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一对货郎父子,挑着木箱,风尘仆仆、骨瘦伶仃,这么冷的天只着单衣和草鞋。
驿站的门坏了,被熊川横过来摆放,抵挡一些小动物,人一跨就能进去。
父子俩刚到门口,一眼便瞥见了岳不惑,被他冷厉的眼神震得心口发紧,待瞧见他手里那柄长刀,更是骇得魂飞魄散,木楞愣站着不敢动。
屋外早已黑尽,风刮得更响,似乎随时会降下一场暴雨。
这趟货,花掉了他们所有积蓄和借款,若被淋湿,一家老小得饿死在这个冬天。
犹豫半响,头发花白的老爹拱手作揖,放低姿态说奉承话,请求进去借宿一晚。
岳不惑眸光掠过父子俩,见他们身形松垮干瘪、眼神飘忽不定,当即断定两人是普通百姓,便松开刀柄,轻轻颔首。
熊川会意,朗声道:“进来吧。”
父子俩千恩万谢,先把货物搬进屋里,尽量远离三人,又去找干柴,硬着头皮借火。
这个世道,出门讨生活的人格外不容易,熊川捡了两根燃得正旺的柴递过去。
“多谢、多谢侠士。”
火堆燃起,照亮父子俩饱经风霜的面容,小伙子闻到空气中残留的肉香,吸了吸鼻子,悄悄往三人这边瞅,被他老爹一巴掌拍背上,立马收回目光,不敢再做多余的动作。
江瑞暗暗关注两人,胸腔不禁坠闷,好像无论哪个世界,最苦的永远是底层老百姓。
他如今能吃饱穿暖,并非因他自身有多出众,不过是幸运眷顾罢了。
岳不惑捏住江瑞下颌,将他的脸偏转过来,视线落进跳跃着火光的凤眸,竟觉出几分潮湿。
他心头蓦地一顿,沉默片刻后轻喟一声,转头对熊川道:“取两个饼子,再把余下的肉汤一并给那父子俩。”
熊川低声应下,起身送东西过去。
父子俩受宠若惊,连连拱手道谢,等不及用火热一热就狼吞虎咽吃起来,怕是饿狠了。
江瑞凝望岳不惑漆黑的眸子,忽然觉得很幸福,眉眼弯弯地笑了。
他的爱人懂他,真好。
岳不惑指尖轻轻拂过江瑞的脸颊,细腻柔软的触感似带着魔力,叫他移不开手,心底不禁升起一个念头:瑞瑞的心,定然比他脸还要软。
“睡吧。”他温声哄道。
“嗯。”
半夜,风雨骤来,屋顶噼啪作响,雨水自瓦片破损处渗漏滴落,水汽裹挟寒意侵入屋内。
几人选的地方没被波及,只是都没了睡意,唯独江瑞靠着家里带来的枕头,睡得小脸红扑扑。
岳不惑好笑不已,心想怕是天塌下来也不能影响瑞瑞睡觉。
翌日,阳光普照,天空蔚蓝洁净,看得人心头敞亮。
接下来几天,虽然岳不惑尽可能地照顾他,江瑞还是吃了不少苦头,腰背疼得像被针扎,大腿的磨伤结痂又被磨烂,反反复复,莹润的面颊也泛红粗糙起来。
他一路咬牙坚持,半分不拖延行程,心性之坚韧令岳不惑心疼,更叫熊川侧目。
此前,熊川一直觉得,江郎君能从劫匪手中救下青哥儿,不过是撞了大运,如今看来,是他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看扁了。
离宁安县越远越不太平,在看见几只野狗撕扯人类手臂时,江瑞对这个世界的残酷,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流民、土匪、逃奴层出不穷,黑店比正常客栈还多。
为免引人注意,他们没有挂长隆镖局的镖旗,受到不少滋扰。
岳不惑应对起来游刃有余,人少直接冲过去,人多用暗器、长刀开路,遇到战战兢兢的流民就扔几个饼子、撒几把铜板,几乎没怎么下马就解决了,也算他们运气好,没碰上硬茬。
唯一一次大开杀戒,是埋伏的强盗用了绊马索,岳不惑和熊川经验老道,顺利避开了,江瑞却不行,连人带马重重摔倒。
“瑞瑞!” 岳不惑肝胆俱裂,奋力纵身一跃,在江瑞着地前拉了一把,卸掉部分冲力,可他的头还是撞到地上,肩膀也被碎石划出一道口子,汩汩流血。
见状,二十来个强盗迫不及待跳出来,挥舞着手里的刀枪棍棒。
为首那人沾沾自喜道:“哎呦呦,死了没?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哥儿,真是可惜。”
“当家的,抢了他们的钱财、扒了他们衣裳,进到城里什么样的哥儿、姐儿没有。”
“有道理。”为首的强盗收了戏谑,恶狠狠威胁:“老子今天心情好,乖乖把东西交出来,给你们痛快,不然......嫩的清蒸、韧的干煸、肥的火烤!”
