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密境

鹿城的寒冬飞雪漫天,道路上人来人往,摊贩叫卖声与喜事冲天的锣鼓声并队齐鸣。

小小世道上不管是喜是丧都暴露在清丽的日光之下。

独剩那一缕冷清的寒风被刮到远离嘈杂的后巷之中。

雪点穿过枝叶的间隙,落在树下女人身形单薄的尸体上,伴随着雨点从额角滑落到瘦得见骨的下颌和锁骨。

“你若是还不肯认错,就和她一起去死!”

男人脸上被怒意扭曲,表情狰狞可怖。

随着一句重话落地,那拂手离去的身影越走越远,无情又决绝。

大门被嘭一声关上。

跪坐在雪地中的孩子垂下眼,长睫替他虚掩住了漫天的风雪,和眼底毫无波澜的平静。

时间流逝的很慢,耳边嗡鸣作响,目之所及的白茫茫一片仿佛暗中掩藏着无数汹涌攒动的**,最终平息在一粒粒白雪之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孩眨了眨眼,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抬手捂住沉痛的头。

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了,眼皮也越来越沉。

下一秒就歪身倒在了松软的雪面。

*

梦境中的世界光怪陆离。

佑扶春先是在泡沫般的世界,梦见一园桃花之中扶笛而奏的男人,自己与他相识相知,发展成数日后的相爱相许。

此番经历在奉男女之情为常理自然的世界观之下,几乎说得上是离经叛道,惊世骇俗。

可他们就这么一同在这条路上,携手就是数十年。

这些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其中细节像是趋光的虫尽数挤向脑中,叫他半梦半醒难受至极,反倒迷惘苦惑。

接下来的场景变换飞速,泡沫般化作漫天粉尘被覆盖湮灭。

只是这场梦的从头到尾,包括脑海记忆,佑扶春都不曾看清对方模样。

只能依稀记清那人穿着修身的制服。

那制服的颜色由浅至深,将他衬得愈发肃严,笑容也少了。

自那以后的火烧云与连绵阴雨天,一侧过头,几乎都有道身影伴随身侧,撑伞依肩,抚衣挽发。

只是随着身边的场景越来越昏暗,能够被看见的范围也越来越小,那道身影最终在他跟前停了下来。

“你需要静静。”

黑暗中骤然回响起一道略带疲惫的声音。

佑扶春察觉在梦中的自己微微启唇,随后又紧紧抿起。

“你说,”那人温柔轻缓的声线在当下平静的吓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终向殊途。”

不是那个意思……

他心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喉间又有腥甜涌上,重复着被强制咽下。熟悉的症状真实得让他分不清是过去,还是自己现在的这具惨败身子。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以及这之后的后果了。

所以他只能无谓挣扎。

深吸一口气,站在他前方的人伸手握住冷硬的帽檐,难得的在日光之处摘下象征着强权的稜星帽,一头白发刺眼夺目。

“快五十年了,你难道从没当真过吗?”

下定决心缓缓说出口的陈述句,不像是为了得知另一个人口中的结果,而是在透过过往的点滴寻找被他曾经认定的答案。

就快到他们的纪念日了,真的令人很难想象眼前的人是忍着怎样的痛将心中创处刨开展示在为自己带来创口的对象跟前的。

你听我说……

佑扶春的灵魂在皮肉之下挣扎着,四肢关节都快要被尖锐枷锁深深烙进骨骼,却仍旧掌控不了自己的四肢。

在此刻那个孤零清瘦的背影需要一个拥抱。

——他脑海中充斥满了这个想法,双手却不听他使唤的平静地垂在腿侧。

但在此以前,佑扶春早已无法控制双臂的手肘以下的部分了,他记不清这是因为什么,只知道有口不能言,一昧叫眼前人误解自己,反倒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就在身前的人义无反顾走进远方刺眼的白光当中,将他身影渐渐埋没吞噬进去,那道坚定的背影突然又停了下来。

语气重回寻常温润。

“我只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期限一过,你还没回来的话……”

