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固安远不搭腔,这帮人倒是说兴起了,反把沉固安远抛下,你一句我一句的评起何忻廉的错处。
好不热闹。
沉固安远还巴不得呢,最好是都别注意他,看准时机,抬脚悄悄,正准备往后退,开溜,去找段子殷。
“这淮阳,就是不一样,人杰地灵,专出‘犟’才。”
一句话,便让沉固安远竖起耳朵,刚抬起的脚,悬而不落。
此言自然是讥讽何忻廉的,但他捕捉到的重点在于“淮阳”二字。
眉心微拧,淮阳?他心中隐隐觉着,一定在哪儿听过!半晌,恍然大悟。
记起来了,祝其卿!他和他那因直谏得罪天子的父亲,正是出身淮阳!
默默将迈出去的脚收回,调整了表情,扮作不经意提问:“何忻廉是淮阳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
“淮阳”二字在沉固安远心中反复咀嚼,烙下深深的印记,能让众人讥讽此地“人杰地灵,专出犟才”。
此地绝对不简单!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好比“兴德”,因富庶、发达,故专出替人算账的师爷,逐益求利,遍布全国。
反推,“淮阳”,专出‘犟’才,必然是受其地文化熏陶,故多出像祝父、何析廉等两袖清风,重名而轻利之士。
凡事总有尾声,苗知府一走,不少人都跟着走了,话唠得差不多,人群自然也就散了。
沉段二人总算是重新汇合,找了个偏僻的地落座。
且看美酒佳肴,依次传上,乐人高歌,筝响钟鸣,众人也渐渐忘却烦恼,沉浸其中,欢天喜地。
酒过三巡,沉固安远咂咂嘴,身形轻轻摇晃,半眯着眼,昏昏欲睡,段子殷则是与之大相径庭。
斜支着上身,无聊的用筷子拨弄着碗中的菜肴,没有半分醉酒的模样。
段子殷可不是酒量好,千杯不醉,而是他嫌弃这酒实在太差了,跟马尿似的,难以下咽,压根不愿意喝。
在场众人要是知道段子殷内心所想,必然会齐声唾骂,这可是他们能喝到的,最好的酒了!
倏忽,段子殷停下筷子,不动声色探出拽住沉固安远的衣摆,往自身的方向一扯,带动往其身上靠。
不过,明面上看来,却是沉固安远喝醉了,东倒西歪,不经意间,到段子殷身上去了。
段子殷面不改色,唇不动,压低了声音,“装够了没有?”
沉固安远迷迷瞪瞪仰起头,鼻子微耸,双唇微张,眼看就要打哈欠,抬起袖子遮掩。
这一遮,沉固安远是哈切不打了,眼睛也不眯了,露出个被人抓包的腆笑,做着口型,“你怎么知道?”
他极讨厌喝酒,可这种场合,又不得不应付。
于是,每当有人劝酒,或是不得不喝之时,他便借袖掩唇,遮挡众人的视线,实际手微微倾斜,将酒倒掉。
酒过而不入腹。
最后等时机成熟,装作醉酒,这样一来便没人会再劝他酒,可以光明正大的装蒜了。
段子殷亦侧着脸,身体向沉固安远倾斜,视线相接,扬唇哼笑,“你这小把戏,骗骗他们还差不多,想骗我?”
“再练个八百年吧~”
话音刚落,段子殷的视线猛地调转了方向,斜眼瞥向斜前方,格外提防,“有人来了。”
来不及多想,沉固安远特地放大了哈切的声音,悻悻放下用来遮挡的袖子,用余光瞄着斜前方。
卢玄弈定站在二人身侧,“安远兄,菜肴可还合胃口?”
沉固安远头跟小鸡啄米似的,一上一下,不停的咂嘴,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啊...嗯...”
俨然一副喝多了,含糊不清的模样。
他并不是刻意想要回避卢玄弈,恰恰相反,正因为是卢玄弈,他才非常有搭腔,拉拢的想法。
但是,都装到这一步了,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忽然清醒过来也太奇怪了,何况等人走了怎么办?
思虑之下,沉固安远还是决定继续装。
卢玄弈见此情形,并未细究,转头又同段子殷客套,还是一样的话,问菜肴如何。
段子殷当然懒得理睬,眼都不带抬的。
卢玄弈也不恼,替段子殷找补两句,竟然就这么自顾自离开了。
眼看人走了,沉固安远登时精神了,眉宇还有些不可置信,冲段子殷做着口型,“他就这么走了?”
段子殷不以为意,“怎么?”
“没...”沉固安远暗自喃喃,还以为卢玄弈是听闻何忻廉之事,前来安抚,拉拢的。
这人行为举止,总是不在沉固安远意料之中,以为他要发难了,结果他示好;以为他要示好了,结果无事发生。
总之是不按常理出牌。
这么大的事情,卢玄弈作为主持这场寿宴之人,能不知晓么?在场之人中能没有他的耳目么?
