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回旭得知莫运担任太子太傅之事,已是十日之后。他的车队尚在前往明州的途中,连州界都未抵达。
与其同时,霍回旭麾下暗卫也截获了莫祐青寄往蜀地的密信。
傍晚车队于荒野扎营驻歇时,霍回旭展开了那封密信。
一目十行看完,信中并无任何隐秘之语,不过是问安起居,兼及提醒莫运,霍回旭正遣人查探其行踪云云。
霍八:“属下该死,那莫家信使似乎察觉我同霍九尾随于他,途中某县久久逗留,并意图折返长安......我等他会担心败露主子计划,便擅作主张提前截下了信件。”
霍回旭神色如常:“人呢?”
霍八登时跪下了,抬手又“啪啪”给了自己两巴掌:“属下该死,都怪属下,属下扣下那信使拷问莫运行踪......谁知、谁知刚上夹棍......”
后半句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 他、他竟趁看守不备,咬断了舌根!”
一旁的霍九也跪下了:“是属下上的夹棍......都是属下的主意,同霍八无关,要责罚,便责罚属下吧!”
霍回旭没说话,也没看他们,转过身就着油灯的火苗开始烧信。
待信化作灰烬,他才转身面对霍八霍九。
冷静地审视他们后,霍回旭开口道:“你们跟着我有五年了吧......平日行事缜密,从未有过擅作主张之举。”
“可这次,你们太着急了......”霍回旭捻了捻指尖的灰末,“有一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霍八、霍九的目光黯淡下来,知道此回是因自个太过着急坏了主子的大计。
霍八、霍九乃是一对双生兄弟,他们本出生泉州农户,十年前,泉州河道决堤,淹没万顷良田,朝廷拨下的赈灾粮却被运粮使莫运克扣、转卖,致使引发泉州饿殍遍地。两兄弟得知实情后集结灾民到刺史府讨公道,却被打成了反叛军万两悬赏,霍八霍九无奈只得藏匿山林躲避官兵。
五年前,霍回旭上任括户使,处死了泉州刺史,才使得两兄弟翻案,免于牢狱之灾。两兄弟也自愿跟随霍回旭,成为了霍回旭的暗卫。
只是莫运狡猾无比,并未留下任何贪污公粮的证据,加之当时他已告老还乡,因此未得任何处置。
这也是多年来横在霍八、霍九心头之刺。当他们知道霍回旭从孟大关系网中调查出莫运的嫌疑后,无比心切地想要找到莫运,为主子、为自己、更为泉州饿死的百姓复仇。
霍八抬头,神色悲切:“一切都是属下的过错,属下愿以死谢罪!”说罢猛地抽出霍九腰间的佩剑,就要脖子上横去!
霍九/大惊,慌忙下空手握住了刀刃。刀刃割开皮肉,鲜血淋漓地流了一地!
“啊!” 发出痛呼的却是霍八。他当即抛掉手中的剑,手忙脚乱地上手捂住了霍九的伤口。
霍回旭坐在草席上,冷眼看着二人兄弟情深。
霍八是犯了错,但罪不至死,当然,他硬要死的话,霍回旭也不会拦着。
再者,求死此事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霍八不愿意让霍九死,霍九不愿意让霍八死,到头来二人怎么也不会死。
果然,霍八被霍九死死抱住,一时间找不到自刎的机会,也渐渐失去了求死的勇气,瘫软在地。
良久,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猛然抬头,神色激动对霍回旭说道:“主子,那信使所行路线,似乎并非通往蜀地!长安往蜀地是往西南,而那信使,是行江南道,往东南而下!”
东南方向,行江南道......
霍回旭从包囊中取出地图展开,对着先前调查孟大关系网时用墨笔圈出的几处节点思索——产火药、有运河可运送大批火药;距离长安近,二三日行程便于迅速撤离......
一个个零散的线索在脑中串联成线,他心中渐渐有了猜想。
“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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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疏鹤坐在书案前,笑道:“我说太傅大人怎么三天就从蜀地到了长安......原来不是蜀地,是商州!”
蜀地距离长安六七千里远,快马加鞭也要走两个月,而莫运仅三天就到了长安,方才他一通试探,才知道莫运借住在距离长安不远的商州山阳郡。
如此看来,莫运指派孟大杀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莫运并不接话,而是捧着《政事论》摇头晃脑:“私勿与人,谋必辟......太子殿下,您现在明白这句所谓何意了么?”
孟疏鹤叹了一口气,握着墨笔在宣纸上一通胡乱涂画:“太傅大人,您已连着说了一个多时辰了,不如我们先歇息一下吧!”
莫运登时横眉立目,攥住孟疏鹤的手腕,取来柳鞭抽了他两下手心。
“太子殿下,想当年老臣读书,头悬梁锥刺股,连着八个时辰都不曾离开过座位!”
