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该起了。”
玥青略有急促的唤声在耳畔响起,逐渐清晰。
明素簌茫然抬眸,观望四周。只见玥青和清越正凑在她面前,一脸担忧。马车顶部宝石空悬,随马车一起摇摇晃晃。
能看见的感觉真好。
明素簌方才经历双目失明,现下格外珍惜眼前任何景象。
她深呼一口气,平息方才噩梦中还未消退的惧意。
正想再缓片刻,玥青和清越便一同将她扶起,为她整顿衣装。
明素簌出席宫宴,着装比平日隆重。她上身着朱红对襟袄,袖口和领口都密密绣上牡丹花纹,下身着茜色百褶裙,长及地面。
玥青见她着装已好,随口说道:“姑娘,眼下皇宫将至,可不能再懒惫下去,国公爷见了恐会不豫。”
明素簌闻言,单手托腮,望向窗牖外时隐时现的街景,陷入沉思:“他会感谢我睡这一觉的。”
清越和玥青愣了愣,终是不解其意,只沉默着侍立在侧。
明素簌看了片刻,见马车已入皇宫宫道,无甚趣味,便枕着细绒背闭目养神,喃喃道:“你们放心,这次我不会睡过去。”
她阖目,又陷入一片漆黑,倒利于她回顾方才那场“预知梦”。
明素簌知晓,这并非是场怪诞不经的黄粱一梦,它是未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梦见“未来”。
八岁那年,乱世未定,她偶然梦见敌军夜袭军营,母亲惨死敌人刀下。她只当是一场白日梦,不过半天便抛之脑后。
当夜,军营战火纷飞,惨叫声不绝于耳,她眼睁睁看着母亲为护她而死,死状与梦中一般无二,而她和胞弟懦弱地躲在密道里。
十岁那年,她又梦见军中叛徒通风报信,曾经和蔼的叔叔面如鬼煞,一刀了结胞弟性命,就像当年母亲那样。
她没有坐以待毙,她立即告知父亲叛徒一事,这次,她保护了亲人性命。
此次“预知梦”,告知她要挽救父亲,乃至全族的命运。
可如何躲过宫宴上那场赐婚呢?
明素簌正想着,马车便缓行渐停。
“姑娘,到了。”
马车已至太和门前,宫道向前延伸,便是巍峨的太和殿,只见三三两两的官员携家眷步行于宫道,步履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错。
明素簌眨了眨眼,思绪渐收。她被婢女搀扶着下马车,仍有股懒散劲儿在身。
“进宫了便打起精神来,莫给靖国府丢脸。”一道威严浑厚的嗓音直冲她而来。
明素簌抬眸,面前那身着绯袍、头戴梁冠的父亲——靖国公明怀钺,正瞅着她,仿佛她已经给靖国府抹上什么污名。
而她弟明素简对此熟视无睹,在一旁拍打着身上不存在的灰,仿佛他很有精神。
看来她在马车上睡觉这事,她爹已经知晓。
明素簌正不知如何应付,四处张望,竟看见太子身着衮龙袍,配翼善冠,自远处从容而来。
“爹,东北方向是太子殿下,我们何不去打个招呼。”明素簌明智地转移话题。
明怀钺也望见太子,便揭过此事,携她和明素简前去拜见。
“参见太子殿下。”他们三人行礼。
“靖国公不必多礼。明世子、明姑娘请起。”楚衡冷冽道,他虚扶明怀钺一把。
“拜见靖国公。”一道清冽之声响起。
明素簌走近才察觉,原来楚衡身后不止有太监、随从,他身旁还立着个朝臣,那朝臣躬身见礼,举止大方。
此人面容苍白俊美,一双琥珀色眸子水光潋滟,嘴角噙着丝笑意,一身绯色曳撒,蹬着毡靴,显得腿尤其修长。
他是太子少詹事,蔺昭淮。
一番拜见后,楚衡不语,靖国公为人驽钝,也不言语。两方人沉默无语,场面冷淡下来,即近凝固。
明素簌观此情此景,有些着急,她虽不欲嫁与太子,可她爹得和太子打好关系。
她正欲说些什么,打破这沉闷氛围时,有人先她一步开口了。