显然是刻意回避。
由此可见,也许是,卢玄弈并没有那么讨厌何忻廉等人,又或者是,出于明哲保身。
不表态,绝不给人抓到把柄。
不论出于哪种心思,卢玄弈此人,都算是,深谋远虑。
揣摩的越多,沉固安远就越不想与之为敌,真要对上这么个麻烦角色,倒霉的只能是自己。
回到寿宴,其实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礼到了,钱到了,“情”也就自然到了,人嘛,说重要,其实也不重要。
接下来按部就班,吃吃喝喝,敬酒祝寿,酒过三巡,各回各家。
折腾大半月,终于又回到了乾州。
不知为何,自从沉固安远踏回府邸开始,就觉着气氛格外诡异,但是又说不上来哪儿奇怪。
只好询问李悟,“我离开的这些日子,府上是否有发生什么事?”
毕竟,一走数日,府邸无人坐镇可不行,沉固安远临走特地将大部分权利交与李悟,命其管理大小事务。
毕竟李悟做事周全,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李悟斟酌片刻,“有...”
沉固安远的心霎时沉了下去,不等他细问。
李悟紧跟着补了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要收秋税了,往年这个时候,都得宴请士绅,请他们帮忙号令收税。”
秋税,顾名思义,秋天的税,秋收的税,秋天丰收后,要向百姓征收田税,乾州偏北,多收小麦或折银。
沉固安远脱口而出,“宴请?帮忙?”语气中不觉带了些严厉和责问。
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秋税在即,若按照计划,沉固安远应当发布召令,减税利民,再将这笔减下来的税钱算到乡绅头上。
设法让乡绅们将这笔钱补上。
可现下竟然还要花钱宴请乡绅?原应由乡绅承担的赋税还没个着落呢?这笔“宴请”的开销从哪儿来?
难不成又要沉固安远自个掏钱垫啊?
似是察觉到沉固安远的不满,李悟垂首缄默,久久没有应答。
二人静默良久,也给了沉固安远整理思绪的余地,自己恼,无非是因着“钱”。
前脚寿宴出去四百两。
眼下宴请乡绅又要花钱,而且还不能太寒碜,最差的结果,便是要挪用公账上的官钱。
还有,有求于人,必然低三下四,自己先前已经在王员外、临相公的围剿之下吃瘪了,现在还得去求他们相助。
说实话,他心里有疙瘩。
理着理着,沉固安远也明了,李悟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也没做错什么,正经传达讯息罢了。
只不过是自己正在气头上,把不满发泄到他身上了。
平复了心情,既然李悟这么说,必然有他的考量,直截了当发问:“你同我说说,为何必须要他们帮忙?”
李悟这才抬起头,“沉大人,您还记得您初到乾州,石吏员率领众人迎接之事么?”
这当然记得,石敬腰间的羊脂玉带,乌泱泱的人群,报菜名似的代表乡绅迎接的队伍...
慢着。
陡然间,沉固安远眼神微凝,发现了最为关键的问题:人。
“你的意思是,府衙人手不足,需得乡绅出力?”
李悟颔首,“正是。”
府衙人少,当初迎接的队伍,府衙的撑死两百来号人,剩下六百多号人,都是士绅的手下。
两百多号人听起来多,但是跟三万乾州百姓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人给淹了。
难道府衙不能多增加些人手么?
沉固安远很快否绝了自己这个想法,现下两百号人,贪污隐藏的火耗就已经达到一千两,若是再增加。
比起宴请乡绅,要耗费的银钱只会更多,摊在百姓身上的赋税愈加沉重,完全得不偿失。
李悟继续分析,“且不说光凭这两百多号人,收税要收到猴年马月了,能不能收上来还是个问题呢。”
这话的确唬住了沉固安远,“这是何意?”
“大人如今名声未立,百姓观望,而无全然信服之意。”
“平头百姓,也不全是良善之辈,多的是,好赌的,好斗的,死皮赖脸,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刺头。”
这些人,大多是些死猪不怕开水烫,对下,耍横,欺辱百姓;对上,耍赖,糊弄官府的无赖。
“您是读书人,素来恭良俭让,读书识字在行,但论起耍勇斗狠,您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一番话镇得沉固安远哑口无言,心下生出几分忌惮。
但却并非因其所言。
耍勇斗狠,沉固安远的确是不擅长,但是,身边不还有个擅长的么?
谁呢?段子殷嘛。
比他聪明的,没他手段狠辣,比他手狠的,又没他聪明,沉固安远还真不相信,区区乾州,能出个能与段子殷较量的。
所以,沉固安远顾及的另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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