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座位是在放学后调换的。庄瑟是在第三轮组队,因为前二十名已经都有搭子,他跟着一个同样是排末位的男生。
秋嘉年其实很欣赏迟千声这种大胆的做法,大部分高中的老师只会在前期尝试一下组队学习,后期都在搞内部分化,好生围坐在一起,差生几乎是放任自生自灭的态度。但是迟千声除了偶尔调换,重新让大家组一组,活跃一下班级,这种组队同桌的方式一直坚持到了高三。
并且后期调换的方式就不再以差生好生作为区分,而是让学生自己选择,迟千声以月考成绩波动作为参考,再进行微调,这样的方式最累的其实是老师,但是能更大地激发出学生的主动性。即便当初班里有私底下早恋的,为了长期坐在一块也不得不努力学习稳住成绩。
在选好同桌之后就是抽签,在上一辈子,这也是祁绎和庄瑟爆发的第一个矛盾,也是祁绎自视甚高、歧视差生名号传出来的开始。起因是庄瑟坚持去抽座位签,本来抽到了前排,却硬要和一个女生交换,换成最后一排。祁绎自然不乐意,得知这件事后就和庄瑟吵了一架,那一回秋嘉年还在努力适应新同桌,就没注意那边的事,还是后来听孙泽成提起来的。
即便当时听到了,也会不以为意。座位在迟千声管理下是S形流动的,坐在后排的迟早有机会坐前排,他不明白祁绎那么执着于前排的意义在哪里。
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庄瑟私底下小动作太多,刚刚换座位的时候是他们矛盾最尖锐的时候,有一回秋嘉年忘记带作业本在后边罚站,看到庄瑟在数学课上用小刀刮坏了祁绎的衣角,还用手去掐祁绎的大腿,小刀可以说是不小心弄的,大腿上的一小块青紫,祁绎也不敢现场撩起来让人看,伤口太小告诉父母也不会当回事。当时祁绎已经紧紧贴着墙壁,还是躲不过接踵而来的恶意。
数学老师把他赶去后排,又没指明是哪个位置。秋嘉年站在了祁绎身后,大概是有第三个人在,庄瑟收敛了一点。下课后秋嘉年去找祁绎,让他换个位置,却被红着眼睛瞪了一眼,说不要多管闲事。想着当事人不在意,也知道庄瑟被告发只会变本加厉,秋嘉年之后没有多管,只是偶尔看到的时候会出手帮一下,再多就没有了。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既然祁绎都不想让人管,秋嘉年也没有泛滥的圣母心。
这回知道祁绎重视座位,他帮着祁绎收拾好了书箱:“等会你去抽签?”
祁绎见他帮忙,有些局促,想来帮忙又发现秋嘉年这边已经收拾好了,不安地拽了拽书包带子:“你去吧,我坐在哪里都一样的。”
“都一样?”秋嘉年疑惑地确认了一下,眼前发旋上的毛晃了晃,黑黑的脑袋点了点,又补充说:“尽量前排最好。”
秋嘉年上台抽了签,是第一排,他稍微松了口气,就看到一名戴着厚眼镜的女生捏着签茫然四顾,看着他走了过来:“你好,请问一下可以稍微换一下吗?”
他想要开口拒绝,女生又接着说:“我的眼睛手术后遗症很严重,畏光,有时候看不清,还没来得及和迟老师说……可以稍微换一下吗,我这个位置只要再等一周就是第一排了。”
秋嘉年想说可以和老师先商量,但是女生有些不安,处于弱势求人时都快要憋出眼泪来了,估摸着是想等她的父母来说这件事,奈何座位今晚就能定好了。女生战战兢兢地开口:“如果不可以……我爸妈下个礼拜才回,我等一等也行……”她似乎已经没有勇气询问下一个人了。
“行,换吧。”秋嘉年说着,又想了想,“我找我同桌商量一下。”
他的心里有些复杂,想来上一辈子庄瑟也和这位女生换了座位,但是里面有几分觉得后排可以为所欲为,有几分是为了这位女生着想就不得而知了。唯一能知道的是他一定没把换座位的真相告诉祁绎,而是放任他们关系恶化,好找着借口折磨人。
“祁绎,我抽中了第一排,但是那边那位女生想换一下,她眼睛刚动手术,有点困难。”秋嘉年赶着和祁绎说,直直地盯着他。祁绎是需要坐在前排的,在后期高考前,秋嘉年记得他申请了靠着讲台的单人独座,虽然视野有限,但秋嘉年猜他更需要一种氛围来框住自己。
祁绎语气很平淡,他微微挪动着桌子,手短暂地停了一下:“那换吧。”
秋嘉年不知怎的,感觉到了话语里面微微的不满,祁绎显然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毕竟刚抽中了上上签,忽然被人换成下下签,不平是肯定的。秋嘉年似乎看到了震了震翅膀扭过头去的天鹅,缓下声音来:“先呆这一周,我们互相监督,下次换座位的时候可以轮换到第一排,好不好?”
