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令下,不出半刻,书吏捧着没过头顶的账目赶来了,往桌上一搁,桌子都得抖三抖。
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再多,沉固安远也得硬着看下去,大不了就是多花点时间么。
随手抽出一本册子,翻开一页,沉固安远登时顿悟,怪不得石敬肯让自己看呢。
这上头写的字,沉固安远都认识,可拼在一起,就完全不知所云了,简直是在看有字天书。
什么“上田中田下田”,什么“火耗”。
所谓术业有专攻,石敬等人未必就比沉固安远聪明,可他们世代传承,只干这一件事,可不比沉固安远了解的多么。
即便是沉固安远想学,想彻底琢磨明白,时间可不等人,新任上位后,旧任最多在原职待3日。
沉固安远当然不可能在三日之内掌握这些复杂的东西,何况还要将这么多账目彻查。
他只觉胸口堵得慌,僵持半响,还是选择退让,悻悻放下账目,长呼一口浊气,“拿印泥来。”
独木难支,何况他初来乍到。
这一回,他不仅败了,而且还败得一塌糊涂。收好官印,灰溜溜的逃回了段子殷身边。
沉固安远还特地在门前深呼吸好几回,确定心情平复了些,这才扮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进屋找段子殷。
然而沉固安远的变化逃不过段子殷的眼睛,毕竟刚出去还兴致冲冲的,回来就像霜打过的茄子,还得强行扶起来。
段子殷从榻上跃起,贴在沉固安远脸上,仔细打量,“怎么这副模样?谁给你甩脸看了?是那个姓李的?”
沉固安远下意识别过脸,撇着嘴,眼珠直往顶上看,“没有...”一是觉着丢脸,二是担心段子殷和这帮人起冲突,讨不着好。
只是一开口,委屈就止不住往外泄。
段子殷自然不信,双手附在沉固安远头两侧,将脸掰了回来,双目如炬,“你要逼我亲自去打听么?”
今日之事,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沉固安远即便想瞒,也瞒不住,只得退让,“你先答应我,别动手。”
“嗯哼。”
沉固安远边偷瞄着段子殷的神色,便将今日之事尽数同段子殷说明。
眼看段子殷眉眼染上怒色,沉固安远急忙补充,“没了他们也不行!你想想看,光是一个赋税,就足够多足够乱。”
“若加上别的,别说我现在不会看,就是会,让我一个人干那得不眠不休,岂不自伤?”
“何况他们现在都是一伙的,你动一个人事小,若他们都闹起来,没人办事那可就糟了。”
段子殷甩开沉固安远阻拦的手,“谁说我要动手了?我是那么冲动的人么?先换掉他们,再处理不就是了么?”
沉固安远被这么一呵,也觉得自己太过以蠡测海,眼神清澈,虚心请教,“换掉?怎么换?”
“这世上未必只有他们能算这些账么?既然有利益,必然就会有人学,去外头找其他人替代他们。”
别说,段子殷言之有理。于是,二人着手私下里打听。
还真打听到了,有个叫兴德的地方因为地处江南,商业繁盛,文化兴盛,加上宗族传承,因此专出四处游历,替人算账谋生的“师爷”。
人么,也不难找,只是要花些时间,但临了,沉固安远还是犹豫了,要知道。
换人可就不是单换石敬,是整个六房都得换。
每房3到5人,总共就有二十多人,这么多人背后的宗族又有不少人。
只怕石敬这些人会心存怨恨,更别说他们家世世代代在此,只怕跟那些个乡绅、宗族长辈关系十分密切。
若再联合起来,怂恿百姓起哄,那可就是小化大,自找麻烦了。
再说这些“师爷”,毕竟不是乾州人,石敬这帮人届时使些绊子,再说账目都让老鼠给啃了没留底。
那新来的人不了解情况,稍有差池,绝对一个屎盆子就扣下来,还是沉固安远担责。
谁叫别人任职的时候都没出事,就你出事?
再者,石敬这人有句话说的还真没错,石敬再怎么样都是跟沉固安远是一条船上的人。
沉固安远若出了事,他也跑不脱,因此,他必然不会让沉固安远就任时出什么意外。
思来想去,沉固安远一合计,“不如折中。”
段子殷来了兴趣,“你说说,怎么个折中法?”
“不必换掉这帮人,只要吓唬吓唬,尤其是石敬,好好刹刹他的威风,敲山震虎。”
沉固安远贴近段子殷的耳畔,窃窃私语,“我们先...再...最后...这样...”
沉固安远颇为得意的询问,“你觉得怎么样?”
