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通明,夜还漫长,雨声已停了,房檐上的雨珠十分有规律的滴在地上。
远远的,突兀的脚步声淌过水坑,逐渐清晰,带着水渍的黏腻,沉重又有力。
沉固安远听着,总觉得有些熟悉,隐隐听到家仆说什么“二”,声音又戛然而止。
目前的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人...门上模糊的黑影,映成健硕的身影,沉固安远再清楚不过,正是二哥沉戟戈。
沉固安远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心无芥蒂,脸上那道巴掌印,在心理作用下,又隐隐作痛起来。
虽有些赌气,念着还有段子殷这个外人在场,只是装作没看见门开,以示自己的不满。
门“嘎吱”一声,开了道小口子,呼啸的秋风争先恐后挤进来,沉固安远下意识拢了拢衣襟。
指腹感受到的却不是绸缎,而是轻薄针脚,细细密密织成的披帛。
身体陡然僵直,指腹收紧,糊涂!太糊涂!怎么这都给忘了!段子殷的披帛还在自己身上呢!
不清楚二哥的动向,沉固安远不敢轻举妄动,身体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右手指腹发力,将披帛攒起,手肘贴紧腰腹,往后撤,脖颈间温度也随着披帛的移动,忽冷忽热。
这一切都被暗处的段子殷尽收眼底,唇边扬起幸灾乐祸的笑意。
侥幸是左手朝门,右手朝里,动作不至于显得太明显,沉固安远心中默念着,“看不见”将披帛收拢了藏在衣服下。
其实沉固安远完全没必要担心,换做旁人或许还能注意到,沉戟戈这个大老粗,除非扒开他的眼皮,站在他眼珠上蹦跶。
小心翼翼带上门,沉戟戈软和了声音,“还在生气?”
沉固安远一听这话,明了他没注意到披帛,多了几分硬气,默不作声,权当没听见。
沉戟戈也不生气,在距沉固安远一尺处,席地而坐,坐下时,还作势闹出,“诶呀”,“嗨呀”的动静,不时还瞥几眼沉固安远的反应。
见沉固安远不为所动,他又开始不断调整位置,倒腾得衣物噼里啪啦响,妄图引起某人的注意。
沉固安远自然不会让他得逞,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的架势。
沉戟戈盯着沉固安远红肿的脸颊良久,面上带着三分讨好,“饿了吧?”从怀里掏出块比脸还大的麻饼,怼在沉固安远脸上,“吃饼子么?”
沉固安远看都不看,脸扭向另一边。
沉戟戈悻悻手回收,自己啃了口饼,“脸还疼么?”
“二哥并非有意为难你,知道你是个老实孩子,绝不会胡乱与人动手,确实人也非你所杀。”沉戟戈边说边嚼着饼子。
饼渣同唾沫星子齐飞,“可实在是那蒋氏那茬子,都是些心眼似针尖的家伙!”
沉戟戈垂眸长叹,忆起往事,“前些年我们有个同僚,不过酒后置喙了几句”
“后来那蒋家老儿得了势,第一件事便是使手段挤兑走了那人,如今还在苦寒之地回不来呢。”
“大哥也是担心你,今日你得罪了蒋家,明日什么林家,我们若在还好,若跟爹娘似的,先走了...”
“二哥!”沉固安远再也维持不住先前的淡漠,愤然呵止,“休要胡说!”
沉戟戈憨笑两声,心道大哥的话拿来准没错,“话糙理不糙嘛,若我们真走了,将来谁能护着你?”
房梁上蓦然传来声异响,窸窸窣窣落下几点灰尘。
沉戟戈即刻起身,立起眼睛,饼子被捏得扭曲弯折,昂首大呵,“谁?!”
沉固安远跟炸毛的猫似的,瞬间汗毛倒立,视线不断在沉戟戈的背影和房梁暗处切换,生怕段子殷露馅。
眼看沉戟戈震慑无果,抬脚逼近,沉固安远急中生智,两指往喉间一压,“呕!”
这招果然奏效,沉戟戈当即回过身,屈腿弯腰,粗粝的手掌轻拍着沉固安远的背,“怎么了?是不是饿太久了!”
沉固安远上半身前倾,低垂着头,摆摆手,“没事...yue...”受了刺激的胃可不会同他胡说。
沉戟戈关切捋开,沉固安远额前挡住视线的碎发,递上饼子,示意快尝口充饥。
不捋开还不要紧,这一捋开,视野中,赫然多了道鬼影。
千万缕青丝倒垂,被秋风扯得东西南北飞,唯有一双黑亮眸子,在昏黄烛火中格外醒目。
段子殷双腿内窝勾住横梁,猫头鹰似的倒挂在梁上,对上沉固安远透着惊悚的目光,还不忘笑嘻嘻打个招呼。
沉戟戈疑惑说着,“怎么了?”头刚偏上三分,便被沉固安远右手挡住,掰正回来。
“哥,我饿了。”沉固安远一把夺过沉戟戈手中的饼子,大口朵颐,哼哧哼哧,沙漠里的骆驼都没他嚼得幅度大。
恨不得将段子殷当饼子嚼了!