话语像一阵风一样吹起了祁绎鬓角的头发,秋嘉年眼睁睁看着耳廓那一层薄得透明的皮肤又泛起了一片薄红,被哄着的人听出了话语里诱哄的意思,嘟囔了一句:“我没有说不换,秋嘉年。”
说着还怕秋嘉年怀疑自己没有人情味,又补充了一句:“她眼睛不好,我知道的。”
秋嘉年觉得这人还蛮有趣的,想说的话不说,却又被几句诱哄似的话激出来。他真真正正觉得祁绎在他面前像个孩子一样,不过对于重活了一辈子的他来说,十六岁的祁绎确实是个嘴硬心软,所有心思都一目了然的孩子。
这些他从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让祁绎这个人脱离了他记忆里高中三年的背景板,成了一个愈发鲜活的人。
好像是有人经年累月地,将葬礼上笼着他的薄薄的那层雾给拨开了。
他换了签,作为补偿,主动提出帮祁绎搬桌子。不过马上被拒绝了,祁绎的皮肤很白,在搬动桌子时牵出了一层薄薄的臂肌,秋嘉年看着觉得也不需要自己,便扭头去搬自己的,两张黑木桌子并在一起,他拍了拍手对着对面的祁绎说:“你好,新同桌。”
祁绎将额头前的刘海用一根小头绳绑起来,露出水润的杏眼,清澈的眼瞳清晰地倒映着秋嘉年伸来的手,正喝着水的喉结顺着修长的脖颈上下鼓动,匆忙地吞咽下放下水杯,伸手握住了秋嘉年的手,秋嘉年感觉到掌心躺着一块温玉。抬眼祁绎笑得眉眼弯弯:“你好,秋嘉年。”
秋嘉年不由得愣了一下,在上一辈子的时候,开学经历了庄瑟,祁绎大概是唯一一个对这种分组方式表现出强烈反对的人来,他记得祁绎后来和一个面上安分的转学生坐一块,从此就对看上去贪玩的学生敬而远之,脾气也越来越飘忽不定。秋嘉年很少见他对着自己表达善意,更常见的是如同这几日一样冷冰冰的态度,骤然看见笑容,实打实地愣了愣。
这几天坐在祁绎身旁,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竹香,清脆挺拔。秋嘉年打球都顾忌了一点,会先去厕所将身上的汗歇一歇,喷一点爽肤水,免得祁绎不自在。
孙泽成稀奇地过来蹭,蹭了半天打了十多个喷嚏:“诶不行,老秋,你真是娘得让我过敏。”
“骂人也别搞这种刻板印象。”秋嘉年懒得理他,感觉身上没有汗味了才收起来,爽肤水有点仿旷野的味道,但是香气上弱了很多,因此也不刺鼻。祁绎在他坐下的时候抽了抽鼻子,微蹙的眉舒展开来。
大课间打完球就是数学课,地中海讲课两边硕果紧存的须须被吹得一飘一飘的,看得秋嘉年直犯困。他对数学的兴趣也不大,更何况数学夹杂了英文字母,变得不那么纯粹了,在盯着纸业看了两秒后,他就感觉双眼冒星。
手肘被笔帽戳了戳,秋嘉年悚然一惊,发现自己的鼻子快挨到课本了,祁绎的眼睛亮亮的:“同桌,不能懈怠。”
秋嘉年轻声说:“让我先缓缓,昨天和孙泽成打游戏熬夜了,今天又刚打完球。”
祁绎皱眉:“打什么游戏打到半夜?”