说到这里,他话头一顿,回过头来的眼神中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

那是佑扶春第一次在梦中看清他的脸。

如死水的桃眸中,一双深黑的眼瞳直直看过来,仿佛能够穿透表层皮肉,直达灵魂深处,令人为之一颤。

“你的未来只能由我处置了。”

话落,他的眼前再次被无尽黑暗席卷吞噬。

逆时针旋转的光球回旋消失,景散一梦毕。

*

门口停驻许久的一道身影终于离开,全然不曾留意到病榻上缠绵几日的孩子在被子底下挣扎一般痉挛着抽搐的尾指。

将要苏醒时,首先在逐步掌控之中初具实感的是嗅觉。

醇厚呛鼻的气体直直闯入鼻腔,从中深入其他四窍在其中翻搅胡蹿。

一双黑眸自昏郁的夜晚缓缓睁开,漆黑的浓墨在一圈圈荡开的波纹中四散,浅褐色眸子一点点侧头转动,看向耳旁一只笑面偶。

小孩抻直双臂坐起身来,几日不曾动过的躯体变得像是生锈了的机器一样,发出不正常的咔咔声。

他垂着头咳嗽不止,直到最后一点卡在喉间的黑血点点滴在了发白的手心,佑扶春才耳边传来一道古板平直的系统音。

【宿主替换成功。】

【系统已激活】

微扬的电子音渐落,到最后重新变回平铺直叙起来。

【重启中,请稍后再试——】

佑扶春顿了顿,神色有几分茫然,环顾了一圈四周,眼底的茫然更加明显了。

这是哪?

他锤了锤自己脑袋,将自己太阳穴锤的一阵刺痛以后才嘶地一声停了手。

佑扶春又低着头打量自己伸出被窝的手,白皙清瘦,手心有一层薄薄的茧。

然后又是翻来覆去打量了几眼。

显然对于敲打自己太阳穴却只得到了痛感,甚至脑内并未清晰半分这件事抱有真切的疑问。

但至于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认为敲打太阳穴有用这件事,貌似本身也很奇怪。

没耗费多长时间在打量自己身上,佑扶春抬头看向隔离室内外的纱帘,行动迅速敏捷地翻身跳下床。

他所处的房间很大,装修富丽奢华,分内外两个室,以纱帘相隔。离开时撩动,纱帘之上的珠绺环扣会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佑扶春赤着脚走到外室,仍旧是空无一人,在他苏醒前听到的脚步声仿佛是一阵错觉。

小孩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就这么站在窗子没关的外室,冷风将他肩前的长发吹起,拂过脸颊又被冻得发青的手挽到耳边。

方若之一推门而入看到的便就是这么一副模样。

见小孩眼神警惕,便放缓脚步一点点走过去。

“醒了就进屋子里穿好衣物。”

一身碧青长袍的男人语气懒懒,摆出一副表面对他并不在意却又关照有加的态度,“过会儿我就将你送回你的表亲身边,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还没落魄到要靠拐卖这种勾当来挣钱。”

