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谨行觉得在这张完美的脸和完美的声音面前自己的大脑完全失去效用,几乎要盲目相信他。
但职业精神让他秉持住理智,在相信和不相信之间选择实事求是,用证据说服自己。
于是卫谨行迅速环视周遭,一团乱的大脑强制运行,发现血液淌了大半边的地板,各种凌乱的鞋印里,没有眼前这个青年的。
他穿着一双白色棉拖,像是饭店里附赠的纸鞋,那种材质的棉布一但沾上赃物就不易洗掉,但它的边缘很干净,并没有沾上任何血迹。
他站的位子分明就在血泊上,门口的路全是殷红,怎么可能没沾上一丝血?
忽然间,仓储间外传来脚步声,林晋人未至声音先到:“卫队,监控调出来了!"
卫谨行身体比大脑先动作,一把将眼前的青年拉到身边。
青年没有反抗,顺从的站到他身后。
卫谨行急速思考应该如何和别人解释青年的身分——大概是出自于三年前濒死的记忆,他下意识的不想将他当成嫌疑人,但理智又告诉他不能这样凭感觉走。
林晋快步走到门口,话语不停:“死者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下午三点,但下午一点至五点都没有可疑人士进出,技侦正在扩大时间地点继续排查……”
卫谨行打断他:“等等。”
林晋停下话头:“怎么了吗,有什么问题吗?”
他疑惑的看了看四周,没察觉什么异样,只觉得卫谨行的表情有点古怪。
卫谨行顿了几秒,说:“没什么,你继续。”
林晋疑惑的点了点头,“死者基本资料整理出来了。死者谢敏,女性,二十八岁,本地人,单亲。跟着父亲生活,但父亲在她二十岁那年癌症病逝了。毕业于屏城大学家庭教育与儿童发展学系,毕业就在幼儿园工作了,但不是这里,是郊区的一间私立幼儿园,两年前才转到这里来。”
卫谨行听到死者名字的时候愣了一下,因为几秒之前才从青年口中听见。
卫谨行侧身瞥了眼身后的青年,后者没什么表情,淡粉色的眼眸安静的回望他。
林晋探身奇怪道:"你在看什么,后面有啥?"
"没什么。"卫谨行面不改色的转回来,却暗暗攥紧了握着青年的手。
他和林晋是多年战友,对方没有任何理由在自己面前演戏,也因此事实就是——
林晋看不到他身后的人。
久违的,卫谨行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他按下心里的躁动,冷静说:"再重点调查她的人际关系,最近有没有和谁起争执,现在去。"
林晋颔首,快步离开了现场。
卫谨行看着林晋毫不起疑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后一直乖乖站着的青年,喃喃:"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
警队法医和勘查马上要过来了,卫谨行把人拉回自己车上,锁上了车门。这一路上遇到不少人,但没有人看见青年。
这个诡异得现象让卫谨行几乎能确定这个青年就是三年前自己看到的"天使",但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车上两人,准确说是一人一死神,沉默的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
半晌,卫谨行才反应过来了,问:"你的名字?"
紧握的手终于被松开,青年碰了碰车门,发现自己穿不出去,被确确实实的关在这个密闭空间里了。
青年撇撇嘴,表情略显无奈。
卫谨行此时觉得或许不是这个世界疯了,是自己疯了,不然怎么会觉得青年的一举一动都这么好看。
好几秒后,青年才轻轻的说了两个字:“路宁。”
卫谨行随手抽来一张废纸,从裤兜里掏出笔,“哪个?”
“道路的路,宁静的宁。”
卫谨行写下这两个字。他的字迹本身就有些潇洒不羁,此时随笔一写,宁字的最后一勾都歪到天边去了。
“挺好的名字。”卫谨行说。
路宁不置可否,礼貌的轻轻笑了一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有什么想问的?"
