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固安远竖起三根手指,专门注视着先前那个说“三千两”的人,扯出个笑容示意,“我也是三千两。”
花的钱最多,说明富高于贵,大抵是商贾出身,虽然在外人五人六,在这帮纨绔子弟面前却属于底层。
而往往这种人更渴望遇见同类,抱团取暖。
那人果然两眼放光,胡乱抹了两下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嗨呀~原来是自家兄弟~我叫周渤。”
沉固安远亦亲切的回应了自己的名姓,显然让周渤很是满意。
案裘不知何时绕到了沉固安远身前,视线落在沉固安远手中的宫簿上,“你先前在写什么呢?”
这一句话,瞬间让周围的目光重新聚集在了沉固安远身上,不同于前一回的好奇。
这一次,他们不约停下了手中的酒杯,视线中夹杂着忌惮、恐慌、威慑,以及浓烈的愤怒。
他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快到让沉固安远完全没有时间思考原因,不如说,突如其来的敌视,让沉固安远短暂的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沉固安远的胸口像是被块大石头压住了,完全喘不过气。
周渤一把抢过了沉固安远手中的宫簿,左右翻了翻,痛心疾首,“兄弟,你新来的,不懂规矩,也该问问我们呀!”
一面递回给沉固安远,悄声耳语,“快撕了。”
沉固安远目光凝聚在手中的宫簿上,直觉告诉他,若想破局,唯有这条路。
没有犹豫,沉固安远将自己这段时间记录的纸张攒起,手撺紧成拳,“刺啦!”一把撕扯下。
还不忘把那些撕的不规整的边角,撤掉干净。
仅此一举,沉固安远明显觉察到,不少人的神情宽络了不少。
案裘踱步近身,“若由你开头,你交了这样的东西给上去,岂不是说明我们玩忽职守?”
视线再次略过沉固安远的毛笔和笔筒。
沉固安远总算明了,这帮人,原是担心有人守职,破坏了他们的清闲,唯恐逼得他们正儿八经干事。
两只手握住笔的两端,抬起腿,往膝盖上一摁,掰成两段。抽出腰间的墨盒,狠狠往地上一掷,浊墨淌了一地。
拱手作揖,“在下下车伊始,坏了规矩,还望各位见谅。”
周渤立马上前勾住沉固安远的肩膀,“这才对嘛!”
当即案裘就抄起桌边的玉盏,送至沉固安远唇边,唇角牵起适宜的弧度,“请——”
浓重酒味扑鼻,沉固安远瞥了眼杯中因摇晃翻起涟漪的陈酒,心知在劫难逃。
微微张嘴,任由案裘将杯中酒尽数灌入口中,强忍烈酒带来的灼烧感,挤出个假意品酒的讪笑。
众人见势也都放松下来,觥筹交错。
有一就有二,不断有人递到沉固安远跟前,嘴里念叨着,不喝便是驳了他的面子。
不得已,沉固安远硬着头皮干了数杯,衣襟都让酒水浸透了,还是周渤将他解救了出来。
沉固安远趔趔趄趄,不可置信伸手比划着,甩了甩头,恨不得将喝进去的酒甩出来。
眼前的周渤竟长出了三个头,反复揉了几回,这才稍微恢复正常。
周渤满脸兴奋,像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挨着沉固安远嘟囔个不停。
他好不容易碰到个跟自己同样的冤大头,当即就开始传授自己的心得,“沉兄弟,我告诉你怎么回本...”
“你先这样...然后...再这样...”
沉固安远本就醉意盎然,双颊泛红听了这番话,整张脸红得滴血,噗嗤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愣是笑得直不起身。
只因周渤说的招数,竟是专门去角落里赌那些个私相授受的宫女侍卫们。
一定要耐心等到他们亲热,互相撕扯,抱着啃嘴子的时候,再蹦出来恐吓一番。
届时要多少银子,他们都会乖乖掏的!
周渤不解其中意,还以为是沉固安远被他的高招感动了,登时也跟着躺地大笑。
两人一对视,沉固安远伸出食指指了指周渤,忍不住笑出鹅叫,周渤也跟着“鹅鹅鹅”的笑起来。
二人你笑你的,我笑我的,更好笑了。
酒过三巡,白日高照,沉固安远酒醒了五分,腰间被人硬塞了一壶酒,提溜着残本宫簿。
再三拒绝周渤让他留下来的“好意”,好歹是出了那幢酒肉门。
沉固安远嫌弃的抬起胳膊,嗅了嗅身上酒味,步伐愈快,生怕让旁人见到这副丑态,恨不得赶紧回到东坊,洗个干净。
怕什么来什么,一抬眼,视野中闯入个清瘦的青袍小官。
沉固安远特地挑了条小道鲜有人走的小道,竟还能遇上人,暗道:今日真是倒霉透了!