佑扶春站在原地沉默半晌,没说什么,转身便撩开帘子回了内室。

这处客栈就在无惘宗山脚下,方若之正是要将这小孩送到他无惘宗的大师兄手上。

大师兄可是宗主唯一一位亲传弟子,天赋逆天,只是来历成谜,这在宗内也是硬伤,因此而生的流言蜚语可是不少只多。

如今身边出现一个远方表亲,还不知道要在暗中掀起多少风和浪呢。

*

上山的路曲折迂回,各路段设有大大小小拦路的阵法,一不留神踩错了地便会深陷其中。

不及十岁的孩子垂着脑袋,一头如缎般柔顺丝滑的长发乖巧地被胡乱地束在后脑勺。

时不时阵阵拂过的山风吹动佑扶春脑后那顶巨大的兽绒帽,轻巧的冷风无孔不入的钻进他的袖口和领口,害得这个年纪高热刚过,身子弱不禁风的小孩一路上喷嚏没停过。

方若之收回视线,想着路途并不远,便也没有再关注皱着脸不肯出声的小孩,专心赶路。

按照无惘宗每十年一次的开山日流程来说,他应该让佑扶春先去走过三重考验,才能带着新弟子玉牌将人引上宗门。

但佑扶春作为三个免考名额的其中之一,不仅一进门就拥有同内门弟子一样的待遇,在学业上还能“开小灶”,则无需遵守那道学规。

年年都有这些人,年年都叫人眼红。

*

从踏上山起,佑扶春自觉自己并没走多远,但等他发散完思维,回过神来发现周围的景象已经与方才变得截然不同。

山腰变成了谷底,视线转向脚边,正好看见不远处躺着一条深蓝色的河流,河的两岸是凌乱而潦草的桃林,一看便少有人打理。

再回头看,来路已经被无数层薄雾般花白的迷瘴挡在其中。

佑扶春见状有些好奇。

还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便听见前方清晰地传来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佑扶春收回视线,抬起眼看过去。

等离得近了,白雾随风四散。他迎着风看向来人的脸,面上木然的表情陡然变得鲜活起来。

握笛而来的青年一身法翠广袖长袍,衣襟稍乱,衣袂在冷风中翻卷翩飞,在风雪中端的是一副清雅秀丽。

看得佑扶春袖底双拳攥紧,脑中思绪缭乱,表情还在勉强维持着镇定。

昏迷时的梦他醒来后便一点也记不得了,只到这时才复而一点点清晰起来。

虽梦本就做不全,但全貌应当也是与他看到的**不离十。

只是不知真假,也不知是被动手脚,还是……

佑扶春抬眸看向眼前人。

青年的骨相极佳,锐而不硬,桃眸眼尾微微上挑。在面上盛着笑容时眉眼弯弯,唇角勾起,一对酒窝在脸颊微陷。

但比起青年现在这幅和善的温柔,佑扶春要更熟悉的是他穿着一身深黑如墨的制服模样,神色冰冷地用粗高的鞋跟将在脚底下抽搐的指骨轻松碾碎。

他依稀记得那时是在混乱的巷子口,头顶昏黄的老灯闪烁不安,警笛声和刺目的鲜血充斥在眼前的世界。

短短一个夜晚,改变了他为自己的未来与一生的定义。

回想起久远的一幕,佑扶春还是不由得一颤。

那场单方面的殴打,起因或许是因为那群酒鬼言语上的冒犯,也或许是青年当时蹙起的眉早已显露出心中的烦躁,穿着一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肃穆制服出来也只是想就这么找个东西发泄怒火。

所以在有人撞上枪杆子以后,他才会毫不犹豫直接动手。

虽说那群托词醉酒胡言的人用语不堪,但其中有一点不可否认的是——

那人的眼睛真的很美。

如果笑起来肯定比天下第一的美人还蛊惑人心神,像妖精。

不是明亮璀璨的漂亮,而是其中附着的深意很美。无需靠他自甘堕落,被精心打磨而成的结果本身就将吸引着无数腌臜的阴暗。

仿佛跨越过数年的草本香逐渐靠近,青年的身形在他眼前慢慢地与一道相似的身影重合。

他回过神来,仰头看向笑意和煦的来人,心口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着。

就算是在他原本的世界上,也极少有人见过他这么笑。

他不禁在心中调侃,同时却愈发慌乱,脚下只想要逃。

“好了,同你表兄回去吧,天色将晚,你也该休息了。”方若之一把将他向前推去。

而他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推进草本香构成的棉云之中,被摁住双肩不让离开。

廖川楝与方若之简单聊了几句便做告别,带着佑扶春回到了住所。

——山青余。

“我们到了。”

等白鹤降下速缓缓停靠,在挂着“山青余”牌匾的门前俯下身。

廖川楝身姿轻盈地从鹤背落到地面,将躺在自己双臂之上身形僵硬的小孩放了下来。

“哥哥,”佑扶春自然地仰起头看廖川楝,一如这个年纪一个真真无邪的孩童,问道,“这是你住的地方吗?”

