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舆论

金玉堂内,名角儿孙娘子水袖甩出,锦缎流光溢彩,熠熠若云上彩霞,台下拍手叫好。

“今天金玉堂里唱的是哪一出啊。”

“老戏了,孙娘子名动京城的那一出《棍打负心汉》。”

两位员外,一位大腹便便,一位瘦若竹竿,二人喝着茶,嘴里哼着曲儿,时不时闲聊上几句。

金玉堂内的伙计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把手里的油纸包裹递给了大肚员外。

“这位客官,您要的金铃炙好了。”

“家中妻女爱吃,每次我来金玉堂,总嚷嚷着要带份金铃炙回去,我是烦不胜烦在。”

大肚子员外话虽如此,脸上笑容颇为憨厚,黑红的脸颊鼓起来,似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知晓你惧内。”瘦削员外疑道,“包着金铃炙的纸上怎么有字。”

伙计解释:“二位客官有所不知,这就是近日长安城中最流行的小字报了,那里都有的卖,书舍里就隐在纸张上,折好了能当书签用,茶楼饭馆就隐在油纸外,用来打包吃食。”

大肚子员外似乎是来了兴趣:“听说过官报邸报,头一回听说这小字报,有些意思。”

“从前,官报邸报只是官员能读的报纸,多关乎朝政,纸张用的是白箓纸,寻常百姓看不了,也看不起。”楚照槿为孙娘子拍手叫好,在两位员外身边落座,“小字报与之不同,一份报只需半个铜板,是寻常百姓都能看的报纸。”

“上登内容既有朝政相关,亦有京中轶事,雅词文章,匹配简笔小画。”楚照槿指了指门外卖豆腐的老太,“即使大字不识,也能看懂报纸大义。”

“二位不妨看看,今日报上刊登的是什么,保准有趣。”

两位员外顿时眼前一亮,细细端详报纸上的小字,读到一半,抬头看了楚照槿一眼,眸光微动。

楚照槿莞尔,探头凑过去瞅了眼:“看完了?”

大肚员外将脸上雀跃兴奋的神色按捺住了三分,朝四周环视了眼,小声询问:“这小字报上说,韦国舅的嫡长子韦衡,得了不干净的病症,在四喜街脱了衣裳发狂,此后恐怕不能生育,同宫中那些内侍无异。此事可是真的?”

小字报上不光以文字叙述了这桩轶事,还把韦衡当日惊慌张狂衣不蔽体的狼狈模样给画了出来,令人忍俊不禁。

“这能有假,我说你的消息也太慢了些。”

没等楚照槿回答,一边的食客接过了话头:“不少人在四喜街亲眼所见,韦衡就在宫门前头,当着那么多等着上朝的京官的面,干了这样大的丑事,把他爹的脸都给丢尽了。”

“可不是么,事后韦国舅还要为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处理烂摊子,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下去,把当日目睹过韦衡丑事的人都封了口,长安城中还有好多人不知晓此事呢。”

楚照槿装模作样,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小字报摊开,在手中看着,“幸好有了这小字报,否则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街上遇到了韦衡的轿子,还要对着这样的腌臜颔首低眉地唤句‘官老爷’。”

“我看这样的人,就是活该,拿着我们交给朝廷的赋税,去干这样丢人现眼的事,韦家的名声都让他给败光了。”

不远处,蕊絮突然起身道。

隐戈面无表情,只是点头,声如洪钟胜过惊堂木:“对,丢人现眼。”

樊香梅:“当初是他娶董老将军的孤女,海誓山盟何其诚恳,我们都赞许他心怀家国,没想到竟辜负了家中发妻,终日沉迷于花街柳巷。”

金玉堂中不少人都拿着自己的小字报,对着报上画着的韦衡指指点点,愤怒责骂。

楚照槿把玩着腰间的蹀躞带,得意扬了扬唇。

有种功成名就后低调隐退的成就感,给不远处装作金玉堂散客的樊香梅、蕊絮、隐戈三人对了个口型。

“撤。”

韦衡当然不是无故得病,又在四喜街当众发狂。

楚照槿从中费了些手腕。

不过若是韦衡本就是个正人君子,洁身自好,也不会这样轻易就落入了她的圈套。

顺利到让楚照槿有些意外,唯一没有预料的是韦礼纯,愿意花大价钱出封口费,保住韦家的名声和体面。

长安城中人最喜欢看的便是乐子。

韦衡的乐子散播不出去,没让更多人听见看见,楚照槿自然要乐于助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一把。

走街串巷时,擦身而过之人,口中喋喋不休谈论这番乐子,谩骂声不堪入耳,到了楚照槿这里,却称得上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不枉她苦思冥想,得出了小字报的对策。

韦礼纯封得了一条四喜街的嘴,却封不住长安城上下所有人的嘴。

舆论的风声吹起来,人们的观点评论乘着这阵风,几乎达成了一边倒的走向。

便是有人得了韦礼纯的好处,替韦衡声辩,这小小的声音,在舆论的人声鼎沸中,细微如蚊呐。

——

“那些人都疯了!竟敢……竟敢拿我和宫里那些没了根的奴婢相提并论!”

