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上十二楼的走廊,进了工区,打量眼前的睡容。
想必是昨天一天都在替请假的我忙活,没有回家,趴在桌面上对付睡了一宿。肩膀上盖的外套掉落一半,分明刚洗过脸,须后水的青草香在空气中沁人心脾。
我的小心肝忍不住扑通跳了两下,拎起外套先向他肩上搁了搁,西装还没碰到衬衫的后领口,任组长便自己醒了,看见我慢慢站起身,拿起一旁的盒子晃了晃道:“来啦,隔壁科技园门口也有家便利店,他家的积木没送完。”我接在手里愣愣地站着,玩具经过了他的手,似乎也有了他手中柑橘洗手液的味道。
任组长又瞄着我道:“不喜欢?还是,非要一个自己买到的才作数?”
我只觉有些失态,急忙回神放下盒子道:“不是,我很喜欢这个,只要新的都作数。组长……我们是朋友了吧?”
任组长说:“当然。”
我点头,却忍不住总想多看那盒子一眼:“那么组长送我这个,和之前说过的因为有把柄在我手里有没有关系?”
任组长说:“没关。”
我直直盯着任平生。
阳光照在他身上,支开的窗中天高高在上,碧蓝铮亮,无云,而且无风。
我叹了口气说:“是么,可我记得任组长你说自己没什么朋友,交友门槛应该挺高的。你……我现在每每回忆起当初我在停车场和临港连着捡到你两次,都由衷觉得,如果有人在我疑似不是那么想活了的时候拿手电光照我,我最好的估计,也只能是麻溜地先把他弄死。但任组长你好像不这么想,你,你这样替我加班,和我聊天,挡在我前面,还指望我向上,还为我分担,情非泛泛得我都怀疑你其实是想通过做朋友的方式把我灭口……任组长,咱俩,咱俩就不能相忘于江湖么……”
任平生叹息:“没有……真的……没有那些缘故。”
我不信他说的话,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但我姑且先信着。
办公室里的人亦渐渐多,一个接一个都陆续来了,最后一个进来的时候,喊我和任组长到旁边开个小会,是孙守正。
在守正总门前,我问任平生,“我很喜欢组长,组长喜欢我吗?”
任平生敲门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收回去,说:“嗯……我……组长也喜欢声声……但组长只是个普通男的,男的普遍有的毛病我也都有,声声喜欢组长什么?”
我听这话很不像样,不得不道:“别的人不觉得自个儿毛病但组长你常常自省,这能一样吗。任组长千好万好,诚成这么多臭气熏天的男的里面,你像玉做的神仙。你每天洗了澡来上班,就算在公司熬夜第二天头发也打理得清清爽爽,不跟我聊童年创伤、黑塞、陀思妥耶夫斯基,明白我讲的蛾眉是哪种月亮,再忙也认真看完我的所有分享,有时候牙膏还能蹭到前襟上。”我一伸手替他擦了,怎的有人这般招架不来也是可口模样,我点头,低声且柔和地道,“就是这样,比起那些歪瓜裂枣,明显鹤立鸡群。”
任平生的神色动了动,像要说什么,正在此时,办公室的门忽然哐当打开,任组长下面的话还没出口,守正总就把我们给弄进来了。
看了孙守正之后,不知怎么的,那罐还在家里摆着的香蕉牛奶忍不住便想起来。
大厂管理层,年轻有为,前程不可限量的绩优股,不晓得廖副总查到他和季永久、和其他高层他们一起怎样怎样了没有。
守正总虽然无廉耻,确实是无廉耻得厉害,但从没有看上了哪个强迫过的一说,可能因他的口味与旁人不大一样,好的步骤稍微多些,不爱那种一被按在爪子下就立刻一动不动的小耗子罢。
唉,我看他的那个骚包样子也只是说不定而已。
我没奈何权且这样想,想的时候没留神会叹息。守正总于是问道:“怎么就叹上了,是我找你和任平生传递季总的精神没仔细时间说了太久,把嫂……咳,把你说饿了?”
我道:“只是想起季总堂堂一介M10的简历,学生会副主席这六个字写了三遍,也不知道这么上任HR给大家布置工作他作何感想。”这句话似乎让一旁的任平生孙守正都有所触动,任组长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守正总却即刻接着大大赞同地道:“是啊,要是我当年就得给他来个简历拒,毕竟上学的时候就身居如此要职,将来入职场能成了个啥,都不敢多想。”
我本想说守正总你长得可没有话说得那么的阴而且刻薄,但侧头斜眼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推来的文件,忽然很想问,“话说回来守正总,季总把这个文件交给你,你越过任组长,让我直接拿它去找徐总审批,真的合适么?我和徐迎峰,在职务上根本就很难有交集,这个第三季度新人什么的培训计划,更轮不着我这实习生来送。”
孙守正嗤地一笑:“什么轮着轮不着的?这计划书季总看过了觉得行,但我越看它就越稀烂,怎么看怎么不对M14的胃口,思来想去,我送去替季总挨骂不合适你们组长送去替他挨骂也不合适,我立刻就觉得你再合适不过。只要小叶声你还是徐总的老婆一天,一天就是咱们人资在总裁办的敲门砖啊!”