压着左肩,右肩紧贴墙面,沉固安远身体朝墙面倾斜,颔首侧脸,只盼着这人快些走,莫要注意到他。
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战前的鼓点,“哒哒哒哒”,沉固安远脚跟先轻声着地,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却蹬得冒火。
两道身影交错时,声音达到了顶峰,而后戛然而止。
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本应在沉固安远手中的宫簿。
沉固安远感受到宫簿被人拽走,指腹摩擦的痛感,蓦然停下了脚步,下视扫向对方。
黑绸方头皂鞋,靴筒至小腿,细长的脖颈,纵使眼下已有岁月的沟壑,仍显得十分秀气白净。
双目却似两把弯刀。
沉固安远不知道的是,这种鞋靴底特地加了软布,正常来说,不会有如此大的声响。
此时沉固安远介于半醉半醒中,大脑几乎是僵住了,没琢磨出个所以然,身体已经先替他行动了。
拱手作揖,挽袖,伸手示意,“大人,您手里那本宫簿是我的,还请您归还于我。”
那人并未理会沉固安远的话,大拇指拨动着簿子,扫了几眼,“巡宫录事...”
顿了顿,凌厉的视线剜过沉固安远的眉眼,“原来你就是东坊的新来的。”
这般熟悉的举措得让沉固安远汗毛直立,总觉得在哪儿感受过...在哪儿呢...须臾,沉固安远指腹都染上了薄汗。
是一分醉意也没了!
这种口吻,简直是教书先生,不同于案裘潜底之威胁,更像是纯粹的上对下,绝对的威压。
此人绝非同辈!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冲进了沉固安远的脑中,撕扯着他仅剩的理智,传闻中的峯督,偶尔会出来巡视。
那人从上到下,反复打量了沉固安远几遍,指尖拨了拨沉固安远腰间的酒壶,扯起一抹嘲讽,不掩鄙夷。
将宫簿沉固安远往手中一扔,掌心重重砸在他僵硬的肩上,极为讥讽的体贴,“多喝点,可别呛着。”
转身悄步离开。
沉固安远目视着那人大步流星远去,手不禁抬起,直到那人在视野中变成一个点,消失,又无力垂下。
双唇微颤,不是他不想解释,而是被抓了现行,再多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只会被当成狡辩。
更何况,他还要继续在这宫中生存,哪一方他都吃罪不起。
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沉固安远拖着疲惫的身体,先回东坊换洗了一番,凭着记忆,直奔止语台。
目的只有一个,问小江湖要峯督的画像。
小江湖虽惊讶他的酒气,倒也没过问,让旁人送来了醒酒汤不说,画像之事也飞快搞定了。
看到画像的那一刻,沉固安远彻底心死,面色煞白,任凭小江湖如何呼喊都没有反应。
沉固安远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东坊的,总之是浑浑噩噩,混沌的往床上一躺,却合不上眼。
盯着房梁木桩的霉点发愣,这才过了几日?祸不旋踵,浔阳公主吩咐之事,就搞砸了一半。
往后还有三年...这日子该怎么熬呀...沉固安远越想越伤感,鼻尖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对...还有另外一半呢...对...今日还得去记录朝堂上下之事,沉固安远深深吸了几大口气,似是要将心中的委屈和不快尽数吐出。
就这样,沉固安远麻木的穿上衣物。支楞着混沌的身体,辗转又回到了止语台。
暴风雨的前夕,总是格外平静,表面越是一派祥和。
今日朝堂上不过些琐碎的小事,沉固安远也没有落下,记在脑中,按部就班誊在册子上。
秋风穿堂而过,沉固安远执笔的手不知为何,猛地停了下来。
若是段子殷在...不!幸好他今日不在,若是他在,对上案裘那帮人,保不准闹翻了天。
幸而他今日不在,这才能让沉固安远顺利了解这宫中的弯绕。
沉固安远来回握着笔杆,将笔杆冰冷的地方都捂得滚烫。
3年,若往好了想,这么久总能想到法子让峯督改观的...既然峯督作风严苛,厌恶东坊。
那就从东坊入手,就从周渤这帮人入手,好好挖挖其中门道,若真是浔阳公主外戚作祟,铲除恶种,也算立功。
规整好册子,连晚饭都没吃,匆匆洗漱,掀开被褥上床,轻轻闭目,此事需得仔细琢磨。
至于今日,沉固安远上下挪了挪自己的身体,好好睡上一觉再说,说到睡觉...
沉固安远眼睛陡然睁开,祝其卿不也是东坊的么,依案裘那帮人所说,东坊都是买官进来或者轻托进来的。
为何既不见他和案裘等人厮混?嘶~祝其卿那样,也不像是稀罕高位之人,大抵是家里硬塞进来的吧?
罢了罢了,何必再纠结。
沉固安远找到个舒服的位置,呈“大”字仰躺,好好睡个大觉!东坊之事明日再说!
一觉睡到自然醒,尚未到卯时,沉固安远不紧不慢的穿戴好衣物,他总算是理解祝其卿的快乐了。
如往日,按时画卯,沉固安远理着袖口,抬腿上前,脚背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然而此时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向前倾倒,下意识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救命稻草。
“咔嚓——”一声,前人愤怒的回过头来。
沉固安远摔得灰头土脸,半仰起头,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手中被自己撕扯下的“一条”官服。
耳畔忽的炸开指响,沉固安远慌忙别过脸,视线接触到始作俑者的瞬间。
昨日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委屈顷刻决堤,浩浩荡荡卷土重来。
那人屈膝蹲在沉固安远身侧,青袍白褂,铜墨的面具下,扬眉眨眼,得意又张扬。
是段子殷,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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