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悟躬身颔首,毕恭毕敬,“沉大人,您找我。”他生得周正,言行举止也端正,着实给人好印象。
沉固安远坐在堂椅之上,段子殷则是左腿弯曲,手搭于膝盖上,席地坐在堂椅背后。
二人倚椅相背而坐,一明一暗。
印象好,同这人说起话来,自然就温和些,“我今日叫你来,不知道为什么?”
李悟依旧恭顺,“回沉大人,不知。”
沉固安远颔首轻笑,好一个不知。倘若只是寻常事,犯得着屏退众人,单独会面么?
但是大智若愚,该装糊涂的时候装糊涂,说多错多,不如不说。换作沉固安远,也会这么做的。
“听说,你家外甥,也想进六房?”
李悟俯身,以袖挡面,“沉大人莫怪,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的,做不得数。”
李悟自贬而不借机攀附,知礼数而不逾矩,不知为何,沉固安远竟从他身上看到了几分自己的影子。
对其更加满意,“倘若我说,想把你家外甥调进来呢?”沉固安远这算是明着抛橄榄枝了。
李悟将头垂得更低,“卑职不过一介卒吏,对上无功,受大人如此恩德,恐大人遭旁人非议徇私。”
面对高枝,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眼前的利益,而是替沉固安远考虑,目光长远。
“既如此,那你为我所用,立功如何?”
李悟终于缓缓将头抬了起来,视线游离片刻,“沉大人...实不相瞒,其实卑职有些难言之隐,恐高语惊人,望大人能宽恕我近您身畔细说。”
哦?难言之隐?沉固安远也来了兴趣,颔首应下。不得不说,李悟为人的确谨慎,时刻提防隔墙有耳。
李悟应声,半压着步子,缓步靠近。
然而,他的视线似乎并不在沉固安远身上,说时迟,那时快,李悟猛地抬起腿。
“嘶嘶嘶!”吐信子的声音伴随着似是鞭子抽打在地上,凌厉的响声。
顺着李悟的脚看去,原是堂椅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蟒色扁头蛇,幸而这蛇头被踩出,现在正不断甩动着身体挣扎。
李悟屈膝弯腰,快准狠卡住蛇头,将其牢牢桎梏后起身,“还请大人恕罪,卑职并无什么难言之隐。”
“不过是方才瞧见了这蛇在您身边,恐贸然出言,惊扰大人,引蛇伤人,这才出此下策。”
好端端的,府衙哪来的蛇呢?真意外有蛇,段子殷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还放任不管呢?
只有一种可能,这蛇,是沉段二人设的局,就是要看看这人,能力如何。
若是惊慌失措,或是手忙脚乱,只顾自己,自然不会入二人的眼。
不过,面对突然出现的蛇,李悟随机应变,从容不迫,采取了最稳妥的办法。
沉固安远眉眼上扬,“我赏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罪呢?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李悟依旧谦卑,“若沉大人不计较我能力尚浅,为大人分忧是我的职责。”
“既如此,明日开始,你得空便来我的书房跟着我罢。”
“谢大人。”
待李悟拿着蛇离开,沉固安远迫不及待转过身,难掩欣赏的试探,“你觉得怎么样?”
段子殷侧着身,玩弄着手里的蛇,仍有些不屑,“嗯...起码没有笨到惨绝人寰。”
沉固安远眉梢微坠,有些失落,不过也理解,毕竟段子殷更看重的是刘启,对李悟轻视些也正常。
接下来,可要轮到刘启了。
打刘启一进门,沉固安远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人身体隐隐后仰,手臂带动着袖子大摆,大步流星,还带着外八。
简直是混混习性。
第一眼就给沉固安远留了个坏印象。
沉固安远是隐隐有些不服气的,毕竟李悟言行举止都挑不出错处,却没能完全得到段子殷的认可。
然而段子殷看重的刘启却如此行径。不过,原本对一个人心存芥蒂之时,看什么都会有些不顺眼的。
刘启面笑而顿首,俯身而行礼,“不知沉大人有何事用得上卑职,您只管吩咐,我必将事情给您办妥!”
这话虽然谄媚,却直切重心,毫不拖泥带水。
反弄得沉固安远有些不知所措,轻咳两声,“听说,你和石敬因地界掰扯许久,划不出个所以然来。”
刘启挥挥手,“嗨哟~这点小事怎劳您操心?不过石吏员在这事上的确实太顽固,都闹到您跟前,您说是不是?”
先表态,媚上而不贪,明里暗里把自己摘干净,将过错归咎与石敬,但话也不会说得太过,点到为止。
纵使沉固安远对他有些不满,也不得承认,此人的确圆滑,“若我要插手此事,你希望我怎么做?”
刘启正色,“大人,您是什么人?那可是人中龙凤,心有定数,岂容我来指点?”