蔺昭淮含着笑意道:“方才臣与殿下正论及洺水之战,此战堪称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奇胜之战。可臣纸上谈兵,终不解这奇正相变之术。还望靖国公赐教。”
靖国公略松口气,他对蔺昭淮这位年轻朝臣的“及时”请教,心怀感激。这位征战沙场多年的宿将,随即侃侃而谈,为二人解惑。
这三人有话可说,缓缓迈步,剩下明家姐弟跟随其后。
明素簌和她弟明素简对视一眼,无奈一笑。他俩插不上话,只能乖乖跟着他们“旁听”一二。
很快他们便至太和殿前,两方人互相告别,随后进殿。
美轮美奂的宫殿里,装点着琳琅满目的玉器和金银雕饰,萦绕着阵阵龙延香气。步履款款的宫女穿行其间,不少宾客已落座,正寒暄闲谈。
宴上男女分席,明素簌照例是要挨着赵家母女落座的。
赵家家主也属开国功臣,已被封平阳侯。平阳侯夫人在她母亲离世后,对她多有照拂,她女儿赵追月更是她闺中密友,她们无话不谈。
见明素簌缓缓行来,赵追月轻轻拉着她的袖子,引她入座。待明素簌顺势坐下后,她凑近明素簌耳边,笑嘻嘻道:“许久未见,你怎地越发容光照月了?”
说着,便想捏捏她的脸蛋。明素簌偏头躲开,一脸嫌弃道:“拿开你的爪子,今日我牺牲宝贵睡眠,特意上的妆,可不能被抹花了。”
“果然还是惦记着睡,”赵追月嘟囔着,突然想起何事,眼中亮晶晶,“方才,你是与太子殿下一路?难不成……”
明素簌略感无奈,解释道:“确切来说,是我爹与太子殿下一路,我和明素简是附带的。”
赵追月有些失望,喃喃道:“单从门第上讲,你与安国公嫡女李宁茹的可能性最大了。”
明素簌闻言,有些心虚。还真被她说中了,今日陛下便会为太子和她赐婚。
思及此,她忧心忡忡,握了握赵追月的手,随后真挚地看向她:“追月,你可否帮我一忙?”
赵追月从没见过她这般,她义薄云天地回握着明素簌,坚定道:“你只管说!”
明素簌弯唇一笑,附在她耳旁低语一番。
不知不觉间她们说得久了,剩下的宾客陆续到齐,殿内座无虚席。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随着太监掐着嗓音喊着,声音尖细,整个殿中人群闻言,纷纷起身。
他们齐刷刷站起来,面朝入殿的帝后,恭敬地稽首拜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帝携皇后一步一步走过行礼的众人,坐到宫宴最上方。
他一落座,便挥了挥手:“都平身落座。”
众人闻言,方起身入座,但场面仍是一片寂静,不复方才热闹。
节庆宫宴,总免不了一番陈词滥调。明素簌时常讶于,这些礼部文官一串接一串还不重复的赞词。
她已听得有些昏昏欲睡,可念及稍后之事,便又打起精神。
她无聊地打量周围,果然不少人都一副萎靡不振之态,除了一些朝廷重臣,他们座位更靠近圣上。太子挨着方才那位少詹事同坐,他们倒挺坐得住。
随后是皇帝的一番陈词,所幸他一向言简意赅。不久,他语毕后,一列列宫女步履款款入殿,端着精美佳肴,放在一桌桌上。
宴会上众人见帝后已动筷,便也不再谦让,开始觥筹交错、侃侃而谈。场面再度热闹起来。
明素簌状似无意地扫了皇后一眼。她之前便察觉,皇后一直有意无意地朝她看去,皇后应当对接下来的赐婚早有准备。
明素簌再看一眼太子,他正在用食,并无异样。难道他不知稍后的赐婚?
不知何时,他身旁的那位少詹事不见了。
明素簌随后按捺下心中好奇,看着面前的山珍海味,深知自己与它们无缘,心中默叹一声,然后对赵追月轻轻点头。
此事越早做越好,毕竟不知何时皇帝便会开口赐婚。
赵追月得她示意,便随手拎起一壶桂花酿,为她们二人斟酒,扬声道:“素簌,宴会上你我无事,何不来行酒令?”
