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及的究竟是何事呢?
身份。
沉固安远也好,段子殷也好,甚至说,整个府衙,代表的都是官府官方,是朝廷的脸面。
以暴制暴,表面上似乎行得通,但是,即便事出有因,传出去,也难免会落人口舌。
要抓你的错处,不可管你究竟是因为什么,若被人歪曲成苛待百姓,岂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还给自己留下个抹不去的污点。
故,这种脏事,沉固安远可不愿意经手,还得交给乡绅们干。
毕竟乡绅哪会顾及那么多?反正也不入仕,在此盘踞多年,是名望也有,人手也有。
再者,对这儿的刺头知根知底,毫无顾忌,什么证据,什么对错,在他们这儿,都是放屁。
你耍横,我们比你更横!治那些个刺头,手到擒来。
这么一合计,还真是不得不低头,不得不服软求人。
沉固安远还是有顾虑,“仅凭一场宴会,他们会同意帮忙?”
这帮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收税的人手由他们出,人得吃喝拉撒吧,还得采买置办物件,这么大的开销。
难道会因为沉固安远请客,嘴巴皮子上下一碰,就出钱出力的帮忙?这么不划算的买卖谁会干啊?
冤大头?
李悟不紧不慢,“仅凭宴会,他们的确不会同意。”
自然还有别的利益。
什么利益呢?
中饱私囊。
既然收税的权利在他们手中,那交多少税,就由他们说了算,多加一点,只要不过分,百姓也不会说什么。
当然,也没法说。
积少成多,这就是笔不小的利益。
怪不得呢...
说来,沉固安远还得心照不宣的默许他们中饱私囊,这样才能得以保全秋税。
说不憋屈是谎话,但现下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
不过,即便是定下了,要宴请乡绅,总归绕不开一件事,钱从哪儿来?难不成故技重施?问家里借?
不行不行,那也太拙劣了。哪有一个月内连着死俩朋友亲戚,还都穷得要借钱下葬的?
问段子殷要?还是之前那些老问题,也行不通啊。
实在不行...只能走公账了...这笔窟窿,等之后再跟这帮乡绅们一起算...
但是这笔钱究竟回不回得来还未可知呢。别到时候窟窿没填上,只能匀到百姓身上,让百姓承担了。
沉固安远越想越头疼,眉头紧锁,掌心扶额,来回揉搓,连声长叹。
这破官,真是不想干了!还不如回宫里当他的九品芝麻官呢!
当然,他也只是心里抱怨,真让他回去,他也不干。
杵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李悟忽然开口,“大人若是为银钱发愁,我有一计,不知是否能为大人排忧解难。”
沉固安远摆摆手,随口应答,“说来听听。”
他也没抱多大希望,还指望着待会去找段子殷,问问段子殷有什么高招,从这帮乡绅手中扣出钱来。
“两个字,‘扮穷’。”
沉固安远不接话。
这不是搞笑吗?扮穷?扮穷就能让这帮乡绅把钱交出来了?把他们当白痴啊?发善心来着啊?
李悟见沉固安远不搭腔,进一步解释,“士绅多好名节,可以虚表为饵,换以钱财。”
譬如,许诺以官方的身份给他们立碑,以彰其德行优良,从而换取他们自愿捐献钱财。
别说,沉固安远微微抬起头,琢磨片刻,感觉可行,不用正面起冲突,兵不血刃,就能让他们把钱交出来。
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反正是些虚名,不过是多加夸耀,也损害不了实际的利益。
同时,沉固安远也萌生出了种疑惑,“照你这么说,那“扮穷”是干什么用的?”
可扮可不扮嘛,为什么李悟还特地第一个点出来要“扮穷”呢?
李悟显然是提前料到沉固安远会有此发问,紧跟着解释,“‘扮穷’意在让士绅们将钱捐给您,而不是府衙。”
也就是说,捐钱,但是捐给沉固安远个人,而非官方,这个钱并不入公账。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李悟进一步说明。
捐钱给朝廷,士绅大多是不愿意开这个头的,为什么呢?因为有些事情开了先例,就收不了场。
站在士绅的立场,他们也会琢磨,今日捐了,下次万一什么修桥、补路,也来找他们捐钱呢?
他们捐还是不捐?
捐吧,肉疼。
不捐吧,有先例在前,难免不被人指摘。
弊大于利。
但是捐给个人,捐给沉固安远就不一样了,没有后顾之忧,得了名,还能卖沉固安远个人情,两全其美。
利大于弊。
他们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于沉固安远欠的人情嘛...反正没有凭证,随口一说,认与不认都在沉固安远的一念之间。
若是沉固安远舍得下脸面,装傻不认,他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拿沉固安远没办法。
讲完其中利害,李悟再次重申,“以上不过是我的一番拙见,还是要由您来定夺。”
沉固安远当即拍板,“就按你说的办!”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他当然舍得了!
都火烧眉毛了,孰轻孰重,他还是掂量得清的。
况且,还能让这帮人吃瘪!尤其是报先前王员外和临相公合谋之仇,再好不过了!
