皇宫里,她实在是不忍。
前世她的皇后温浊泉与她是知己朋友,自己之过也拖累她半生。重来一世,她不愿重蹈覆辙再娶不爱的女子,连累更多人。
孟婉言早已是欣喜等待了许久,她从小就知道景宴与旁的男子不同,她待自己也不同。自己与她也算青梅竹马,自己家世也好,哪怕是景宴未来要一争皇位,孟家也是一大助力。
小女儿的心态压得再好也从压不下的嘴角和满面的娇憨渗出来了,今日为了殿选,婉言一身水色裙裾搭着桃色外衫,一只蝴蝶发钗束起长发,耳边的小小茸毛因着屋外的阳关照耀更显可爱。
景宴抬眼看着婉言,后者眼里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了,满满都是自己的样子,景宴不自觉的笑了一下,想起了前世。
自己与婉言五岁相识,宫宴上小婉言打翻了漆盏,葡萄洒落一地,她小小一个坐在角落里,想捡起滚落四周的果子免得挨父王的训诫,但果子滚的有些远,正无措时,坐在一旁的景宴手长脚长给她捡起葡萄,眼中自傲得让婉言愤愤地瞪了好几眼。
婉言看着眼前人笑容阳光,反倒是羞涩起来,满面红光,面若云霞。
这落在皇后眼中分明就是你情我愿的一桩好事,眼中的满意根本关不住,正欲撮合时...
砰——
竹绿鸳鸯屏风后一声闷响,似是有人撞到了高架。
“姐姐莫怪,皇上赏的野山青鹤琉璃花瓶未曾碰到。”
柳韫颐歉意又带有十足熟捻的话语从屏风后传来,她轻挪莲步,面向皇后缓缓步行殿前,坐到姐姐身边。
景宴原是半侧身站着看向婉言,听到声音便愣住了,嘴角的笑顿时就停住了,不自在的摸了摸袖口才缓慢转身,身体一时僵的不像自己的。
脑中的记忆如洪水倾泻而出,一时间衣袍裹着的瘦弱身板都瑟缩了一下。
她光是听到声音,就浑身不自在了,也不曾想第三日就会碰见她。
皇后倒是注意不到这样的细节,朗声与诸位姑娘们说道:“恰巧今日本宫的妹妹也来看望本宫,这玉泉宫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皇后面上喜色与骄傲不难看出。
“姐姐这是在说妹妹不常来,姐姐在怪我。”
这是柳韫颐的声音,景宴几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她,温婉中有几分对姐姐的娇俏,她今日穿着一身水墨泼染的白色外衫,墨绿色的裙裾下是一双白色绣了银边的薄底鞋。
因着说话,面上有了动情的颜色,是对姐姐的亲近与娇嗔。
她比从前更年轻了,不,那是江景宴对着她太后的装束看地太多了。
她一直都是风姿绰约,仪态端方。
景宴呆愣盯着屏风上的一对鸳鸯久久失神。
“景儿呆看什么,容徽都忘记了?莫不是大病一场,烧糊涂咯。”
皇后玩笑的语气冲淡了许多景宴的不自在,她自省也是自己反应太大了,如果照旧前世,自己与柳韫颐,也就是容徽,应当是熟悉的。她忙提起笑意想要遮掩过去。
容徽早已坐下,靠着皇后,把皇后的手瞧着,看着皇后新做的指甲,闻言才抬起头,似是不经意的瞧着这熟悉但尚且稚嫩的脸。
“郡主的音容相貌儿臣不敢忘,不想今日容徽郡主也在。”说这话时景宴低着头,死死盯着砖缝,心中不安,手掌生汗。
容徽摩挲着皇后保养细致的玉手,眼中看向景宴,神色暗沉,她坐在皇后身边,殿外的光照不进来。长睫遮掩下看不见的出神。
皇后略过这两人不自然的古怪神色,瞧着二人不如往常熟悉,像是多年未见的故人,一时相见全然忘了眼神放在哪里,手指摆在那里。但是瞧着妹妹倒是与寻常无异。
“婉言,你上前来。”
皇后手上招呼着,婉言看了这一场莫名的画面,心中也有疑。
站在一旁的墨玉有见识的带领其他人离开大殿。
离开的姑娘们心有不甘也不能表露,家世好的便在心中盘算其他皇子有无可能,京中官宦世家众多,有无好的人选,家世不好的便伤心更多,此次六皇子不行,更受宠的允王和七皇子就更无可能。
孟婉言已是褪去了当年的稚气,两人同岁。二人此前虽未说些什么,但皇后心思已动,越妃偏重老七已是人尽皆知,望祁年前骑马伤了腿,越妃眼里就更无景宴,自己若不早做打算,景宴怕更受冷落。
“今日殿选,本宫看你二人很合得来,从小也是见过的,这些年宫宴一起闹着长大,你二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皇后捉了婉言的手,拍拍她手背语重心长的与她说道。眼中满意自是不必猜疑。
容徽在一旁征愣住,但是连站在一旁的清颜都看不出来。
孟婉言听闻更是喜上眉梢,脸颊微红,一汪碧眼看着景宴,不一会又移开不敢再看,女儿家的娇态,面对喜欢的人的心动,盲人都能看到心跳的飞霞。
殿中安静了一会。
