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他们离去后不久,治安队与弗雷克先后赶到现场。阿列克谢早就不见人影,弗拉基米尔头上的伤口被胡乱包扎一通,治安队将他送去了医疗帐篷,剩下的人一并拘禁待审。
今年的平安夜在一片混乱中落下帷幕。
后来的处置结果,薇利亚略有耳闻——弗拉基米尔因酗酒寻衅滋事,受到降级处分,评级从C降到了D,其余和他一起的人造人只受到警告处分。而率先伤人的阿列克谢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冲突只发生在人造人之间,因此治安队下达的处罚比较轻微。虽然他们的行为给酒馆带来了一定损失,但原住民向来不会为难人造人,在酒馆老板默许的情况下,治安队没有安排额外的惩罚。
一周后,周六清晨,薇利亚在前往停车地点的路上遇见孤身一人的弗雷克。
“你去哪儿?”弗雷克问她。
“研究所。”薇利亚神色不变,插在兜里的手却在暗中捏紧了车钥匙。
“注意休息,别太累了。”他没有多问。
薇利亚点了点头,越过他继续往前走。
这些天以来,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无外乎毫无意义的寒暄和公事公办地谈论工作,很少闲聊。这样也好,薇利亚想尽量避开他,直到她将头绪理清为止。
——
上午,薇利亚推着工具推车进入人造人实验工厂,门关上的那一瞬,她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机器人研究所里有人值班,要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运出这么一车工具和零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工具用完了还可以放回去,零件她挑的都是可随意使用的消耗品,管理员应该不会注意这些细节。
在五层下电梯时,工具推车的轮子在电梯和地板的接缝处卡了一下,最上层的零件盒掉落,与大理石地板相撞,发出一声巨响。盒子里七零八碎的金属零件撒了一地,几个小螺母滴溜溜地不知道滚去了哪个角落。
这一幕幸好不是发生在研究所里,否则她都不知该怎么解释。薇利亚安置好工具推车,蹲下来捡起零件盒,仔细分拣零件。片刻后,一个灰色身影无声无息地穿过圆厅,来到电梯间中——路加被响声惊动,前来查看究竟。
“薇利亚,”他说,“你在做什么?”
薇利亚仍旧蹲在地上,抬头看了看他:“你上次是不是说自己无法离开这间工厂?”
“事实如此。”他点头,“这是我接受的初始命令之一,强行离去会导致心智冻结。”
“但是你身上的很多零部件该更换了。”薇利亚说,“看上去像是四十多年来一直没有换过。”
路加点头:“我从出生起就没有更换过任何零件。”
“我猜得到。”她说,“一般机器人每隔五年就必须更换一次关键部位的零件,十年做一次大检修,这样才能保证各项机能完好。我带来了工具和大部分便携的零件,今天可以帮你更新。”
路加似乎卡壳了一下,说:“只要有材料,我可以自行完成部件更新工作。”
“但这里没有车床和机械臂,工具也不齐全。”薇利亚说,“你不好操作的地方,我可以帮你。”
“好的。”路加说,“谢谢你。”
他蹲下来帮忙分拣,很快便收拾好了地面上的一片狼藉。
——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五层的一间休息室。路加示意薇利亚坐在沙发上,问:“你需要茶水吗?”
“来一点吧。”
“好的,柜子里应该还有一些没过期的茶叶。”路加在茶具柜和饮水器之间忙活了一阵子,端上来一杯热腾腾的红茶:“小心烫,工厂的饮用水和研究所同出一源,请不必担心水质问题。”
“谢谢。”
薇利亚将杯子放在桌上,看路加工作。他不紧不慢地将小推车上的零件盒、工具箱等一一摆放在茶几上,全都放在自己那一侧触手可及的位置。然后他在沙发上坐下,拆下右手拇指,着手更换损耗严重的手指关节。
不过一会儿功夫,他就将右手指节全部更换完毕。这么看来,他确实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上次你说我是陌生人。”薇利亚问,“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是陌生人?”
“踏入这间工厂的人分为三类。”路加抬头看了看她,低头继续为自己更换左手零件:“一是工厂的工作人员,二是出生于此的人造人,三是领导者或访客。工作人员都有员工证明,人造人自出生起便与我相识,而在领导者及访客光临之前,我一定会接到通知。因此,这三类人都不算陌生人。
“你是第四类人。”他说,“你没有员工证明,不是人造人,而且在你到来之前,我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薇利亚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外来的人造人呢?”
他顿了顿,说:“我无法确定,但人造人不太可能持有黑金卡。”
“陌生人进入实验工厂,你没有义务向上级汇报吗?”
“北十字星黑金用户权限过高,不在我的汇报范围之内。”他说。
薇利亚点了点头。
上次路加问她来这儿做什么,她本想胡乱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她很快想到,中央计算机和路加之间很可能互通信息,她的操作路加都看在眼里,说谎没有意义,所以她选择说实话。
“我来查询有关克隆人弗雷克·威尔士的资料。”她当时这么说。
路加没有提出质疑,他默认黑金用户有权访问这部分资料,而他不必追根究底。
薇利亚提出要求,让路加替她保守秘密,就当她从未来过这间工厂。她知道机器人不会出尔反尔,但路加也许接受过其他权限更高的指令,那么他就有可能忽略她的要求。又或许早在她提出要求之前,路加就已经将她的行踪汇报给了上级。
考虑太多也没用,若路加果真接受过更高级别的指令,他完全可以对薇利亚说谎。不是所有机器人都值得信赖,但机器人无疑是单纯的,他们的行为永远符合逻辑。
在这片刻之间,路加完成了双手零件的更换,接下来是手腕和手肘。
“有多少年没人来过这间工厂了?”薇利亚问。
“五年前,克隆人计划工作小组离开之后,工厂便彻底关闭了。”路加说,“我已经有半年左右没见过任何人,除了你。”
“也就是说,半年前还是有人进入这里?”