感到畅快的同时,沉固安远也萌生出一种自豪。
虽说这谋略不是自己出,但是,是自己亲手提拔的人出的,四舍五入,也算是有自己一份功劳。
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倘非自己偶然寻得了李悟,又愿意听从他的意见,那他的才干岂不是要被埋没了?
沉固安远心里舒畅,立刻奔回居室,准备把这个好主意分享给段子殷。
说来,也是有些讽刺的,当初,段子殷极力反对任用李悟,现下怎么不算是打了他的脸呢?
段子殷若换成旁人,沉固安远定会心怀贬损:真是有眼无珠,是骡子是马都分不清了!
但这人偏是段子殷,比起贬损,沉固安远更多的是一种的炫耀,这种炫耀并非得瑟。
而是,好比孩童初学写字,在写下自认满意的字后,迫不及待拿给父母看,表达进步,渴望获得认同的炫耀。
毕竟,沉固安远自认大多时候不如段子殷,这回竟然能压他一头,当然想要夸耀一番。
只是,当沉固安远迫不及待将此事悉数同段子殷倾吐时。
段子殷的神情却极其怪异,别说称赞了,眉头越皱越紧,手抚在唇上,不断挪动着所在的位置,“啧”声不断。
沉固安远原本还信心满满,见段子殷这模样,越说越没底气,越说越心慌。
难不成,是这法子有什么自己没能发觉的漏洞么?
将计划完整托出后,大气也不敢喘,眉下压,眼上瞟,两股力量相抵,透出股不安。
良久,段子殷终于启齿,“这真是李悟想出来的么?”
沉固安远被这话问的心慌,忙追问:“怎么了?”
“光凭他,能想出来这种法子?说是刘启想出来的还差不多罢。”
沉固安远紧张的神色瞬间瓦解,长“呔~”一声,面上带了些无奈的笑意,还以为什么呢?
这话听起来,像是段子殷鄙夷李悟,乃至要将其功劳套在他自己所信任的刘启身上。
但段子殷是极少会明晃晃夸人的主。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纵使是有瞧不起的意思,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他开始将李悟同刘启放在同一水平比较。
而不是完全倾向于刘启。
褒隐于贬,也可以说,明贬暗褒,也能侧面印证这个策略,在段子殷眼中是过了关的。
因此,沉固安远这个计划更加有把握了。
不过,诱使乡绅捐钱之前,还先得把办宴的钱先掏了,沉固安远头回,颇为大胆的挪用了公账。
只待宴会过后,钱筹到了,再填上。
此举虽说是出于对计划的信任,但是其实也是出于无可奈何。
尤其是这件事,不管有什么借口,本质上来说,就是挪用公款,以权谋私。
沉固安远心里也发虚,他行事最求稳妥,从没干过这种事。
一心虚,就难免多想,俗话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万一出什么岔子呢?万一这帮士绅不配合呢?
越是怕出岔子,似乎越要出岔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原定露天的宴会,因着乌云密布,随时都要落下雨来,而不得不挪至内堂。
这仿佛是一种暗示。
沉固安远身着破布衣,脚踩用草带胡乱拴起的麻履,亲自候在府衙前,等待来人,以示尊敬。
总感觉草带上的细刺若有若无的扎进了肉里,不由的盯着天边的黑云,心神不宁。
“诶哟~沉大人!”
沉固安远被这恭敬中又带着些急迫的呼唤拉回神来,侧目看去。
一见是石敬,沉固安远面上立马恢复常态,不安的心绪未定,紧跟着涌起烦闷,“怎么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在沉固安远眼中,石敬极为不怀好意的瞥了眼自己的扮相。
当下,沉固安远便开始设想,石敬对自己的扮相发难,自己该如何应对。
石敬堆起笑,“您何必在这儿等着呢?快些进去吧,万一落雨了,打湿受风寒了怎么办呢?”
说着,十分体贴解下身上的外衣,抖落两下,就要给沉固安远披上。
沉固安远暗自冷嗤。
不在这儿等着?难道进去摆主人家的架子么?都沦落到求人办事了,还端着架子?人会愿意帮忙?
还有石敬解下的衣裳...料子虽然是中规中矩,但是,沉固安远本就是特地扮苦,和自己身上的装扮一比,就是妥妥的好料。
沉固安远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披呢。
可惜,还不能面上撕破脸皮。
硬是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伸手拦下石敬的动作,“石吏员费心,我身体还算硬朗,不必了。”
石敬捏着衣物,顺势转了个弯,再次试图给沉固安远披上,一面看似体贴的回应,“沉大人,防患于未然,真染了风寒可就糟了!”
推拉之下,二人丝毫没有注意到,一道身影不觉间行至二人身后,猛地劈下一声厉呵,“好你个石敬!”
石敬身形一抖,手上的衣物差点没拿稳,显然是被吓了一跳。
继而面露隐隐愠色。
毕竟全府衙上下,对他那是一呼百应,纵使是沉固安远,都不会公然待他如此不敬。
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竟然敢直呼他的大名!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