“请母后赎罪,儿臣对婉言并无他意。”
“儿臣与婉言只是儿时玩闹的情分,并无它意。”
景宴犹豫再三还是宣之于口,自己经历上一世已无再娶妻的打算,从前她觉得不是柳韫颐,谁都是错。
而现在,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就当什么都没有过最好。
上一世她所害浊泉和婉言不浅,这一世绝不能再延续过错。
“景宴哥哥不喜欢婉言吗?”婉言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心脏一下皱的发酸又生疼,还没从喜悦中腾出地方来收着痛意与酸涩。
景宴却想的是自己当不上这一声哥哥,又怎么能够承得这份喜爱。
她心中苦笑,自己瞒天过海不假,但是从未将自己当作男子,扮作男子已是迫不得已,为了这身份自己放弃良多。景宴从不想做一男子,也不愿意再辜负其他女子。
“我们如往常那般不好吗,宫宴上景宴还是可以把进贡的水果留给妹妹。”
景宴强让自己迎起笑脸,看向站在自己前方转过头的婉言,面对婉言眼中悲痛,暗自后悔,她又让她伤心难过。
婉言像是实在想不到这样的后果,连皇后都赞成,景宴却明确拒绝。她内心一上一下落差太大,自己深觉甜蜜的过往却只是兄妹之情,她一时接受不了。
“婉言来。”皇后伸手招呼了婉言上前。
皇后用食指擦了擦婉言的眼角,这两个孩子是自己看着长大。宫闱和世家之间大抵相同,一个是绕着四四方方的天磨捱着墙根长大,一个是迎着一两尺高的门槛摩挲着桌角长大。心思单纯良善的孩子自己想要撮合撮合,却还是要看孩子的意思。
景宴这些年宫中不易,她虽惋惜也不愿强行撮合,伤了这孩子的心。
“婉言别伤心,你景宴哥哥还不够好,总有更好的,你喜欢的,你来告诉姑母。”皇后温声低哄,像是从容徽那处练出来的。
婉言眼中的泪零零落落还是掉了下来,花了今日废了一番功夫才画好的妆。
景宴在一旁看着皇后温柔劝导,心中动容。前世皇后之死自己远在边外,消息传来已是十日之后,自己为之一痛都慢了多日有余。偏是生产之事,宫中的太医再能力过人,女子生产也是鬼门关过一遭。
但是此种端倪她查了数年,也未有结果。
容徽安静这许久,静静的看着三人,看着这场没撮合好的结亲,手上剥了一半的橘子吃了一瓣,橘子是南方的名种,又大又圆,橘黄的又无斑点,沉沉的落在容徽的手上,听了这半晌的话。
“景宴可是心有所属?”她语中凉凉的,猜不出喜怒。
容徽眼见着婉言还未平复心情却冒冒然说出这话,自己话一出口就知错了,放在往常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皇后都深觉意外,容徽心思沉稳,说话少有冒失,今日景宴奇怪,容徽也如此。
容徽知道越描越黑,也不多言,就像是没发觉此言不妥,话落之后便看向景宴,手中的橘子分了一瓣递给了皇后。
“景宴并未有心仪女子,只是希望将精力放在读书上,好早一日为父皇分忧。”
景宴知道这一番话皇后不会赞同,至于容徽,提及柳韫颐她还是不免的会心痛。
婉言因挨着皇后的缘故,皇后为小姑娘拭泪的手明显感受到她小脸一抖,哎,芳心错付,皇后心中又叹。
容徽的手顿了顿,又好似不在意的倒了一杯甜酒。景宴从前爱甜食,这酒也刚温过,现在饮下最好。但她只能分了一杯放在皇后案前,自己微微抿了一口,嘴唇稍润,摸着杯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景宴此话就不对了,成家与读书可不耽搁,本宫与皇上可不少听到京中官眷挂念此事,你三哥是个有主意的,也不知心系哪家姑娘,拖了这许久不娶正妻,你可不能学他。”
“莫非你也是心有所属,还不敢说?告诉母后,绝不告诉你父王,只我们四个知道。”皇后状似玩笑的与二人调和气氛。
坏事,景宴心中冒汗。
念及容徽在侧,景宴拱手也不愿多说,她虽知道与这人从来就没有可能,但是她是个重生轮过一回的人,从前种种不过几觉的功夫,她还没有忘掉。
“儿臣所言句句实言,母后便不要开儿臣的玩笑了。”
景宴面上讪笑,状似无错,希望翻过这一页,看着婉言脸色好似有些好转,心也渐安。
上一世婉言便一脖子挂在自己身上,至少这一世可不能再害了她。
“好,不玩笑。但其实这事也早该和你商量了,你父皇有意于齐国联姻,齐国柔嘉公主,三年前宫宴时你也是见过的。”
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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