“总工程师偶尔会造访。”
总工程师也可能是指克隆人计划的负责人,以防万一,她多问了一句:“是弗雷克吗?”
“对。”
纯白之冕为一个克隆人保留了访问权限,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这间工厂对他而言不存在秘密。
但他来这儿做什么呢?
有任务?怀旧?又或者,仅仅是来看望路加?
——
当晚,薇利亚带着奥苏在酒馆吃了晚餐,餐后她点了一杯凤梨霜汁,到角落里去玩弹球机。
这台金属弹球机做工精细、质感一流,游玩体验极佳,一般的电子弹球游戏无法与之比拟。自从薇利亚领略到弹球机的魅力后,几乎每天都过来玩。机器不设投币口,也没有彩头,纯粹供客人消遣。
小钢珠从弹簧槽中射出,与面板内的机械装置激烈碰撞、疯狂弹射,飞跃过复杂的路径,落至底部,又被板子击打至上空,重复新一轮撞击。
在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中,小钢珠最终从两枚板子中间的空隙处掉落下去。弹珠台右下角的屏幕上显示出这轮游戏的得分,她瞥了一眼,还是没能打破上周的记录。
她正想开始下一轮游戏,身后却响起几下稀疏随意的掌声。
薇利亚转过身,阿列克谢竟然站在她身后,她甚至不知道这人是何时进入酒馆的。
“玩得不错。”他说。
薇利亚没出声。
“帐篷那边没人,我就过来看看。”他微笑。
“找我有事?”
“有东西给你。”
他手中提着小巧的礼品袋,这种时尚精致的小袋子在基地不多见。如果她没看错,袋子上似乎是托帕斯某知名咖啡品牌的商标。
她将目光转回阿列克谢脸上。
“这次我做到了投其所好。”他轻轻笑了笑,瞥了一眼她搁在吧台上、喝了一半的饮料:“我想你对红酒兴趣不大。”
“这是什么?”
“咖啡豆。”他说,“杂货店老板告诉我,这是你最喜欢的品牌。”
没错,薇利亚曾向店长提起这个牌子的咖啡豆,得到的答案是没有货源,无论基地还是北贝加尔斯克,都没有一家店贩售这种咖啡豆。
她神色未变:“你从哪儿弄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我自有办法。”
阿列克谢看出她没有接受礼物的意思,就弯下腰,轻轻抬起奥苏的一只手臂,将袋子挂在他的手指上。
奥苏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只得抬头看向薇利亚。
薇利亚:“先说清楚,你发什么神经?为什么又给我东西?”
“跟上次的理由差不多,”他淡淡说:“还你人情。”
“你没欠我人情。”
“你还真是健忘。”他道,“上周的今日,就在此时此地,我欠了你很大的人情。”
薇利亚怔了足足三秒,然后她移开目光,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阿列克谢耸耸肩。
“当时弗拉基米尔的动作停顿很不自然,不像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反倒像有什么东西将他控制住了。”他道,“而且,维克多的反应也能说明问题。他原本要冲上来劝和,却在弗拉基米尔发生异常时突兀地停下,转而指挥他人。一方面,他不想被卷进来,另一方面,他显然十分确定弗拉基米尔不会再动手,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身处混乱的中心,还能保有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薇利亚有时不得不佩服他的冷静。
“人造人在基地使用异能是死罪,何况在场的人全都没这个本事。”阿列克谢补充道,“剩下的就只有你了。”
薇利亚定定看了他一阵子,点点头:“我懂了,谢谢你的咖啡豆。”
奥苏闻言,默默攥紧了小袋子。
语毕,薇利亚转身面向弹球机。她不想跟阿列克谢有太多牵扯,对方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人情还完,你可以走了。
但聪明过人的阿列克谢竟没有走,薇利亚的手指刚碰到发射按键,就听见他说:“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动作顿了顿,不得不再次转过身:“有话就说。”
“为什么帮我?”
“如果你死了,弗雷克会有麻烦。”
“是吗?”阿列克谢似乎感到好笑:“弗拉基米尔显然不这么想。”
薇利亚摇头,“你的那个……朋友,”她顿了顿,斟酌措辞:“或许已经靠不住了,但他一定不希望你死,毕竟他还没离开北贝加尔斯克,这是对他权威的挑战。”
阿列克谢怔了怔。
“弗拉基米尔是意气用事,如果他冷静下来,或许还是会对你恶语相向,但绝对不敢杀掉你,这不仅是出于基地律法方面的考虑。”
阿列克谢眨了眨眼,垂下目光,很久没说话。
薇利亚:“你可以走了吧?”
他说:“还有最后一句话。”
“什么?”
“我想让你知道,”他稍微笑了笑,“我这个人有恩必报。”
“……救命之恩,就拿咖啡豆来报?”
“还谈不上救命之恩。”他说,“弗拉基米尔的那一击,我说不定可以躲开。”
“你确定?”
“嗯。”
薇利亚神色复杂:“你的脸皮可真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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