段子殷顿了顿,特地拉开了二人的距离,注视着沉固安远,“嗯~你可以出师了。”
二人鼻子皱起,弯起眉,不言而笑,俗话说,人在干坏事的时候都不嫌累,还会特别开心。
一出好戏,正式开场。
天蒙蒙亮,府衙门廊,“咚咚铛铛”响个不停,直接盖过了鸡鸣,闹得鸡犬不宁。
石敬笼着双反了边的靴履就赶了出来,边理着衣物,眉毛拧成麻花,俨然一副憋着火气的模样。
已有不少人同石敬一样被吵醒了,围站成一排,探头探脑的观望。
石敬更火大了,“这么早!你们在这儿吵什么呢!”
旁人一见石敬来了,忙贴耳相告,“石爷,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您瞧瞧,这第一把火居然想把我们给烧了!简直太没名堂了!”
其他人纷纷应和,“就是啊!石爷!这新来的官大人也太没道理了!您可得说两句!”
石敬心里咯噔一下,拨开人群,探向堂中。
不少背篓上刻着“兴德”二字,装着算盘笔墨等,披着褐色长褂,儒生扮相的男子来往府中,正搬运着物件。
传说中的“兴德”师爷,石敬当然知道,在他眼中,这妥妥是鸠占鹊巢来了!
一个新上任的知县,竟想砸了他的饭碗?当即怒喝,“都给我站住!你们哪儿来的!谁让你们来的!”
空气中陡然多了几分紧张,这些师爷不约停下,面面相觑。
石敬这话是明知故问了,没有沉固安远的应允,谁敢进府衙呢?
话音刚落,段子殷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双手环抱,昂首蔑视,“是我唤来的,有什么问题么?”
石敬立刻收起了凶狠的模样,痛心疾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们兢兢业业,祖上便在此扎根了,您倒是说说,我们是什么地方得罪您了?”
一句话,便把段子殷换人的缘由归咎到私怨上。
段子殷自然不惯着,冷笑一声,“呵?你们这帮连账目都看管不好,能让老鼠啃了的家伙,有什么理由该留着你们?”
蛇打七寸,账目被啃,这可是石敬自己说的,赖不了帐。
石敬自知有亏,迅速转移话题,又见独段子殷一人,“武大人,这是您的主意还是沉大人的主意?若单只您一个人的,恕我们不认。”
言语多了分凌厉。
一直躲在角落里默默观察的沉固安远,此时跳了出来,故作困惑,“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剑拔弩张的?”
主打一个装蒜。
石敬自然知道沉段二人是一起来的,也推测其中有沉固安远的手笔。
可沉固安远明明应该站段子殷,却在这节骨眼上,装傻充愣,说明什么?说明这人还不想撕破脸皮。
石敬瞬间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似的,凄凄切切,“沉大人...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我们自然是不及您贤能,可是这么多年,下至寻常百姓,上至知府巡抚,对于我们的尽心尽力也是有目共睹啊。”
这话既是在捧沉固安远,也在暗示,他们的根基可不是轻易能动摇的。
沉固安远脑袋一歪,托着下颌,“嘶...石吏员说的的确在理...”
段子殷掏出早就准备好,先前被老鼠啃得乱七八糟的账目,往地上一扔,“尽心尽力?账目毁坏成这样,也叫尽心尽力?”
风一吹,七零八落的碎片迎风翻滚,颇有些呼应的意味。
沉固安远用足尖够了够纸屑,“嘶...武大人说的也...”
石敬连声叫屈,“沉大人!天灾我们也没辙啊...即便是换成这些人,也未必比我们做的好啊。”
“何况,我们这么些年可没出过问题,不如让我们将功补过,账目受损了,才更需要我们呀。”
“这些原先账目的确是没了,可我们都记在脑子里呢,光凭这帮人怎么琢磨得明白?”
“若是因换了人,出了岔子,到时候还是得您担责啊...”
石敬这嘴巴皮子利索无比,噼里啪啦一通说下来,就是个木头,也得动摇了。
沉固安远犹豫片刻,“不如...让他们先试试看?”
石敬一口回绝,他心里门清,手中的权利一旦让出去,想再拿回来回来可就难了。
“沉大人,不成啊,您想想,是闯了事再补救,还是干脆把祸事的苗头掐灭更好呢?”
段子殷再次唱红脸,“石吏员,光凭你一张嘴?就断他们不行?他们可是宗族传承,熟通内外行道,还能手把手教沉大人经世致用。”
石敬声音陡然拔高,“武大人,你这可小觑我们了。”
转面看向沉固安远,“沉大人,我们在这儿这么多年,定然比这些外人熟悉门道啊!他们能干的,我们必然比他们干的更好啊!”
言罢快步行至沉固安远身侧,压低了声音,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私语,“沉大人,这帮人四处流窜,若出了事,两手一抹,一逃了之,您怎么逃呢?”
“我们可是祖宗宗祠都在这儿,想逃也逃不了,您好便是我们好,我们跟您是一条心啊!”
石敬注视着沉固安远仍旧摇摆不定,决不出个所以然的模样,彻底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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