明素簌闻言,点头笑道:“正合我意,那便来划拳令。”
平阳侯夫人在一旁听着,自觉有些不妥,对赵追月斥道:“这是宫宴,可不是你胡闹之处,方才皇后娘娘朝我们这儿看了好几眼,你放规矩些。”
明素簌在旁开解道:“夫人莫忧,恰逢清秋佳节,追月想在今日尽兴些,也无可厚非。”
她观明素簌诚挚笑意,又思及她早年丧母,怜惜之情涌上心头,便不再说道她们二人。
明素簌与赵追月猜拳,两人出手后,每人报一个数字,如果一人所说的数正好与加数之和相同,则算赢家,输者自罚三杯。
此行实则不合大家闺秀所为,可赵追月是京城有名的不羁女子,不惧旁人说道,而明素簌为摆脱赐婚,更不怕什么流言蜚语。
明素簌故意输给赵追月,很快便饮下不少酒。她余光瞥见皇后似有不满,太子依旧不曾注意她,而她爹明怀钺,已经吹胡子瞪眼了。
明素簌转过头,假装没看见她爹。赵追月在她耳旁悄声道:“你脸都红透了,可以了么?”
明素簌闻言不再犹豫,伸手拎起酒壶,似要给自己斟酒,结果“醉意”之下把酒倒在她衣裙上。
弥散着桂花香的酒酿,很快浸透袄裙,留下一片酒污。
“呀,素簌你怎地这般不小心,这可是宫宴,衣装污秽可不行。”赵追月在一旁故意惊呼。
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是人精,见状立即体贴上前,询问是否要出去更衣醒酒。
正合她意,明素簌起身,脸上伪装的酒意全无,随宫女匆匆离席。
黄昏将尽,落日余晖的最后一瞥投向那巍峨皇宫中。明素簌行于漫漫宫道,只见重重朱墙飞檐高耸,顿感压抑沉闷。
宫女一路沉默,尽职尽责地将她带到一处偏殿,躬身道:“姑娘,您在此处更衣休憩,可否需要奴婢为您服侍?”
明素簌摆手拒绝:“我自行更衣,你在外等候即可。”随即便走进殿中。
步入殿中,殿内宫女殷勤地为她指路,呈上一柜子款式各异的华贵服饰。
明素簌道了谢,打发宫女去备好醒酒汤。待室内无人,她勉强从这一大堆袄裙中挑出一身不那么显眼的,换下那身酒污袄裙。
明素簌坐于榻上,寻个舒适姿势躺下。她本想就在此处“醒酒”,挨到宫宴结束。
谁知,她隐约听到外头宫女的低语。
“明姑娘可在此处?”
“那姑娘方在醒酒,可有何要事?”
“奴家奉皇后娘娘懿旨,特请明姑娘再往宴席,陛下有大事宣布。”
明素簌闻言,知晓大事不妙。她方才在宴上一番作为,仍没能打消帝后赐婚之意。
她立即起身,打量四周,寻找殿中后门。
为今之计,只能先离开此处。
很快她发觉殿中后门所在,便夺门而出,门外的宫女惊了一惊。
明素簌出殿后,辨认下方向,朝着与宴会相反方向,匆匆步行。
她深知这一逃,事后定少不了她爹一顿斥责,但她更不想和太子结姻,断送明家全族。
明素簌七弯八拐,行至湖边花园。
一阵脚步声突然自不远处响起。
明素簌一惊,转头便见一路宫女正朝此处走来,似乎这寻找什么。
她眉眼掠过一丝惊骇,四处张望,忽见花园假山重重掩映。她一咬牙,冲进层层假山里。
此处正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明素簌矮身躲进石壁缝隙间,微微喘息。终于,宫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暗自庆幸。
倏忽,一道似笑非笑之声,自假山不远处传来,似与她只有一壁之隔。
“明姑娘好雅兴,离席醒酒,竟行至此处。”
明素簌身形一滞,她循声折身,自假山缝隙中,看见蔺昭淮抱臂含笑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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