对孙经理,我已经绝望了。我被他怄得肺疼,连句**都不能骂他。他是**,我还得替**干活。
我顺着肺气回工位翻出和那位M14的对话框来,试探地问:“总裁在干嘛?”徐迎峰回说我是副总。我拿矿泉水瓶的手一松,瓶中的水浇灌上大腿同副总言语还来不及的工夫,徐迎峰再回说在办公室听汇报。那么找他帮忙签字最早大约要午休之后了,倒也好。我随口再问了句:“办公室好啊我最喜欢办公室,叔叔的办公桌应该也不冰大腿吧。”就把手机揣回了兜里,和任组长如约同去吃中饭。
中饭时我才看见徐迎峰后来给我留言说他可能结束得早,中午等我一起吃饭。我在麦当劳店里看与我这样对面坐在窗边的任平生,现在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表示。徐迎峰这时候打电话进来,我反应了一时,才反应过来,挂了。经不住徐副总的电话又打到手机上来,又挂了,再打、再挂了,最后只得由来电的铃声继续下去,一面给他回了一条消息:“徐总日理万机还想着我真太有温情,恕我中午时间不太行,有个字下午再找徐总签。”发完之后,就不再看手机,将汉堡挑出酸黄瓜,一口一口地吃。
任平生笑了笑,却忽然飞快低声向我说:“是不喜欢吃这个吗?不然再点个别的。”
“你还是不喜欢酸黄瓜,就不要勉强,想吃哪个口味,就吃哪个口味,这儿的都不喜欢,也可以去别家店。”
很多年前,徐迎峰说过的这句话突然窜上我的心头。
我那时是徐松鹤带,老独个儿往哪里一杵或一蹲的,对这些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示,不活泼。和他对望片刻,就说:“我不喜欢的是……酸黄瓜这入口滋味……却想它能先在汉堡里留个味儿……是不是一点也不节俭……”
徐迎峰说,花钱不过就为了买个高兴,怎么算节俭,你喜欢就不浪费。
去掉酸黄瓜的麦当劳很美味。
但是,吃完饭后,他又要把我交给徐松鹤拎回家,我很惶恐。
因为徐松鹤是想找靠得住的新老公,她觉得我这拖油瓶的身份很是棘手,不屑之。唯有今九集团的黄大年如此毫不含糊地淋漓酣畅地看上她那张脸了。
但今九毕竟不是人人都是徐主任,更不是人人都像徐迎峰那样,知道拿我这种拖油瓶子怎么办好,其实我也想,我还是只呆在学校那边,不要出门吧,黄大年一张怪炫目的脸总是板得怪吓人。
徐迎峰离开之后,我很想他,辗转到寄宿的地儿新入学的第一天,就不大按学校规矩行事,是想等老师请家长时,我还能继续来找他。
他每次都帮我兜着,只是工作忙到教导我的脾气都没有,有时间会带我回他的主任办公室呆着,我在他的屋里做不出题,他还能细细告诉我试题中那些晦涩句子的意思。
他还让我坐他的主人位,自己坐对面的访客椅。午后正倦,我索性在办公桌上扒拉出一块空地,贴着桌面趴着,嗯嗯地听他讲一些比较深的诗。
我真的觉得他身上那个很好闻的香总是压不住地飘溢出来。我想起我当年为了黏着他做的这样那样,有些羞愧。
“也罢。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是从晴雨无常的起伏里面转来的啊,这叫做无挫折不从容。但他‘微冷’之后还又到了一个境界——‘相迎’。”
他笑:“对,所以我的名字就是迎峰。”
他问我:“每次去你学校里,老师都喊你隋风,我觉得徐叶声这个名字和隋风一样好。你不喜欢用么?”
我道:“是吗?我觉得现在多个字,比不上原先写的两个字的半分简单。嗯,还有我的字,我的字不好看,三个字考试的时候签名可也是挺讨嫌。叔叔教教我,徐叶声哪里好?”
他道:“你是哪来的谦虚?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可写不来你这么不一般的字啊。你看试卷上的隋风俩字是隋珠引长风。”再把着我的手提笔在纸上写了徐叶声三字,“现在无风亦有声了。”
我看着徐迎峰的笔迹,他在国外呆了不少年,这一笔汉字仍然漂亮得很。“叔叔,你从大学起就是出去念的吧,在美国?我也想看看。”
他嗯道:“你想的话,会的。”
我站起身,晃到左边,晃到右边,只拦在他身前。
“真的吗,那我不想的呢?我不想呆在西南。”
没想到徐迎峰竟问:“你不想呆在重庆,是想你爸爸、想回长沙了吗?”
现在想,徐迎峰当时,已经是当我小孩子天然恋巢,对抚育者会有依赖了。
“都不是,我这几年一直都在这两处地方,就老惦记着离开这一带。我念书不太敢懈怠,是想有朝一日,可以往上海江苏浙江的什么的华东那边走走,不用再看着这边的一处两处难受。可到外面去了,我就见不到阿叔你,我还是想再看到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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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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