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城城墙
黄沙垒土的城墙上,刀刀刻痕清晰可见,砖土的夹缝里掩着块块黑泥,算不清是何时留下,也不知是何人留下。
城墙上旌旗阵阵,秋夜黄风拉扯着约莫半人高的飘带,荡出一缕鲜红的摇曳,点燃了蓝灰泛黄的夜空。
此时天还未大亮,火把层层叠叠遮应着墙上的守卫,他们也已等候多时了。
“不出殿下所料,公孙铭果然沉不住气了,已于一个时辰前动身,若是没有延误,莫约还有一个时辰就能抵达城下。”
“只是为何他不先夺回锦城?不怕前后夹击?”站在江景宴身边的亲卫说道。金辰已被关禁闭了,亲卫们也无法劝说殿下放她出来,只好他兄弟几人将殿下四方围绕的环住。
“孤拿下锦城能如此容易,安之不是他公孙铭的意思...”
“殿下的意思是,公孙铭说动了锦城守军故意放弃锦城,遮掩他狼子野心?”
景宴看了身边人一眼,眼中似有肯定,但见他们似防狼一般将他遮得严严实实,也是一阵好笑。
晨光还未升起,一点点暗黄色的烛光反到她脸侧,沾染了根根长睫,她手下摸着城墙上的灰土说道:“齐军大军的供给都是那王霖送出来的。”
“那殿下何不...”
“锦城不急,今日也不用着急...”她停顿几息又说道:“一个时辰也够了...”景宴说的成竹在胸,那亲卫也面似肯定,不再多言。
殿下用兵如神,他们虽不知为何,但是相信景王就一定没错。殿下连齐军营中烧毁的帐篷都能明细到几顶,西戎人帐下有几人受过齐军侮辱,都能一一分辨清楚,天下有什么是殿下不能知道的。
火把烧着火油,篝火架上炸出嗞嗞的断裂声,太阳一点点升起,远方的半阳从红色,渐渐翻出黄光,等露出一半时又转成白日,远方黄沙慢慢滚荡出原色,快了。
一层层烟尘从远方似海浪一样一浪赴过一浪,马蹄阵阵,人畜嘶鸣,成阵列的金戈铁马高举着旗帜,蓝旗上的黑豹纹饰终于跑到了白日之下,要到了。
只见那公孙铭一马当先,重骑铁蹄翻动着黄沙和软泥,身后跟着层层大军,高头大马,齐军蓝色旌旗重重叠叠望不到头。
“莒城就在眼前,活捉江景宴,先登者赐金万两!”公孙铭骑着高头大马嘶声怒吼道,他一马争先,身后万马齐鸣。
身披黑皮战甲的齐军个个骑在重甲战马上,满脸裹着血汗与风沙,眼中冲出火光。
“活捉江景宴!万金!万金!”
“先登!万金!万金!”
齐军昨夜刚经历完火烧连营,又有诸多兄弟中毒,眼睁睁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却无能为力。
战前动员时各军将领就满口的“江氏竖子,以死人血暗害我军将士,如此小人,何以占据中原,让我齐人忍受黄沙之苦。”
“杀了江景宴!进军中原!一举夺京!”
“一举夺京!”
江景宴站在城墙上,凛风阵阵,吹得她白袍暗花银色披风斜曳飘荡。
日头已全部升起来了,烛火还没熄灭,晨光不仅带来了光明,还有齐人的叫嚣,可惜墙上的寒风没有因此感化,刺过每一名燕军将士的皮肤,带起阵阵抖栗。
燕军心中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一个个糙汉的眼睛俯视城下,风沙吹过留下泪痕也不擦去,反而带起笑容。
杀了齐人!为莒城正名!为燕人正名!
“江景宴!你使如此阴毒手段,妄称正义之士,不过一畜类,还胆敢守矩莒城!”
“你若乖乖下来受死!你公孙爷爷到可以勉强考虑,留你全尸!”那公孙铭坐在重装黑马之上,立于城墙之下,银盔厚甲,一柄长枪直指江景宴,身后的齐军将士勒马,万马嘶鸣,笑声荡荡。
“是啊!竖子小儿,乖乖下来受死!”
“躲在城里算什么本事,还不是让你燕人白白送死。”
“江氏小儿,无能之辈,快快开了城门,迎你爷爷进城去吧,你新婚的王妃,爷爷我也笑纳了!”
“哈哈哈哈哈!”齐军将领放肆大笑,阵前叫嚣。
城下齐军叫嚣不断,城上的燕军听闻如此侮辱放肆之语,也肚中气愤,已有人捏紧了长枪,拉开了弓弩,但长官都看着景宴的号令,见景宴还是不出声,他们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公孙铭,眼中冷意,好似已是死人。
亲卫们站在景宴身边,肚中虽恼火但还算沉得住气,已有人猜到景宴是何打算了,互换了眼色,各自心下了然。
“听闻你那王妃貌美如花,不知在我帐中又是如何神色呢,当真是好难猜想啊?”
