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三年前浔阳公主召沉固安远入宫为官时,沉固安远怀疑段子殷推波助澜的不安和惶恐。
现在的沉固安远十分坦然,大有种,既然落在我头上,就该是我的。
这种变化,既出于他对段子殷的信任,也出于他对自己的底气。
再者,流程也没问题,先是九品闲职,再是七品实权知县,接着便是考察政绩。
若治理有方、政绩斐然、民生安定,必会调至都城附近,或者江南富庶之地。
虽然官职不一定变化,但是不同的地方,知县所实际掌握的权利不同,迁地,相当于变相升官了。
二位哥哥特地找人给算了个良辰吉日,定下了出发的日子,趁着秋高气爽出发。
沉戟戈红了眼眶,托着沉甸甸的包袱递给沉固安远,“这一去又是一年半载,记得多捎点信回家。”
沉恪则是叮嘱,“强龙难压地头蛇。你切记,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宁可不做也不要出错。更莫要出头。”
沉固安远接过包袱,垂眸颔首,也难免被这离愁所染。
当然,二位哥哥并不知道,关切目送沉固安远上马车时,早有一人在马车里等候。
段子殷,化名武名仕,赴任乾州县丞,此去,二人亦同行。
沉固安远特地掀开一角帘子,不断调整身体,遮挡住外头的视线,堪堪挤入马车中。
段子殷闭目侧身倚在窗前,秋风撩着青丝直往沉固安远面上飘,闻人声,“真是磨磨唧唧的。”
说来好笑,一帘之隔,沉固安远前一秒还沉浸在离家的悲伤之中,后一秒,见到段子殷,又让窃喜占据心头。
想到能和段子殷一起,好像便没那么伤感了。
沉戟戈要是知道自家弟弟竟然比唱戏的还会变脸,定会气得入土,再从棺材里被气活,俗称:死去活来。
此行半月,眼看横过乾州的界碑,即将抵达府衙,沉固安远胸腹隐隐发烫,双手撑在车马椅上,抬起身往窗外探。
颇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能施展身手的激动。
据说,乾州有3万百姓,待他赴任,可就成为这3万百姓的父母官,不比宫中的虚职。
上到收取赋税、审理断案,下到协调邻里,总之,手里扎扎实实捏着实权呢,能不激动么?
段子殷盯着沉固安远不断晃悠的胳膊,“你吃耗子药了?怎么哆哆嗦嗦的?”
不等沉固安远回话,马车先停了,前头传来殷切的问候,“在下石敬,是府衙的胥吏,敢问里头的是沉大人么?”
一听到“胥吏”,沉固安远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某种程度上,胥吏甚至比他这个知县还要管用。
宫中有六部:吏部、刑部、礼部、户部、兵部、工部;府衙就有六房:吏房、刑房、礼房、户房、兵房、工房。
管辖的内容也大致相同。
所谓胥吏,便是六房的主事,类似于宫中六部的尚书,可以说。
沉固安远作为知县管辖胥吏类似于皇帝管辖六部尚书。
沉固安远只要负责发号施令,具体事情,都会交由胥吏来做,不过,胥吏并不是官,并不会受朝廷的影响更替。
沉固安远探出头,登时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只见乌泱泱一帮人站成两道,各个穿戴红火,喜气洋洋,夹道相迎。
沉固安远双眼发昏,面前人影重叠,晕人的老毛病又要犯,一咬牙一狠心!
他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知县了!
这点威严可不能落!
默默伸出手,死死扣住窗檐,视线总算恢复了清明。
再看那石敬,面上瞧着普通,可腰间羊脂玉带镶嵌的和田羊脂玉,温润无暇,日光下泛着隐隐的柔光。
要说,沉固安远在宫中待了这么久,寻常物件已入不了他的眼,可这玩意。
别说百姓了,就是正儿八经的知县,靠着俸禄,熬个几年,想买下来也绝非易事。
这石敬,前来迎接新官竟然敢逾矩佩戴如此昂贵之物,往好了想,是重视沉固安远。
若往坏了想么...这是来示威来了。沉固安远尚未就任,便已对石敬多了几分不喜和提防。
边命人递上任职文书,边估摸着在场的人数,府衙撑死了也就200人,面前恐怕800不止了。
不禁询问,“府上这么多人?”
石敬一听这话,霎时来了精神,胳膊抖三抖,“回沉大人,不止府上的。”
报菜名似的,介绍起众人的来历,“这边邓老爷特意命人前来给您接风洗尘的,这边是临相公派来的,这边是王员外...”
哦~沉固安远即刻顿悟,原来是这些个乡绅,提前来打招呼了。
邓老爷的人最多,介绍最齐全,越往后报的人越少,介绍越敷衍,说明什么?
说明这些人的地位就是按照顺序从高到低,讲白了,邓老爷这帮人就是这儿的土皇帝。
沉固安远嘴上也客客气气的,“还真是有劳他们了。”
石敬笑得开怀,连连称是。
话锋一转,“不过,往后不必兴师动众的,上头若是怪罪我下来,说我苛待百姓,我也不好交代,你说呢?”
石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而后笑眯眯颔首,“是!大人说的是!”