沉戟戈见状,微张着嘴,傻笑起来,“慢些吃,别噎着了。”
沉固安远费劲哽下半口饼,“二哥,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装给蒋家看对吧”
沉戟戈拳头砸入掌心,“正是!”
“既是这样,那二哥绝不能久留!”沉固安远不知哪儿来的牛力气,单凭一只手将沉戟戈拽起。
挡住对方的视线,推搡将其翻了个面,径直推出门外,“做戏做全套,饼子我就收下了,二哥你快些走吧!”
飞快将门关上,背身体抵住,不忘嘱咐,“夜里凉,二哥快些回屋吧!”
沉戟戈面对这反常的举动,不觉有异,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安远还知道关心哥哥了...”
完全忘记了此番前来的最终目的,大哥沉恪嘱托的:务必问出宫中何时召见。
待脚步声渐远,沉固安远总算得空料理段子殷,行至房梁下,瞪着眼睛,“你还有心思玩乐,倘若被我二哥发现了...”
段子殷翻下身,足尖点在沉固安远头上,而后双脚踏着沉固安远的肩,轻蔑一笑,“能怎么样?他打得过我?”
沉固安远昂起头,只看得见段子殷的束裤,哀叹几声,“怎么就是同你这人讲不明白。”
段子殷抬脚在沉固安远脸上印下个鞋印,又倒挂上梁,撇撇嘴,“我还以为你两个哥哥都是些古板迂腐的蠢猪,现在看来也还好么。”
下雨天,鞋底,沉固安远被恶心得不行,疯狂用袖子擦拭,“你干什么!”
段子殷狡黠的笑容湮灭在黑夜中,“不过~蠢这点,你们家还真是一脉相承。”
“你...”沉固安远擦拭完,蓦然抬头,迷茫环顾四周,低声轻唤,“喂...你还在吗?”
绕了几圈,的确是没有那人的踪迹了。
也对,这样才对嘛。
沉固安远长舒一口,靠坐在墙边,撵起沾了灰的披帛,视线不觉落在左手利索的绳结,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丝孤寂。
次日沉固安远便被接了出来,首当其冲便是遵守先前的三日之约,告知了宫中派人来的日期。
又听闻大哥竟为了自己,亲自上门,同那蒋氏赔礼道歉,不由多了几分内疚。
关于蒋家二人之死,蒋家虽未表示什么,可流言四起,沸沸扬扬,皆言段子殷无法无天,段家恐有谋反之意。
沉固安远没猜错的话,这流言便是蒋家特地宣扬,想借此做文章。
谁知第二日,蒋家忽然放出话来,说蒋氏二人是暴毙而亡,并非段子殷所杀,连丧事都草草了事。
虽不知其中何故,想来不过是段家使了些手段,让那蒋家知难而退了。
至于段子殷,祠堂一别后便再没见过,除了第三日床头多了个瓷瓶,压着行娟秀的字。
“这可是我从东宫讨来的金疮药,若你的手不争气,入宫时还没好,洗净,待我来砍了——瑶琴代笔。”
...谁会乖乖让你砍呀!沉固安远不觉浮起一抹笑意,他还不至于蠢到这话中埋藏的好意都看不穿,折起纸条,收入抽屉中。
这话沉固安远不意外,是他的手笔,可这药是从东宫讨来的?
按理来说,段子殷虽同太子有血缘关系,未免太过浅薄,权势斗争,向来论权不问缘。
再者沉固安远有幸见识过几次两派的切磋,可谓刀光剑影,暗潮涌动。
更加让沉固安远捉摸不透,为何两人关系如此亲近?倒像是独立于派系斗争。
太子虽然素有仁德之名,凡是东宫的宫人,家中有何困苦,他都施以援手。
可沉固安远与太子有过几面之缘,对其印象一言蔽之:性暴如雷,足以让人完全忽略潘安之貌。
让人难以想象,其竟是良善之辈。
就算是凭这层血缘牵扯的亲情在其中,这两人如何能和谐相处?怪异,实在是怪异。
第七日,宫中终于传出消息,将在十日后举行伴读选举,命世家各族二十五以下有志之士入宫。
众人心知肚明,明面上是选伴读,实际上是选亲信,事关未来家族选择兴衰,争储大事,无论如何都马虎不得。
沉固安远捏得手中的公帖噼啪作响,先前还忧心段子殷这人胡诌,这下彻底放下心来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万万没料到,这东风竟提前来了。
入宫前夜,北风萧萧,树影凄凉,脚步声急切,书房大门被猛地推开,小厮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沉固安远停下笔,微微蹙眉,“何事,这么着急?”
“二爷让您快些出去!浔阳公主派人来了,命您现在入宫!”
“什么!”沉固安远猛地站起,带翻了桌上的笔墨,黑得发绿的墨汁晕开大片黑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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