秋嘉年觉得祁绎不是很懂熬夜的含义,半夜只是夜生活的入场券,孙泽成像个青蛙一样一直呱呱叫,打了输了一定要打赢回来,他们一直熬到半夜三点才结束,他才睡了三个小时左右又被闹钟拽起来。祁绎听闻后沉默了一会:“以后别打到这么晚,熬夜对身体不好。”
秋嘉年以为他会扯学习,闻言有些惊讶,撑着脑袋淡笑了一声:“本来也是陪老孙,行,听你的,下回直接无视他。”
孙泽成在前边瞪着数学方程纠结地挠着头皮,全然不知自己失去了长期游戏搭子。祁绎嗯了一声,转过头去听课,嘴角上扬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等到下课,秋嘉年如释重负,打算收起数学课本,一个棕皮的笔记本被推了过来。祁绎摸了摸鼻子,说话紧张得扬起声调:“我随便记的,刚刚上课的时候你没听的那个知识点,老师说了些重点,你可能没记……”
“啊,谢谢啊。”秋嘉年没有推辞,翻了几页笔记,发现一些细枝末节的重点也记在了上面,分不同的颜色整理,有条有理的。对比自己狂放粗糙的笔记,不由得惊叹了一下:“真不愧是小奇迹。”
祁绎瞪大了眼,有些磕巴地说:“什,什么……”
秋嘉年回过神来,笑着解释:“祁绎,小奇迹啊。”
之前的小奇迹称号,是高三在九省联考里面,在强势学校几乎霸榜前十的情况下,薛凌有些发挥失常,祁绎却冲进了第二,那时候议论纷纷,秋嘉年在大家聚在一块查分的时候听闻,随口来了一句“小奇迹”,本来说的是这件事,不知怎的就被当作外号传开了。本来误取名的也是他,这次先说了,也不算抢了冠名权。
祁绎脸又涨红了,看上去还觉得不如大学霸,提高了声音道:“别,别这样叫!”说完又像是怕吓到秋嘉年,低声补充:“压力太大了……”
联系到之前的外号,秋嘉年依稀有个猜想,他解释道:“不是单夸你学习的,只是被这个笔记惊讶到了,做笔记的人很努力用功,觉得这个努力像是一种奇迹。”
祁绎咬了咬唇,气势弱了下来:“这样啊。”
秋嘉年有些不明白,但是确实有很多人过于唯结果论,卯足了一股劲一定要做出成果来,以便拿着这些成果沾沾自喜,又或者只有有成果了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赞美。而对于努力的过程,他们更喜欢暗暗发力,甚至要反向掩盖努力,仿佛尽力了却没有得到是很丢人的,却忽略了支撑这些过程的恰恰是长期凝结的坚定和价值观,远比成果要更能体现一个人是谁。
祁绎就是这样一个典型,在清楚这个绰号代表的含义之后,他甚至有些不以为意。而以成绩为代表的绰号,又会让他觉得不堪重负,或许和校领导的夸赞一样,知道自己需要持续不断的努力来和这个绰号相衬,有些像在贷款接受赞美。
他总是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负担。
“说句实话,我以前还和老孙说你是一只小天鹅。”秋嘉年摸着下巴说。
小天鹅皱眉,梗着脖子看他,磨了磨虎牙:“这又是什么?”
“因为你坐得板正,身型好看,所以是小天鹅。”还有仰着脖子看人,像在借助视角把人看扁,这种话秋嘉年斟酌了一下没说出来。
小天鹅缩紧了翅膀里,翅膀尖尖颤抖着染上红意,半天才从臂弯里抬头,咬着牙说:“不要取这种莫名其妙的绰号!”
秋嘉年听过算过,起绰号是他的独特爱好之一,上一个叫天鹅的还是因为人喜欢在桌子底下抖腿,下半身抖得要地震,上半身还能神奇地不动如钟,就像是天鹅在水里扑腾的脚丫子,他觉得很神奇,所以叫天鹅,和孙泽成说起对方来也是那个天鹅,初中毕业了也不知道人家真名叫什么。
他只是想让祁绎知道,绰号只是绰号而已,没有什么多余的含义,别人叫过就忘了,被叫的主人也没必要自己套上这个绰号的模子,反而被这个模子困住了。
“那孙泽成绰号是什么?”祁绎戳了戳他,有些好奇。
“尊称。”秋嘉年简短道,“孙子。”
祁绎扑哧一声笑出来:“那数学老师呢?”
秋嘉年想了想那个地中海中间闪闪发光的大秃瓢,两侧染得突兀的青黑发丝从鬓角处耸立:“后来改的,叫湖光山色。”
祁绎憋笑憋得很辛苦:“那改之前呢?”
“帕恰狗。”
这回祁绎没憋着,埋头笑得肩膀颤抖。
“于迎芝呢?”