路宁说话时没什么表情,刚才的笑也是一闪而过,卫谨行更加觉得他身上身为“人”的感觉很淡薄,眉眼像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明明外表看上去还很年轻,却给人一种不符合外貌的冷漠和成熟。
但卫谨行不急着探究这些,只是指了指他肩上的光团:"这个你怎么处理?"
路宁挑起那团光,让他停在自己指尖。
"我得带她去冥界,把她送到黄泉口。"
卫谨行虽还没完全相信,但也没有质疑:"要多久?"
"可能两三个小时?每个魂都不太一样,我不确定。"
卫谨行点点头,路宁也不确定他到底是相信了还是敷衍,只见他熟练地掏出警官证给对方看一眼。
"对了,还没跟你自我介绍,我是卫谨行,平城市局侦查二队队长。"他把警官证塞回兜里,话语像聊天一样轻松:"我见过你。三年前的五月十二,屏城县人民医院急诊室外,你是来收我的魂的吗?"
路宁沉默看了他半晌,才说:"我只收死人的魂。"
"或许我那个时候算是死人?"卫谨行说:"还是你其实是来救我的,不然为什么我现在还活者?而且我能看见你。"
路宁摇摇头,不想解释,反问:"我现在还算是嫌疑人吗?"
如果不是,他大可拒绝所有问题。
卫谨行心想连"人"都不是哪里能是嫌疑人,但他可不是公事公办的乖乖牌,笑道:"当然,所以麻烦配合警方办案。"
路宁听他鬼扯,平静的表情露出一点嫌弃。
但是现在又出不去,只能看向对方:"关于案件,我可以协助调查,但可以先让我送完谢敏的魂吗?"
卫谨行说:"你去了就不会再来找我了吧,毕竟这三年你也都没有出现,我还以为你只是我的幻觉。"
路宁:"……"
路宁不得不承认,卫谨行长得真得很俊,脸部轮廓立体、下颚线刀分明、鼻梁高挺、五官深邃。他的眼瞳像晕不开的浓墨,与他直视时会像是坠入一片幽黑的潭水一样无法呼吸。
但当他像这样微敛下眸,眼下是熬了好几天的青黑,又会让人忍不住心软。
路宁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扣、扣、扣。
所幸这段沉默没有太久,有人在外面敲了敲车窗玻璃。
卫谨行的车窗贴的是单向可视的玻璃纸,因此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人。卫谨行转头放下车窗,窗外的小警察是他刚赶到这里交接时见过的那位。
小警察礼貌的打了个招呼,说:"林警官让我来找您,说是监控拍到了些有用的线索,让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我等会过去。"卫谨行说。
小警察点点头原路跑走了。卫谨行再看向副驾驶座时,原本坐在那里的路宁已经消失了。
他看着空荡荡的座位,半晌才缓缓叹了口气。
**
冥界入口是一片纯粹的漆黑,这是路宁走的第一千九百九十九次。
他熟练地带着光团往前走,这段路是长是短取决于亡灵的意识。
俗话说的人生跑马灯并非生前发生的,而是在此时。亡灵一生的经历将是这段路两旁的风景,若亡灵执念太深不愿离去,就将迷失在这里成为游魂。
路宁作为一名合格的死神,会把亡灵带到黄泉口,在亡灵徘徊不前时引导它正确的路。
谢敏的人生并不顺遂,幼年父母离异,父亲欠债、母亲嗜赌,她像皮球一样在父母之间被踢来踢去,最后跟了父亲,凭着自己的努力读了大学。
这段回忆平淡无奇的晃过,属于谢敏魂的光团毫无波澜,大概是对此已经释怀。
路宁看回忆里的小谢敏发奋读书,大概是出于补偿心理选择念家庭教育相关专业。
她在大学期间,父亲病逝了。
路宁跟着谢敏的魂停下脚步,看回忆里的谢敏接到了父亲死讯的电话,却没露出悲伤的神色。
她的生命似乎从这时候才开始。她变得开朗爱笑,每一天都充满活力。