莫运自称老臣,其实也才四十来岁,五官和轮廓还能看得出英俊的影子,但总体模样已然肖像花甲老人,脸颊干瘪,突出的颧骨上还生了大大小小的棕色老人斑,配上一对凶光四射的大眼,着实让人望而生畏。
孟疏鹤不愿意多看,因为莫运实在肖像......哦不,是莫祐青实在肖像莫运。看着莫运,他总要在脑中展开漫无边际的联想,譬如,莫祐青这么一个漂亮的人,未来是否也会衰老成这副吓人的姿态。
孟疏鹤讪讪地收回了手。柳鞭抽人不痛,就是痒。
莫运继续上课:“‘私勿与人,谋必辟’,是为何意?”
孟疏鹤心不在焉地挠着手心,道:“不知道。”
莫运大抵是不懂什么叫因材施教的,一上来就叫他背书,他当年在闲鹤书院蹭学的时候,可不曾上过这么枯燥的课!
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当文曲星了!
莫运:“老臣再说一遍,是‘秘密之事勿要让人参与,共同谋划之人必定要清除’。”
孟疏鹤琢磨着这话的道理——姜顺曾提到过莫运担任过运粮使......难道莫运担任运粮使的时候,同姜顺合谋过什么,莫运担心事情败露,所以将姜顺杀害了么?
可是姜顺一个穷书生哪有这个本事?
难道姜顺曾知晓莫运的秘密,而莫运以为早已将他灭口?后来莫运成名后,发现姜顺竟还活着,于是将其杀害?
莫运发觉太子的走神,用柳鞭往他背上又是一抽。
“太子殿下,既然陛下的人三顾茅庐请老臣出山......老臣做了这个太子太傅,就不得不对你严加管教了!”
孟疏鹤被抽得一哆嗦,脱口而出:“之前那些太子太傅也是如此教学么?哪听过打太子的?”
莫运冷笑一声,亦是脱口而出:“你以为老夫是霍良骥那等愚臣么?他教出来的那都是什么......”
话语戛然而止,因为莫运想起来,此话这有涉嫌辱骂当朝天子之嫌。
孟疏鹤关注的却并非这个,他从莫运的话中听出,莫运与霍定澜的父亲霍良骥似乎有嫌隙?
难道霍回旭要对付莫运,是因为查出霍良骥反叛之事另有隐情,且同莫运相关?
孟疏鹤心中其实不相信霍良骥会反叛。霍良骥并非沽名钓誉、利欲熏心之人,否则当初并不会同意霍定澜同尚书千金退婚,迎娶“孟疏荷”这个无父无母的穷“女子”。
然而孟疏鹤犹豫片刻,终是并未顺着话头深探。倘若事实真是如此,贸然追问恐怕会打草惊蛇。
既然霍回旭只托他向皇帝进言,将莫运调回京城任职,并未让他插手其他事宜......那么他还是暂且按兵不动,等霍回旭回京后再作打算吧!
念及此,孟疏鹤重新握起毛笔,故作受教的模样,低头抄写起来。
然而抄至一半,莫运却向孟疏鹤打探起了霍回旭。
“太子殿下,听犬子说,您同那个霍回旭,霍括户使关系不错。”
孟疏鹤抬起脸,因为不解对方之意,因此斟词酌句答得十分克制:“霍括户使衷心于皇上,对我这个太子勉强算作/爱屋及乌吧。”
“听祐青说,霍括户使在打探老臣的行踪?”莫运拉来一张椅子在孟疏鹤面前坐下,摆出一副长谈姿态。“太子可知他打算做什么么?”
“似乎是有这回事,不过我不太清楚他的用意。”孟疏鹤笑了一下,“他待我确实不错,但也只是在礼数、衣食上下了功夫。他所想所为,怎会知会我?再者,他即便是同我说,我也听不懂呐!”
莫运凝视着孟疏鹤,似乎是在判断话有几分真假。
孟疏鹤只回以一个懵懂困惑的表情:“太傅大人,怎么了?”
良久,莫运的目光柔和下来,他叹了口气,突然握住了孟疏鹤的手。
莫运的手干燥粗粝,孟疏鹤感觉像是被一块老树皮包住——他强忍着不适,反手握了回去。
“太傅大人是我的老师,若是霍括户使为难于您,我定是要维护您的。”孟疏鹤顿了一下,“莫灵台郎是不是对您说了什么?您成为太子太傅之事,全然是我的心愿,圣上的旨意,同霍括户使无关。”
莫运微笑着摇摇头:“犬子是对老臣说过此事,不过老臣认为他是多虑了......再者,老臣知道霍括户使的职务是调查贪污渎职的官员,老臣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他查,因此也不怕回京为太子效劳。为我大镯培养明君,乃是老臣之幸,怎能因为他人的无稽怀疑,就藏头缩尾呢?”
孟疏鹤也微笑起来。
接着,莫运道:“只是,霍回旭心术不正,太子还是勿要同他相近了。”
“此话怎讲?”
“听犬子说,他曾寄信给老臣,可老臣并未收到信,那信使也失去了音信,老臣看,信使恐怕是被霍回旭杀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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