数日过去,韦衡的精神头恢复了些,刚能下地,小字报的事就传到了他耳边。

全长安城的谩骂声加在一起,韦衡埋在唾沫星子里,头都抬不起来。

躲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小字报是从哪儿流出来的,查到了吗!”韦衡骂道。

下人的声音没了底气:“我们按公子的吩咐,流出来一批,就去烧一批,这破报纸流通得太广,根本就烧不完。接着又去查背后的人,可这报纸就跟凭空窜出来似的,一点线索都没有。”

季小娘挺着肚子,捡起韦衡扔出去枕头,给他放在了背后垫好,拍着韦衡的胸脯给他顺气:“衡郎莫要心急,须知事实胜于雄辩,他们说你无法生育,等我腹中这个孩子生出来,不就什么都好说了?”

“长兄都怪你,让我脸都丢尽了。”韦兴珠从门外进来,妆容精致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拔下头上的步摇随手扔了,“这是你送我的步摇,戴着晦气,我不稀罕!”

韦大夫人劝道:“有什么话好好说,你是我们韦家最端庄俏丽最有才情的女儿,把自己弄得衣冠不整,像什么样子。”

韦兴珠气得跺脚,指着韦衡,刚要开口,又忍不住哭了出来:“你知道今天茶会上,那群家世不如我,样貌不如我,才情也不如我的贱人们说我什么吗?她们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有个不检点的长兄,韦家家风如此,我这个韦家女儿也德行有亏!”

茶会上的娘子们指桑骂槐,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受尽了白眼。

就连乔曦也敢轻看她,来了茶会竟不正眼瞧她,生怕被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似的,躲得远远的。

看见她被欺辱,却袖手旁观,不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

韦兴珠抓紧了韦大夫人的手,抹着泪道:“怎么办啊,娘,女儿要嫁不出去了。”

韦衡瞥了她一眼,冷言嘲讽道:“听说你看上了定国公府的林策,可惜定国公夫人没看上你,反而看上了三房那位。是你自己不争气,本就嫁不了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现在寻了借口来怪我,也不照镜子看看。”

“韦衡!我是你亲妹妹!你怎么能对我冷言嘲讽!”

“韦兴珠,你能不能别吵了。”

娇柔的声音中满是不耐,犹如一道惊雷降下,在韦兴珠耳边炸开,屋中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朝季小娘望过去。

“你个贱人,也敢对我颐指气使了!”韦兴珠哭化了妆,面目狰狞地朝季小娘冲过去,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救……”

季小娘喘不过气,脸憋得通红,双手在空中乱抓一气。

很快寻到了定点,抓住了韦兴珠的头发,奋力朝下拉。

“贱人!”韦兴珠吃痛,手上加重了力道。

两人扭打作一团,韦衡行动不便,想拉架却无可奈何。

“看着做什么,帮忙啊!”韦大夫人冲上前去,被韦兴珠推在一边。

得了这句令,屋里瞠目结舌的女使们从一团混乱中反应过来,合力将韦兴珠和季小娘分开。

花几在两人之间分出了一条楚河汉界。

季小娘抚着肚子大口喘着粗气,额头的青筋还未完全消下去:“没想到我只是说了一句话,便有人想杀了我和腹中的孩子。不知等这个孩子生下来,来日还要遭什么样的罪!不如一碗堕胎药下去,让他免受疾苦!”

韦衡身躯一震:“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季小娘腹中的这个孩子来得及时,是唯一能证明他能力的东西。

若这个孩子都没了,他无法生育的事就坐实了。

岂不是让全长安城上下看笑话!

他满眼怒意看向韦兴珠,斥道:“季小娘是和我同床共枕的人,怎么说也算你的嫂嫂。你还想杀了你嫂嫂和你未出世的侄儿,一尸两命不成!”

话音落罢,季小娘喉间一声呜咽,红着眼躲进了韦衡怀里,怯生生看着韦兴珠。

韦大夫人的视线在韦衡和韦兴珠之间游移了一阵。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手心是用来做事的,毕竟没有手背的肉金贵。

心里那杆秤本就是偏的,只不过是到了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候,偏得更明显罢了。

“兴珠,给你长兄和季小娘道歉。”

韦兴珠不可置信:“我是嫡女,她是妾室,是她以下犯上,奴婢踩到了主子头上,凭什么要我给她道歉!”

季小娘在韦衡怀里抬起头来,拉着韦衡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肚子上:“我自知身份低微,在衡郎身边只求陪伴,并不图什么名分。可我实在不忍心让我们的孩子也是这样,他有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娘,日后就要被人一口口贱人奴婢地骂着,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她看了眼韦兴珠,再看向韦衡,“我不求我们的孩子金尊玉贵,只求他生下来,能被尊重,被善待,哪怕……他不认我这个为奴为婢的娘亲。”

韦衡软玉在怀,心疼不已:“放心,你生下的孩子只会是我的嫡子,他也只会有你一个母亲——我韦衡的大娘子。”

韦兴珠和韦大夫人面面相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韦衡帮季小娘拂去脸上的泪,轻声道:“为了你和我们的孩子,我一定要休了董宁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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