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没做声,逗了好半晌蛐蛐儿才抬头,冥想出神。
“庆安呐,顾允明是什么时候到孤身边儿的?”
“回殿下,瑞祥十九年,您还没封太子的时候。”
“嗯,那时候他才多大,几岁的孩子,在孤王府做小厮,实诚的就跟个傻子似的,对孤挖心挖肺的忠心,算是孤眼瞧着长大,虽没出大力,但一直跟着孤,一步步走到如今,有……”
“三十多年啦,殿下。”
“嗯,可不是么,这么些年了,所以就算孤知道他本事不大,却还是难免偏心。宁愿再立一支黄雀卫,也没想过换了他。就算知道他明里暗里算计卫戍,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偏帮他,打压卫戍。一样的统领,顾允明是三品,卫戍是五品。”
太上皇啧啧摇头:
“给孤拼着命办差的,就落这么个下场,孤也觉着怪没意思。”
“殿下,奴才错了。”
庆安低着头,太上皇又出了半晌神,才叹了口气。
“你是错了,错的离谱。”
他扔了逗蛐蛐儿的草棒子。
“传旨,升卫戍四品,还是少将军衔儿,这个年啊,姑且叫他好好儿过吧。等出了年,还得有要命的差事得他干。庆安呐,什么事儿都好说,但事关国运,承嗣大统的事儿,若出分毫偏差,便是把孤的骨头填进去,也愧对列祖列宗,旁的人,就更不用提了。你下去领罚吧,把心思正一正,你既然是孤的人,就该一切以孤为主才是。”
庆安神色一凛,躬身应是。
卫戍出了皇城便直起腰来,虽还呲牙咧嘴,但方才程子彦在圣清殿给他上的药其实已然止疼,如今腰到大腿麻木一片。也算是将计就计,但这顿打是必要挨的,太上皇气越大,他越委屈,事后顾允明遭到的反噬也就越猛。太上皇可不是个能受气的主儿。
苦肉计有时候还是很好使的。
马是骑不得了,他牵着马撑着腰往回走。
大年初一凌晨的大街上一片萧索,但时常炸响的爆竹又着实喜庆。卫戍一路走回去的时候,已天光大亮了,但姜瓷昨夜晚睡,这会儿也就才醒,听外头门响,脚步声不大对劲,忙跑出来,就见卫戍正扶桌站着。
“你去哪儿了?”
姜瓷惺忪迷糊,卫戍摆手:
“我,我那个……”
他正想怎么瞒着姜瓷别叫她担惊受怕,但这事也瞒不住,索性苦着脸艰难脱了大氅。
“我挨打了。”
姜瓷愣了一下,不太明白这个挨打是什么意思。
“那个……”
卫戍才要说,外头一叠声吵嚷起来,姜瓷听见外头吴嬷嬷来了,有人说太上皇交代不必惊动卫少将军,这是赏赐之物云云。
她愕然了一下,卫戍等她来问,谁知她忽然翻他衣服。
“你被谁打了?哪伤了?”
及至掀了衣摆看见腰身上一片惨烈,顿时吸了一口冷气,卫戍忙拽衣裳不叫她看:
“这会儿不多疼,麻的厉害,程子彦等会儿就来了。”
“这不疼?这不疼?”
姜瓷连问两句没话说了,眼眶就红了,忙倒热水打湿帕子要给他擦擦血污,又忽然想起他才说程子彦给上了药,不能乱抹,拿着帕子一时不知怎么办,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还叫人过不过年了?好好儿的大年初一把人打成这样!”
“嗳你别哭啊,大过年的!真没事,早晚要挨这一遭,你先听我说……”
卫戍忙拽她手里帕子给她擦泪,顺势要坐她身边,屁股一挨椅子,嘶一声又弹起来,姜瓷也顾不得哭,忙拉着他把他按趴在矮榻上,待要往下扯扯看到底怎么样,卫戍死死拽着裤腰,脸红一片:
“没事!没事!就腰上!”
假夫妻正奋战,忽然有人敲门,姜瓷回头看见程子彦站在门边,满眼促狭,卫戍松口气。
“烦劳夫人,能备些热水么?我给卫戍看看伤。”
姜瓷抹一把眼泪,道了谢出去,程子彦是瞧着卫戍这样故意支走的姜瓷。
“哎,多谢。”
“害怕吓着她?漭山时可比这厉害的多了。”
“就是那时候吓坏她了,现在才不敢让她看,况且也确实没多严重。”
止疼药效渐渐褪去,卫戍龇牙咧嘴,程子彦揭了他衣裳,把那些碎了钳紧肉里的血痂取出来,兑了药水清洗伤口,又撒了一层药粉。姜瓷端着热水进来的时候,程子彦已然给卫戍盖好,探手往盆里洗手。
“多谢夫人,不严重,这才几板子,没几日也就好了。”
风轻云淡的语调叫姜瓷明白,从前卫戍挨板子是常态。
要不说卫戍命苦,没人管没人心疼倒罢了,亲爹打,主子也打。程子彦洗过手坐在矮榻边,姜瓷看卫戍确实没大碍,便转身出去,唤了吴嬷嬷,也不问方才外头的事,同吴嬷嬷一齐去了厨房,简单做了几样小菜蒸了点心,提了红泥小炉回去,就在外稍间烹起了茶。
程子彦看见吴嬷嬷,恭敬的点了点头,吴嬷嬷还一礼,姜瓷摆了小桌在卫戍跟前,给他倒了一杯桂花梨汤:
“想吃些什么?”