光团移动的非常慢,似乎还留恋这些时光。
变故出现在五年前。
她已经成为合格的幼儿教师,也有了稳定的爱情,但在这一年未婚先孕,察觉时已经四个月了,孩子的父亲却从此没有音讯。
怀着身孕的谢敏辞去工作,在孩子三岁时搬进屏城县,顺利重新找了幼儿园教师的工作,女儿就在班上,自己上班的同时也能顾着小孩,生活虽然有些拮据,但并不困苦。
光团停在现在已经五岁的女儿谢沐沐面前。
无论再怎么累,谢敏只要看到谢沐沐就会露出真心的笑容,她的家庭给她的所有伤害,都变成满溢的爱给自己女儿。
回忆只会有亡魂印象深刻的部分,而越接近现在谢敏的记忆就越清醒,路宁看见一个又一个关于谢沐沐的片段,光团也彻底停住不往前了。
如果此时属于谢敏的魂有人型,一定已经泣不成声了。
路宁陪它停留了一阵,才开口:“阴阳有别,你就算不入轮回,也没办法再和她相见了。”
光团抖了下,路宁也没办法知道它在想什么。
回忆来到最后一格,是今日下午的画面。
谢敏只身前往二楼的仓储间要拿下一节课使用的蜡笔,刚到门口就被人捂住口鼻拖行进仓储间。
从谢敏的视角只能看见对方穿着黑色的塑料雨衣,手上带着黑手套。
下一秒鲜血迸出,画面整个旋转倾倒在地,谢敏的视野里是长及膝的雨衣下缘和穿着黑色雨鞋的双脚,凶手的手带着黑色手套,血液整个染红他手中的水果刀刀刃。
回忆到此消失,谢敏作为人的□□已死,生魂消散。
谢敏这一生没做什么大恶之事,相反的,在逆境中还能坚守本心着实不容易。
但这无常世事从未偏袒过谁。
经过了刚才的记忆之路,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广阔无边的江水。
黄泉的入口就在这里了。江面是灰蓝色的,像是淡墨晕染在古老的宣纸上,江心有一道雾霭,看不见彼岸。
路宁也不知道彼岸是什么样的风景,他每次都是站在这里看亡灵独自飘过广袤的江水,这次也不例外。
谢敏的魂飘得很慢,是因为仍有牵挂的缘故,但一旦从岸边踏出一步便不能再回头了,它只能往前、往前,最后消失在那抹雾霭之中。
同时,路宁感觉口袋里微微灼烫,那里放着的是他身为死神拥有的身分卡片。
卡片的正面是黑色底带着银色压花,右下角写着他的死神编号A00054760,背面则是米白色的底,本来应该是空白的,但此事缓缓浮现了道贺短信。
【恭喜!这是第1999个亡魂,再帮忙引路一次就可以许第二个愿望啦!加油加油!指日可待! 】
路宁看着字迹一个个蹦出来,再一个个淡去,带着浅笑回了句“谢谢”。
完成了份内的工作,但路宁的心情完全没有变得轻松。
现在不得不面对的是他得离开冥界回到人间,而以他以往的经验,在哪里“下线”就会从哪里重新“上线”。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随着载体移动,他会在卫谨行的车子里,还是会站在幼儿园的停车场上。
路宁私心希望是后者,毕竟他并不是很想再看到卫谨行。
然而正是怕什么来什么,当他回到人间一睁眼,发现自己不仅还在卫谨行车子里,而且车子仍然停在幼儿园停车场上,车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车子的主人就在他半臂外的驾驶座,正摸黑用着笔记本电脑,察觉到动静才偏过头来。
路宁猝不及防和卫谨行对上眼。
“终于舍得回来了?”卫谨行挑起了一边眉毛,幽幽道:“说好的两三个小时呢,你可以解释一下迟到的四个小时去哪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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