廖川楝毫无觉察他话中试探似的笑着点头,“进去看看合不合你心意,这也是你日后要住的地方。”

“若是不合我心意,我该如何?”佑扶春又问。

廖川楝笑容不变:“自然是让这里变成合你心意的样子。”

闻言,佑扶春才重新抬头看向那面前陌生的大门。

做工细致,造型清雅简朴,其上的花纹样式在佑扶春长大的地方从未见过。

门内被白雾缭绕,像是专门为了阻挡外人窥视而制。

察觉到自己身侧的手被一阵烫人的温暖包裹住,佑扶春放松着抬起头来,疑惑地歪了歪头。

“别光杵这看着门。”

廖川楝带着佑扶春从主院一路踏着鹅卵石堆成的小径穿过月洞门,来到后院,再去往西院一侧的小亭子边上。

从这里往下看,一眼望不到山脚,云雾缥缈宛若仙境。

这种景色在佑扶春的世界已经极少见了,全世界的角落都遍布着化学与工业的气味,高楼耸立,机械横行。

他像是知道怎样的景致能够吸引到小孩神往。

见佑扶春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山色,青年眸中笑意愈发温柔,手掌拍拍他的头顶:

“我有事出门一趟,你一会儿若是饿了就先让白鹤做饭,我晚膳时间就会回来,到时再带你出去熟悉熟悉来回的路。”

佑扶春收回视线,眼神有些困惑,“为什么要晚上去认路?夜里这么黑。”

廖川楝:“门内夜晚一样能够亮如白昼,不用担心看不清路。明日一早我会带你出远门,今日若是不带你去,往后可就得靠你自己一个人去走了。”

佑扶春短暂的愣了一下,将心底突然生起的奇异压了回去。

“好的哥哥。”

话音落下的下一瞬廖川楝就消失在了原地。

佑扶春则继续看向连绵的远山,坐在了石凳上,为自己续上一杯热茶。

【系统重启成功,管理号托管者已取代科兴号,欢迎工号00932进入白井世界编号P01。】

佑扶春眼前出现一行透明度很低的黑字,耳边传来咬字清晰的系统音。

【您好,请问有什么能够为您服务的吗?】

【1查询存款,2打开背包,3验证人物虚实;M打开地图,Z连接分系统,J临时激活骨脉。】

佑扶春看向3,眼前字幕瞬间变更为:

【技能释放失败,周围无可观测对象】。

这个结果在他意料之内,所以他只是舒了口气,便继续眺望远处。

这次任务过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这种自然景色呢。

*

登记弟子册集最多只是两刻钟的事。

佑扶春进宗的方式本就特殊,所以不必与普通弟子一样等完结一阶段的课业才能有自主出入其它峰的资格。

廖川楝将手上方才登记完基本信息的玉牌交给负责弟子,自己则前往主峰的千机部领了几个委托。

等回到山青余,日头已经落下西山,留下最后一抹远天的艳丽。

门内没有一点动静,只剩一点淡淡的灶火余味。

新送来的弟子服也被放置在门口,一共高高六沓,最顶上一件都落上了薄薄的一层雪。

廖川楝仿佛没看见似的跨过地上那沓弟子服推门穿过月洞门,准确地来到后院的一条隐蔽的幽深小径前。

山青余的主人家在早些时候便定下了许多规矩,有些地方禁止踏足。

所以白鹤只是站在第二处月洞门延边小径路口,没敢越过第一棵树往里走。

廖川楝语调平静地问:“他进去了?”

见白鹤低下头,廖川楝心中便有数了。

“你回去将晚膳热好。”说到这,廖川楝顿了顿,“再备一些腻的甜食。”

说完,他转过身便踏入青石小径之上。

越过第一棵树以后,廖川楝身形突然扭曲变化,随着荡漾四散开的波纹,他迅速消失在眼前。

*

这里的不对劲,佑扶春自然是能察觉出来一些的,但等他跑到第五到六棵树之间,停下脚步回头去看时,身后早已经被有生命般游动的黑雾笼罩。

“……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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