秋嘉年没想到他为什么问于迎芝,但于迎芝幼时营养不良,头发有些淡黄微卷:“逊哥。”
“鲁迅?”祁绎有些肃然起敬,以为于迎芝有他未发觉的文学天赋。
“金毛狮王谢逊。”秋嘉年顿了一下补充,“她面前我们一直说是鲁迅,不要戳穿我。”
祁绎笑得眼泪都要出来,声音都在颤抖:“秋嘉年……你怎么这样……”对比起来他发现秋嘉年对他算是手下留情,要是数学老师知道了,肯定能让秋嘉年成为数学课的讲台旁听生。
孙泽成走了过来:“唠什么呢,呦,大学霸笑得这么开心啊。”
祁绎抬头就看见孙泽成,拿着一张语文试卷,估摸着是来吐槽老师给分的。秋嘉年看着祁绎没有生气的意思,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个称号。他趁着孙泽成没完全走近,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他作文的字没人能看懂,看吧,孙子拿着他的兵法走来了。”
配合孙泽成脸上茫然郁闷的表情,祁绎于是又笑个不停,压根绷不住。孙泽成摊开卷子到秋嘉年桌子上,义愤填膺:“你看看,满分六十分,给我六分算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少画了一个零?”
秋嘉年粗略了扫了一眼,被群蚁排衙的字迹看得两眼一黑:“他不是少画了一个零,他是只想给你一个零。”
祁绎也好奇地凑了过来,顿时被这个天书扎到了眼睛。
孙泽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秋嘉年已经没有耐心看下去,倒是祁绎努力地从横竖撇捺里面分辨,读了那么个一两段:“你离题了。”
孙泽成对学霸百分百不满,却也百分百信任,凑过脑袋来:“怎么个事?”
祁绎淡淡地分析道:“一二段和主旨没有关系,引入的话也太长了,占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后面的论据扫第一句话也太过浅显,比喻对比论证之类的应该是没有指望了,看上去应该是平铺直叙,纯粹地解释了一下论点,结尾没有写完,字数不达标,正常情况下应该在二十到三十分的基础分左右,给那么低大概是提醒你要练字。”
孙泽成听得一愣一愣,就差握住祁绎的手:“大师!大师啊,我应该怎么做?”
祁绎被他吓得往后一退,看着孙泽成亮晶晶的狗狗眼,有些不自在地说:“下次可以开篇抄一下题目,不能抄的就把你的解释句意放在第一段,主段把论点放在开头。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尝试议论文,可以多看看文章,问问靳河也行,我记得他这次的文章是优秀范文。”
孙泽成像是见到了亲人,鼻涕眼泪都快要上阵齐飞:“鬼差哥他不理我,他说我这种程度的回炉重造要更快!这个没有心的人。”
祁绎听到他这句鬼差哥就知道是谁的杰作,侧头看向秋嘉年,秋嘉年耸了耸肩:“他喜欢穿黑的,看人的时候像是来拘魂的,我之前随口说他像黑无常,没想到孙泽成给记住了。”
祁绎信了一半,冷笑一声:“你最好别让靳河听到。”
“大学霸你可真厉害,秋哥真是捞到宝了。”孙泽成边收卷子边啧啧感叹,引得祁绎朝秋嘉年看了一眼,秋嘉年眨了眨眼,祁绎又猛地将头转过去。这头孙泽成又刻意提高了声音,短暂地恢复了如洪钟的音量:“又温柔,又有耐心!”
两句夸赞跟喊口号似的,秋嘉年清晰地看到坐在前排的靳河回过头,用看死人的目光看了一眼蚂蚱一样扑腾的孙泽成。
眼看着祁绎尴尬地要开始揪衣角,秋嘉年一把把孙泽成推前边去:“滚边去,找你旁边那个范文去,一天天别跟个猴似的窜上窜下。”
孙泽成提起一口气,但是看到祁绎的表现有些局促,脑子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这也是真想夸人不是……谢谢啊。”
祁绎低着头回了一声,声音和蚊子叫似的。大概是没接触过孙嘉成这么豪迈的,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秋嘉年挥挥手:“去去去,这是我的搭子。”又拍了拍祁绎的肩,“是不是啊,祁大师?”
祁绎刚提起一口气来又被压下去,瞪着秋嘉年威慑地吸了一口气:“别再起外号了,秋嘉年!”
秋嘉年懒懒地应了一声,脑子自动给这幕配了旁白。
祁·大学霸·天鹅·小奇迹·大师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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