“你若是将美人送上,爷爷我可留你尸首!”齐人与西戎人学的,毁坏敌人失手,动则剥皮抽筋,枭首示众。
公孙铭骑在马上,见景宴还是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手中勒紧了缰绳,马头被勒的只翻腾,马身上下颠簸,他心中越发不服。
这燕国京城中的景王妃早就名满九州,在还是郡主时就引得四国垂涎,不想竟是一毛头小子迎娶了美人,让多少男人捶胸顿足,咬牙切齿,他公孙铭就是其中之一。
“尔等竖子,今日我齐军就攻破你莒城,让你常常国破家亡的滋味!”
说罢,那公孙铭大手一挥,投石车准备,攻城车上前,勾绳手一马当先,身后擂鼓阵阵,公孙铭亲自敲鼓,黄褐色的鼓皮前后涌动,驾车的兵士勒紧了绳索。
江景宴面上一笑,国破家亡,她已经尝试过了,现在是天下人都可亡,独她燕人不行,绝不可退一城。
她素手一抬,弓箭手拉弓准备,投石器准备,手落,万箭齐发,巨石混着火油一桶桶向下奔涌而去。
妖艳的火焰滚着黑火油,一股股滑落,勾绳手烫的嘶吼哀嚎,城上的燕军喜意更深,一个接一个流水一般,点火,倒油。
公孙铭亲眼看着登到一半的士兵滚落,在黄沙里翻腾,火油覆在面上刺啦刺啦的灼烧,士兵手抱着头,手上也摸到了火油,连着头皮、头发、皮甲,从上到下烧成了一具碳。
黄沙上挣扎着数百人,但都扑腾不过几下就失了气息。
公孙铭退开,给身后的工程车让道,高数百尺的木制战车,顶着数个弓箭手和投石手,蓄势待发。
车身上堆满了尖刺刀箭,黑红色的利刃连着不知是何时,谁人的皮肉,挂满了鲜血,直逼城门。
战车几乎与城墙高度相当,那车上三人合力拉开巨弩,口中喊着号子,然后一齐放手,巨箭削过数道燕军的箭矢,直插到城墙前,离景宴不过数尺。
亲卫赶忙上前要拦在景宴身前,景宴倒是扒开了他们,从一人身后抽出了重弓。
车上的齐人正准备笑话江景宴螳臂当车,巨弩能够射到城墙上是因为这弓有百石之力,需三人齐力方能直射数里。
寻常弓弩不过百余步,这江景宴空有蛮力却分毫不懂弯弓,简直可笑!
亲卫一左一右抽出长剑,护在景宴身边,挡下敌军数十只箭矢,叮叮当当地上落了一片木箭,面上也大汗淋漓,但是久不听身后的弓弦之声,回头看去,重弓已被拉满,殿下却迟迟没有射出。
殿下在等,等什么?
飘荡在墙头的红色燕军旗帜,被风吹得一浪高过一浪。
“哈哈哈哈,无知小儿,如此就敢与爷爷相较,你那教骑射的师傅怕是...”那齐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剑贯穿口鼻。
站在一旁的二人赶忙向身后招呼,需再来一人才能拉开巨弩,一人转身,一人在调整巨弩方向,但还不等二人想到,为何这箭矢能够射程如此之远,车上就只剩下了一人。
“怎么可能?”
“这是怎么可能?”
站在墙上的亲卫也不敢置信,直到周围的火烛飘动,又看了一眼巨箭的落点,知晓了缘故。他们一向只以为殿下精于剑术和枪法,不想弓箭也十分擅长。
景宴这一世并不像前世一样时常精于武艺,她这副身体明显支撑不了再发一只箭,这把重弓已经是燕军里射程最远的,同样也是最难拉开的。
此时她双手微颤,虎口生疼,渐有血迹。但还是再搭一箭,屏气凝神,聚目静心,软甲上的系带被风勾带起,银甲之下的白袍衣摆向右翻动。
终于,烛火渐渐都烧尽了,黑烟原本直直上冒的势头被风吹得四下摇摆,向左,向右,向后...