那一低头的眉眼温存,带着心疼,卫戍觉着心里酥麻麻的。
“我自己行,你也坐着一块吃,程子彦不是外人。”
姜瓷点头,就在他旁边坐了,便叫吴嬷嬷先下去了。
这头二人吃过,程子彦擦着手:
“我这就回去了,你今年怕是不得安宁,拜年送礼的怕是要踩破大门。”
“不会,我叫卫戎在外拦着了,如今既然身份揭开了,索性大大方方的,谁的脸都不给。”
“啧,你倒是厉害。”
“没法子,我就是涎着脸赔笑,谁也照样瞧不起,何必呢?”
卫戍说着看一眼姜瓷,方才乱糟糟,还没来得及和姜瓷细说,姜瓷倒也沉得住气,直等送走程子彦回来,卫戍趴在榻上昏昏欲睡。
“你来,咱们先说说话。”
见姜瓷去拉窗帘,他撑着眼皮伸手。
“你睡吧,醒了再说也不迟。”
姜瓷拉了窗帘,屋里暗下去,卫戍却还伸着手,她只得又坐到他身边。卫戍便侧脸趴在手臂上,看着她笑:
“也没什么,老头子气急了,昨儿夜里给卫将军府赏菜,点名给我,还叫我今日进宫谢恩。太上皇禅位十来年了,除夕从没赏过菜……”
姜瓷听着皱起眉头:
“做主子的赏赐,必是心腹。”
“做君主的除夕赏菜,不是心腹,就是于朝有功的,但不拘是哪个,终归现如今只差没明说,我这黄雀卫统领的身份算是遮不住了。”
姜瓷前前后后结合从前听卫戍和她说过的话,脸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就是个小兵。”
卫戍的脸色也古怪起来:
“啧……”
然后想了想:
“也是从小兵做起来的。程子彦才说的,你也听见了,储位未定,满朝大半都押了宝,不定是哪个皇子,但这事最终做主的还是太上皇,太上皇的消息又是从我这儿递上去,少不得往后要有人拉拢,拉拢不成那就是敌祸。同你说一句,也不必心慌,终归不管是谁咱们都不偏帮,也就谁也不得罪了。”
姜瓷没戳破卫戍的粉饰太平,他所谓的不得罪,仅仅只是没有对立成敌,可但凡别人来拉拢,你没站过去,就已然是得罪了。卫戍惯来走的艰辛,也确实没把这些当回事,反正一贯瞧不起他算计他,左右也不差这点儿了。
“我知道了。”
姜瓷应声,给他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发丝自指缝中变的理顺,指尖轻轻刮过头皮,卫戍一阵酥酥麻麻,困乏的感觉愈胜。
“黄雀这样隐秘,你是怎么进去的?”
“那时候啊,我逃出来,跑回将军府质问卫北靖为什么不去救我,结果卫北靖说了那样的话,我恨的厉害,想的不是玉石俱焚就是要打败卫北靖,叫他在我面前忏悔,和我说他做错了,他不该这么对待他的亲儿子。我就去投军了。”
他笑了笑:
“想想那时候多傻?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去投军,还人人知道我是卫家厌恶的孩子。没人要我,还嘲笑我,我恼了,和他们打一架。你是知道的,从前为讨好卫北靖,我什么都学的用心,武艺不俗,虽人小,但到底寡不敌众,半死半活叫丢出去,叫人捡走,醒来就在一处深山别院,还有另外几个孩子。对了,卫戎那时候也在,他是猎户家的孩子,和他爹打猎遇上老虎,父子俩虽杀了老虎,他爹却伤重不治,他也是半死半活叫捡去了那里。”
“黄雀卫?”
卫戍点头:
“也是运气好,本来只是遴选黄雀卫,谁知顾允明那厮不顶事,老头子想再立一支黄雀卫,我也算是层层杀上去,十六岁接掌另一支黄雀卫。那时候才又回的京。”
他说着,越来越慢,语调越来越沉,姜瓷低头看,他已困的睁不开眼,还苦苦支撑。
“睡会儿吧。”
她将手掌覆在他眼上,卫戍笑了笑,就在她手下入睡,竟格外沉稳。
这时候,顾允明却不安稳,热锅上的蚂蚁急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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