沉固安远放下帘子,示意往前。
不知谁先点燃了爆竹,其他人不明所以,但也纷纷跟着点燃,霎时,“噼里啪啦”炸得爆震天响,炸得耳朵生疼。
烟雾弥漫,白雾悄然从缝隙中钻进来。
腥烈刺鼻的火药味蔓延。
沉固安远下意识捂住了段子殷的耳朵,待回过神时,恍然发现自己好似没入水中,耳畔隐隐闷响,温热蔓延。
二人对视片刻,不觉而笑,原来,沉段二人同时都选择了给对方捂住耳朵。
爆竹声历久未绝,直至马车行至府衙前,二人相继下车,白雾团团,仍未消散,辨不出方向。
白雾中,快步走出个掺着白胡子的老者,躬身相迎,“沉大人,这一路舟车劳顿,可辛苦了。”
沉固安远一见这人头上的乌纱帽,就知道是这儿的旧知县,亦躬身相敬,“李大人可是我的长辈,何必向小辈行礼。”
虽说只是客套两句,但也能让人听着舒服,李旧官喜笑颜开,气氛也随之更加融洽。
李旧官继而转向沉固安远身后的段子殷,“这位...便是武大人罢。”
沉固安远断定段子殷不屑理会。
抢先一步,跨步挡住李旧官的视线,恳切真意,“正是,他水土不服,这些日子身体不适,还请李大人见谅。”
李旧官又不是来找茬的,自然也不会追究,二人客套两句,一齐朝里走去。
李旧官命人将沉段二人的东西安置,还顾及段子殷水土不服,让其先安顿了下来。
虽然这不过沉固安远找的借口,也不得不说,李旧官做事还是挺周全的。
照例,下一步,就该是新旧知县交替,交接账簿,核对仓库了。
然而,这李旧官仿佛忘了这事一般,径直取来了官印和交接册,在六房胥吏的见证下,示意沉固安远在交接册上盖手印。
沉固安远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隐忍不发,还指望着李旧官最好是自己提出来。
眼看朱红的印泥捧到跟前,沉固安远扫了眼在场的众人,竟然皆翘首以盼,没有一人有提出异议的打算。
沉固安远垂下眼眸,盯着面前的印泥,心沉了沉。
一人、两人不提,可能是忘了,可在场这么多人都不提,最坏的可能便是,所有人沆瀣一气。
希望不是他所料想的那样。
沉固安远指尖轻触粘稠印泥,忽的,扮作恍然的模样,揉搓着指尖红得滴血的印泥,目光灼灼。
“诶?李大人,我怎么记得?交接应当核对账目啊?”
李旧官显然没料到沉固安远会突然发难,面上有些挂不住,眼睛直往石敬的方向瞟,“这...”
石敬也瞥了眼李旧官,似是安抚,面上带笑,上前回应,“沉大人是要看什么账目?”
这俩人的小动作当然被沉固安远尽收眼底,视线停留在石敬身上,看来比起李旧官,石敬更像是手握实权的官呢。
“应当...要核对所有的账目罢...万一有什么差错,要担责,我一不清二不楚,也冤枉,你说呢?”
石敬面不改色,恭敬无比,“沉大人说的极是!”
话音骤缓,“不过账目繁多,有仓储、工料、徭役、俸禄、赋税...这些都是单独的账目,敢问沉大人,要从哪个看起呢?”
沉固安远心中隐隐不快,感情在这儿等着他呢?人都是怕麻烦的,这一长串报下来,还没看呢,先心烦了。
还没完,石敬缓步上前,“沉大人,我知道这些东西麻烦,我们家世代在乾州任胥吏,这些账目,我们是烂熟于心。”
“也心疼您劳累,若您能放心得下我们,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定不会让您出半点差错。”
话毕,石敬已行至沉固安远跟前,接过了旁人手中的印泥,虽是卑躬屈膝,却没有半分怯弱,再次呈上印泥。
先拿出棍棒吓唬,再递上甜枣,甜枣中还掺杂着扎人的细刺,最后再威逼利诱沉固安远咽下去。
沉固安远再次扫视众人,仍旧没有任何人有出来阻止的打算,心登时凉了半截,只怕正如他所料。
从上到下,没一个人是干净的。
沉固安远并不接话,故意忽视石敬这番陈词,“那就先看仓储账目罢。”
石敬立刻换了副嘴脸,满脸痛心,“沉大人,实不相瞒,着实不巧,赋税账目前几日让老鼠给啃了,我们也很无奈。”
说着还命人取来啃的七零八落,压根不成形的“账目”。
沉固安远太阳穴直跳,明知是石敬动了手脚,偏又没有证据,总不能空口白牙断他的罪,那不成诬陷了?
若强行要治他看守不利之罪,只怕是要给在场这帮人由头来寻自己的差错了。
何况石敬“世代”为胥吏,自己刚上任,太过强硬,也讨不到好,只得先咽下这口气,“工料呢?”
“不巧,也被啃了。”
“徭役呢?”
“前几日发水,让水淹了。”
沉固安远简直要被气笑了,“那你说说,究竟什么账目还在?”
石敬双眸真诚得骇人,“俸禄和赋税的还在呢,要不沉大人过目?”
石敬能有这么好心?沉固安远总觉得其中有诈,当然,看总比不看好,“拿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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