明面上一顿捧,实际上,不表态,不逾矩,老老实实将权利交回沉固安远手中。
不等沉固安远回话,刘启倏忽眉开眼笑,高举双臂,连声高呼,“大人!大吉!大吉啊!”
沉固安远被刘启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整得一头雾水,“大吉?什么大吉?”
刘启两眼放光,“大人可曾听说过‘腾蛇化龙,官运亨通’!”
“大人,您低头看看,您腿边有条小蛇,您一来赴任,它便来迎接您了!您这是上上大吉啊!”
要不说话说的好也是本事呢!黑的都能说成白的,让人心里多舒坦啊。
沉固安远对蛇早已知情都不免心情大好,更便说,若是真遇上蛇了,但凭这话,便能叫人转忧为喜。
但若面对危险之事,只是顾嘴上功夫,光逞口舌之能,那就成了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
万一这蛇真伤人呢?
沉固安远装模作样的垂首探去。
刘启紧跟上前,大摇大摆将蛇拢于怀中,“大人不必害怕,我从小混迹乡野,这些玩意见多了,这蛇无毒,性子也软,不会主动伤人的!”
怪不得刘启不着急,原是他早发觉这蛇无毒,说着,还在手中来回把玩了起来。
乡野出身也未必是坏事,像分辨毒蛇,沉固安远就做不到。
但沉固安远这人的长处,便是从不会因为不满就忽略旁人的优势。
若他心胸狭隘,大可以说刘启是小人做派,不堪大用。
可一码归一码,纵使他不喜刘启混混习性,也对他应变自如、化险为夷的能力暗暗赞赏。
刘启和李悟气性不同,要求当然也要因人而异,“这样,你自己掂量,若有重要的消息,你私下里来报我。”
沉固安远这话也是信任刘启的能力,所以让他自己掂量消息,而非事事禀报。
“等我坐稳了位置,自然不会亏待你。”
帮刘启抢地可跟帮李悟塞个人进六房完全不能相比。
塞个人是举手之劳,抢地那可就是明着跟石敬对着干,沉固安远还没有翅膀硬到现在就能公然和刘启闹掰。
何况,划地界这种麻烦事,刘启若是没点贡献,凭什么帮他?沉固安远这话也是口头说说,先给刘启画个饼,
至于之后怎样,得看刘启的表现。
刘启人精似的,自然知晓,仍千谢万谢,笑呵呵应下。
人前脚走,段子殷后脚就得意洋洋蹦了出来,步伐轻跃,下巴昂到天上,“怎么样~”
这话并非询问,而是炫耀,同类相惜,刘启这人某种程度上,也有段子殷的影子。
“的确很机灵。”
沉固安远立马又补了一句,帮李悟找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刘启和李悟各有所长,不相上下。”
就像段子殷更偏向刘启,沉固安远其实也还是更加偏向李悟。
沉固安远雷厉风行,当日就亲自前往吏房。
吏房事主立即迎了上来,面上堆笑,“沉大人,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直接让人通报一声便是,何苦劳您动身呢?”
当然是因为,要亲自来,才有威慑力。
沉固安远特地环顾陆续赶来的吏员,“今日之内,将李悟外甥,安排入六房,能做到吧?”
“能...能!小事一桩!”
沉固安远是明着给李悟撑场面呢,往后其他人待李悟,不看佛面看僧面,也得给三分薄面。
眼看人越来越多,沉固安远闷咳两声,只觉心窝发烫,眼见目的达到,赶紧转身离开。
耳尖染上一抹红,步伐越来越快,他还没有习惯自己成为了众目睽睽之下,发号施令的人。
待沉固安远一走,吏房瞬间热闹了起来,叽叽喳喳,“谁又攀上高枝了?”
然而他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李悟?是谁啊?”
不出半日,此事口耳相传,席卷了整个府衙,李悟这人的名字,也头一回,被众人所记住。
翌日一早,沉固安远正在书房翻阅账目,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火耗”,即将碎银熔铸成整银过程中的损耗,照理说,若有些意外,浮动也很正常,可这几年竟然达到了惊人的一千两。
这哪里是损耗,分明是打着幌子,谋私呢。偏这实际“火耗”还无从考究,没有证据,无论如何都只能是怀疑。
郁结不解中,一抬头,门口多了道身影,李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来了,等待已久,却并未出声惊扰。
人会认可和自己行事一致的人,譬如沉固安远对李悟此举先是眉头拧得更紧,后缓缓舒展,连带着心情也舒缓了些,招手示意其上前。
摊开账本,指着上头的字,“你瞧瞧,这几年的火耗像话么?”
李悟匆匆瞥过账目,顿首垂眸,“还请大人息怒,此事卑职不敢妄言...”
沉固安远觉察出他话中有话,将账本摊在桌上,“有什么不敢说的?大胆说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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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二章 施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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