咻——
木箭穿过众箭,一道银光直直向下,借了风速越来越快,慢慢低垂,命中!“啊!”随着那齐人一声惨叫,车上已再无一人。
工程车上三人全部殒命,上去替换的小兵畏畏缩缩不敢再上,被车下的伍长大骂,又捅死了一个,才被逼的向上爬。
亲卫一左一右站在景宴身边,无一不拜服。凭借高度差和寒风就能三箭连射,箭箭穿云破甲,直捣数百步以外。古书百步穿杨,他二人今日得见。
景宴的手是彻底抬不起来了,但是现如今的战果还算不错,攻城车体量大难前进,多半依靠巨弩伤敌军守将,击破敌军士气,她三箭皆中,后再用巨弩难免齐人心中胆怯。
而城下的公孙铭,在她看来根本无需考虑,只用静等他败军之将奉上投降书。
景宴用帕子遮住虎口的血迹,忍痛简单打了一个节,不想数息的功夫,白帕子就被全部染红,她眉心一皱,这副身体如此不堪,破敌之后更要勤练。
公孙铭眼睁睁看着景宴三箭,箭箭精准,气的勃然大怒。挥舞着长枪说道:“江氏小儿,不过借地势之优,何不敢下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江景宴!无知竖子,下来与将军一战!”
城下齐军连连叫嚣,令江景宴好笑,无知匹夫,怎派了这样一个人来攻城。
两军对垒,最忌胆怯、心乱,一军主帅以匹夫之勇自居,还能作为将军。看来这公孙咎还不如上一世,这次竟是派了个废物,只学会了阵前叫嚣。
远方日头逐渐升起,齐军的勾绳手全部殒命,有一两个幸运儿也都被燕军斩于城下,一个个惨声洛城而下。数辆工程车无人敢上,就算是上了也失了准头,被燕军箭矢射的连连后退。
战局如此就算是傻子也知今日不宜再战,但是那公孙铭却咬死了要后面的齐军一个个上前送死。
可惜多数连箭攻都为穿过去就已殒命,在莒城前堆积了满满一组人墙,但又是一波一波前赴后继。
景宴在城墙上看得只摇头,看来早前她的推断无错,齐军完全乱了手脚,没有公孙咎,这偌大一个齐**队就像是人彘,可惜人彘没的是手足,齐军没有的是脑袋。
“上攻城锤!”底下那公孙铭还不死心,交出了最后的送死答卷,城上无需景宴动手,弓箭手就蓄满了火油,点燃了弓箭。
轰隆隆——
攻城锤还未完全到城下,撞击不过一下就停了下来,满地的齐军将士打滚,哀号遍野。
城门后的燕军听见只一下,城外的敌军就力竭不敢向前,不住的大笑。
“如此大将,也只有你齐人能派得,哈哈哈哈哈。”
“无能莽夫,只会满嘴叫嚣,连城门都破不开,如何入我京城!”
“景王必胜!燕国必胜!”
景宴立于墙头听见身后一阵阵欢欣鼓舞,终于露出笑容,还好,还好。她今早时还心有惴惴,前世的痛苦如附骨之疽,每每午夜梦回都搅得她难安,幸好,幸好。
“殿下,已是巳时二刻了。”亲卫在一旁提醒道。
景宴早前给他二人下了提示,若是攻城到巳时不见分晓,就让城内诸军做好久战的打算,现在看来,她高估了。
城下公孙铭看着攻城锤被弃落无人敢上前,正准备怒声骂道,左右上前提醒说道:“将军,我军已折损近万人...是不是...”
公孙铭气急败坏,上去就是一巴掌,骂道:“违军令者,后队斩前队,都他妈给老子上!”
左右正犹豫着,后方跑来一小兵跪下说道:“将军,二营将士都开始上吐下泻,重则昏迷倒地,像是...像是热毒之状!”
“什么?”公孙铭猛然回头,千军万马此时已倒下一大片,个个脸上潮红有异,眼神涣散,就连左右也开始气喘。公孙铭大惊失色,扭头看向城上的江景宴。
“好!你!江...景宴!”他此刻连说话连句都难,更遑论叫嚣之语。怪不得这竖子神情自若,原来是箭矢上有毒,投石机也都换上了热毒污染的器物。
怕是昨日的热毒已经发散到一营和二营,他齐军又长途跋涉,心热血流加快,加速了毒素蔓延。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公孙铭面中狠毒,心有不甘,但是也知无力回天,只能调转马头,鸣金收兵。
江景宴站在墙头,嘲讽地看向城下,西戎人今日未来助战,不知是因何牵制住了手脚,她向左右示意,亲卫知她的意思。
一只箭矢射穿摇晃下摆的齐军旌旗,正穿过豹眼,燕军看了大喜,笑声震荡,公孙铭抬头看去,回头一眼,鹰视狼顾。
江景宴低眉搭眼,嘴角薄唇翘起,鼻间一点小痣牵动着,低语嘲讽,公孙铭看不清她嘴型说的什么,但是她不屑的神色,清晰刻进脑中。
亲卫站在一旁看得清楚,殿下没有出声,但是依嘴型可见,她说了四个字“让你爹来。”
给我写乐了[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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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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