众啰啰怪叫着应和,一片乌烟瘴气。
熊川拔刀护在前面,他平日里看着憨,遇事从没孬过。
岳不惑对外界充耳不闻,抖着手撕下衣摆,给江瑞包扎止血,弄好后把人抱在怀里轻轻呼唤。
虽然外伤不致命,可砸到了头,内里情况谁也说不准,外表正常,体内重伤死掉的人,岳不惑不是没见过。
铺天盖地的恐惧瞬间将他吞噬,骨子里蛰伏的凶性也被彻底激发,眼底漫上一片猩红。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江瑞,语气似昨夜哄睡那般温柔,“瑞瑞睡一会儿,相公马上带你去看大夫。”
他站起身,死死盯着为首的强盗,眼神似染血的刀锋,没有一丝温度,“全杀了。”
熊川大声领命。
那人瞳孔缩了下,脚跟不自觉抬起后退,他看了看周围的弟兄,消散的豪气又聚了起来,“笑话!你们区区两个人,还能把我们都杀了不成?”
岳不惑没有回应,拔出长刀直接冲了过去,去到哪儿就是一片血光和哀嚎。
这点数量优势,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不值一提,半刻钟不到,强盗只剩下三人,当家的和两个啰啰,全都被吓破了胆。
“好汉饶命!”一个啰啰跪下乞求:“您的夫郎不一定有事,就算是死了,十几条命抵一条也够了啊,放过我......呃!”
岳不惑面无表情出刀、杀人、抽刀,冷眼看尸体倒下,“区区二十几条烂命,也配和我的瑞瑞相提并论!”
当家的见求饶没用,两股战战,无比后悔今天出门拦道,硬撑着威逼道:“你不能杀我!我姐夫是平舟县县令,你敢和官府斗?”
噗嗤!
岳不惑抽回刀,声音没有丁点儿涟漪,“有何不敢。”
“疯了、疯了!”最后一人丢下刀,尖叫着转身逃跑。
没跑几步,后心猛地一震,下意识低头看,胸口钻出血红的刀尖。
噗通!
熊川看着最后一人倒地,嗓子莫名发干,有些惧怕的看向岳不惑。
“老、老大,咱们还接着走吗?”
“去最近的城镇,给瑞瑞看伤。”
话音未落,岳不惑已来到江瑞身边,见他呼吸平稳,冰冷的心口才有了点温度。
他轻手轻脚抱起少年,利落翻上马背,接着撕开布条将两人稳稳绑在一起,又解开披风裹住对方,随即一夹马腹部,疾驰离去。
一路上,岳不惑的心脏似被火烤,悔恨和痛苦随着油脂滴出,落在通红的炭火上,被炼成焦烟。
他忍不住想,是不该带瑞瑞出来吗?
不,既然瑞瑞想出来,自己就该顺着他。
说到底,只怪自己狂妄、无能,没把人护好。
岳不惑不时低头,用嘴唇感受江瑞额头的温度。
江瑞做了个梦,不可怕,但是很烦人、很倒霉,从石阶上滚下去伤到腰,起床脚滑摔到脑袋......
他被硬生生气醒,发现梦里受伤的部位竟然真的在疼,顿时更气了,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在陌生房间里,鼻尖萦绕着药香。
懵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有气无力朝门口喊岳不惑的名字。
喊了几声都没人应,不由委屈起来,想发脾气又没力气发,头晕乎乎的,不得不躺回去缓缓。
“瑞瑞?”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瑞猛地睁眼,没等起身,就被来人紧紧抱住。
“你终于醒了。”岳不惑声音有微微的颤抖。
“我刚刚叫你呢。”江瑞有好多抱怨的话要说,可才说了半句就没力气了,只能闭嘴,让岳不惑自己体会。
岳不惑大手来回抚摸他的后背,失而复得的喜悦猛烈冲击神经,他深吸几口气才能发出声音,“对不起,我在外面给你煮药,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又没见到我,有点害怕和难过,是不是?”
“嗯。”江瑞心里那点不快很快飞走,刚想让岳不惑亲亲他,额头和脸颊就感到轻柔的热意。
他不禁眉眼弯弯,撅起嘴道:“要亲这里。”
春风一般的亲吻,消融所有不安和隐痛。
没亲多久,江瑞就说累要躺下。
岳不惑叫来大夫查看。
“脉象平稳,就是身体有点虚,药接着吃,静养几天,吃点好的补补。”大夫摸摸胡子,斜瞟岳不惑一眼,“这回不说老头子是庸医了吧?”
“是小子冒犯了。”岳不惑脸色不太自然,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
没等递出去,大夫就吹胡子瞪眼道:“什么意思?要用钱砸我,买老头子身为医者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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