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的研究生已经考完,等到店里的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她老爸抽出空来特意摆了一桌子酒给她庆祝,当然是要把安意给请过来的。
翠翠嗔怪道:“爸,我这考上考不上的还不一定呢,您怎么就先庆祝上了呢?”
胡有复乐呵呵的说:“考不上就考不上呗,爸养你一辈子。”
安意一边看着,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
翠翠道:“得,您老倒是想得开。那行吧,我要考不上,前半生我去周游世界,后半生啊,就回来给您养老。”
胡有复笑起来眼睛都快找不到了,“那感情好啊,人这一辈子,开心的时候少,都得可劲儿受罪呢。爸就盼着你开开心心的。小美,你吃点菜啊,叔叔给你们拿饮料去。”
安意笑着应了,看胡叔叔挪着胖胖的身子离开,她转过脸,心里仿佛开了个口子,刺骨的风呼呼得刮进来,她的心又冷又疼,面上却是看不出什么的。
翠翠还在不住口的讲:“我前阵子看了刘辰翁写的一阕词,极好。”
安意双手托着腮说:“背来听听。”
翠翠便拉住她的手,道:“那你跟我出来,得看着月亮背。”
冬夜,月亮孤清冷白,看起来特别遥远。
四合院里的凛冽寒风一吹,安意不自禁打个哆嗦,心想这鬼天气,未免也太冷了些。
翠翠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天上低昂似旧,人间儿女成狂。
夜来处处试新妆。却是人间天上。
不觉新凉似水,相思两鬓如霜。
梦从海底跨枯桑。阅尽银河风浪。”
七夕夜,人间男女相会,幸福而欢快。斗转星移、日升月落,这人间的景象与从前并无两样。可是,我却在思念已经逝去了的故国的华彩乐章,那些岁月的逝去,曾经的繁华让我的心潦倒至此,两鬓成霜。我越过了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在银河的风浪中沉浮,却原来,这只是一场凄苦而沉重的梦。
翠翠背完,脸上泛着兴奋而闪烁的光芒,她问:“怎么样?”
安意愣怔着想了一会,才笑着说:“除了说好,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翠翠道:“有感情的文章,都是巨大而无声的对吗?”
安意道:“是的,所有跟感情相关的感受,都是这样巨大而无声的。”
翠翠侧头,看见她眼眶里蓄着的清泪,纳闷问:“你怎么了?”
安意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哀愁,她又笑起来:“没什么,我就是跟作者共情的厉害。”
“样儿吧。”
巷子里的路太窄,车也开不进来,谢尧臣让司机等在外面,自己走了过来。路两旁的冬青一团紧挨一团,风一吹,便倾着胖胖的身子争先恐后的往后面滚去。
晚上安意走的匆忙,等他接完电话回来,已经找不见她的踪影了。也说不上为什么,谢尧臣心思乱得很。进门的时候,气息跟步伐一样乱。
翠翠看见他焦急的脸色,连忙说:“哥,这么晚把安意叫过来,让你担心了。”
谢尧臣看向安意,她望着他,脸色看起来十分平静。
自母亲去世,这一路从绝望和悲愤中走来,太多的情绪起伏并不会让自己更好过一点,谢尧臣已经很少有大喜或大悲的时刻。只是如今看着安意这般平静的表现,他的心好似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瑟缩不已。
他快步走向她,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安意没有避开,只是如常的跟翠翠道别道:“我们走啦。”
翠翠傻笑着,脸上泛着老母亲似的慈爱的光,她跟招财猫似的摆了摆手,“拜拜。”
还是那条充满烟火气的巷子,冬夜的寒冷挡不住人间的温暖,几家尚在营业的餐馆和酒馆将寒风紧闭在门外,橘黄色的光从玻璃门里透出来,氤氲出另一个世界。随着进出的人开门和关门的动作,偶尔还能听见几丝逃逸出来的音乐。
从交握的双手中,谢尧臣感觉不到安意的温度。
乌云遮挡住半边的月亮,天地间半明半暗,清辉减半。
安意的眼神轻飘飘转向身边的男人,甚至还冲他笑了笑,她问:“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今晚的事,我可以解释。”
“那说来听听。”
“我跟她,只是个误会。”
“嗯~”安意拖长了调子,点了点头,笑着问:“原来男人和女人抱在一起,竟然都是因为误会啊。”
她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带着十足的嘲讽,像是在看一场演技拙劣的表演。
谢尧臣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两个人的感情里抽离的这样快?好似她是她,他是他,界限分明,互不相干。这般表现着实让他的心里火苗四溅。
“你非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吗?”
安意道:“奇怪,明明该生气的人是我啊,你怎么先发起脾气来了?”
谢尧臣受不住她这样冷嘲热讽的态度,冷着脸又问了一次:“到底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可以啊,我们分手吧。”
谢尧臣的身子僵了僵,他的脸色阴沉,话音更沉。“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
谢尧臣念着她岁数小,现在又在气头上,是应该多让着些多哄着些,因此便又耐心地解释了一下。“去日本的时候,宋悠确实说了一些从来都没有说过的话,但我没有往回看的习惯。那个拥抱,你也可以理解为与过去的彻底结束。”
安意从他的话里解答出宋悠想要破镜重圆的意思,魔鬼占据了思想的上峰,她想凭什么呢?自己孤军奋战,一个人面对着职场性骚扰的时候,他却跟另一个女人在在异国的浪漫里卿卿我我。
“怎么办?我不想听,所有可能让我动摇的话,我一句都不想听。”
谢尧臣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这么抓狂是什么时候了,要不是被她牵着全部的神经,或许他早被气得掉头走掉了。他看着眼前因怒气烧灼而容色潋滟的小姑娘,有些无奈的说:“小安,我头一次发现,你这脾气可真是有够坏的。我吵不过你,我投降,我道歉。”
“别人喜欢你又不是你的错,你何必道歉呢?我微不足道的一个人,受不起这样的待遇。该投降的人是我,不管是徐眉、宋悠,还是宋词,我都不是对手。”
谢尧臣十分诧异会从她口中听到宋词的名字,“你怎么会知道她?”
安意笑着问:“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是不是?这么算一算,你也到了该缅怀初恋的年纪了。”
谢尧臣活了将近三十年,头一遭被喜欢的姑娘奚落成这样。她说出来的话像是钉子一样,铺满了他想要和解的路,如果选择走向她,那必定会千疮百孔头破血流。
也是头一次,他知道了什么叫委曲求全,便再度软着声跟她解释。“宋词是我妈妈的学生,要说是初恋勉强也算,那时候年纪太小,还不知道什么叫爱情。”
安意哂笑道:“偏偏你喜欢的人怎么就死了呢?你心里得多遗憾啊。”
她还要再说,谢尧臣突然逼近,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安意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呆了一下。
谢尧臣看着自己手里被挡了半边脸的她,唯剩下一双杏眼,犹带着丝惊吓,脉脉得看向自己。
她的话火力太猛,又字字伤人,再说下去难免覆水难收。谢尧臣阻止道:“你再这么阴阳怪气的说话,我真的不松手了。”
安意挣扎,奈何谢尧臣说到做到,手掌和她的脸颊之间一丝儿缝隙都没有。安意“呜呜”叫了几声,羞恼之下,双手按住他的手掌,张嘴就咬。
谢尧臣吃痛,不妨松开了她。
这么一缓冲,那些蓬勃的怒气好似真的被浇熄了一些。安意想,这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肯如此直白的把心里的话告诉他。
“我说真的,分手吧。”
原来她不是单纯的在发泄情绪,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分手。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谢尧臣觉得,世界在刹那之间就迅速的荒凉下去了。
“总得有个理由吧?这样人死了也不冤枉。你什么都不说,说分手就要分手,这算什么道理。”
“就像灯熄灭了,人也该走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们还是算了吧。”
好似过了很久,他才肯开口说话,声音却是哑的:“小安,我不想就这么算了。我一直都觉得,自己走在一条长长的,暗无尽头的路上。因为有了你,我已经很久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分手’只有两个字,说出来可太容易了。但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轻易就做的决定,我没法接受。”
他的坦白反而让巨大而无声的委屈涌上心头,安意仿佛溺水的人,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泪水漫过半个眼球,她看着他,声音里带了哭腔。
“面对你的事情,我从来都不敢轻率,在你面前,我也从来都没有鲜明过。我跟你之间的问题,从来都跟那些喜欢你的女人无关。我跟你之间的问题,是因为打破了想象的界限,我不知道该如何克服我内心的羞怯和不甘,大大方方的去跟如此重要的你相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才会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我觉得自己失败透顶,草木皆兵,不自信,也很无助,我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你明白吗?”
这一段感情,过错全部在她,是她贪婪而愚蠢,执着而卑微的让这一段关系歪歪扭扭的走到了现在。
大厦将倾的那一瞬间,她不想跟他共度难关,她只想忘记,忘记那些因为只看了他一眼,此后便只能孤军奋战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安意哭了,哭的惨烈而没有颜面。
“我很想陪你一起走下去,我也以为我可以为你停留很久。可是我一个人,风雨交加,站的太久,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就这么半途而废,对不起……我们分手吧,求你了,我只想分手……”
谢尧臣突然意识到,安意苦苦追求的,并不是一段关系的覆灭,而是一条生命的新生。她是在求救,求自己救她于水火之中。可是,这样剧烈的变化他甚至来不及去想其中任何一个关节,也没有去深究她话里的意思。
只是一个误会而已,为什么她竟如此不信任自己?骄傲如谢尧臣,女朋友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除了答应,他其实并没有第二个选择。
或者干脆就卑鄙一次,把她强留在身边算了?这样的念头只在他脑海里闪现了一秒,但根深蒂固根植在骨子里的教养还是让他很快就放弃了。
谢尧臣压下内心所有翻山倒海的情绪,理智道:“好,我们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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