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曾经有捉妖师以离兰阳最近的一个罗兴妖狱做统计，一个月内，被抓入进去的妖怪约莫一千只，而每十日内因为各种原因死亡的妖怪，就多达六百余只。

好在妖狱的妖怪基数大，被关押在里面的又有许多母妖怪，所以即使这般入不敷出，妖怪的数量也一直维持着一个较为稳定的数字。

里面妖怪死亡的原因包括：被看押的捉妖师殴打致死；被五大三粗的食肉性猛兽殴打或撕咬致死；因极度饥饿而同类之间互相残杀；因终日无法获取食物而饿死角落；年轻母妖怪被众多公妖围|奸而死；怀孕的母妖怪因难产而死。

总之，在这个地方，没有生命这个词的概念，死亡对所有妖怪来说都已经麻木，要么能活着度过今天，要么不能。

至于寒生为什么会对这个地方这么熟悉，自然是因为，他进去过。

那是陆溪屿转世的第二个三百年，也是他在人间等待的第二个三百年。

他居无定所，无依无靠，在人类的地界东躲西藏，终日以流浪度日，最终被一帮好事的捉妖师在野外追赶了几十里地，捉回了位于兰阳附近的罗兴妖狱，自此，在里面度过了为期三年的噩梦岁月。

“三，二，一！冲啊！！滚开别挡道！死一边去！！”

眼前的铁门刚被拉上，寒生就被一只飞冲而出的大黄牛一把推到了地上。正灰头土脸地想要爬起，又被后方走道里鱼贯而出的妖怪给冲倒，无数双脚接二连三踩在他身上，其中不知是谁的重重一脚，差点把他的腰给踩断。

他赶紧两只手抠着地面的泥土，强行将自己身体挪到了通道一侧的角落，心惊胆战地看着面前浩浩荡荡的队伍往外面的光亮处冲出。

好不容易等到大部队全部通过，寒生也赶紧捂着被踩疼地后腰爬起，一瘸一拐地跑进中央露天围场。方才冲出去的妖怪此刻全聚集在那里，正在疯狂抢夺着地上一堆被捉妖师倾倒在那里的腐肉和烂菜叶。

“死后边去！！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老子抢肉？？”

一只狮妖暴怒地揪起一只狗獾，将他狠狠摔在地上。狗獾即使被摔得眼冒金星，手里依旧紧紧抓着一团腐肉，吱哇大叫道：“我，我就吃一点怎么了？谁还不是吃肉的了？就只准你们吃不准我们吃是吧？”

“你吃肉？你配吗？老子看你是活腻了！！”

“怎么就不配了？抢肉是凭本事，又不是凭你这张破嘴！抢不到肉就老老实实滚去吃菜叶！！”

“吼吼——”

那只狮妖勃然大怒，连肉也懒得去抢了，直接把矛头全部对准了那只狗獾。就在后者低头准备在自己手上那块腐肉上先咬为敬时，忽地感觉自己的脖颈处一阵强烈的撕扯感。而后不到一秒，他手上的腐肉就掉在了地上，被狮妖脚边一个钻了空子的老鼠捡去，偷偷摸摸拎走了。

狮妖一手抓狗獾的脑袋，一手提他的身体，在对方已经爆浆的脖子处嗅了嗅，闻到新鲜的血液味，舔了舔唇，当即坐下开始大快朵颐。

周边有不少亲眼见证狗獾命丧狮手的妖怪，但他们都熟视无睹，就像已经习惯了这件事，仍旧拥挤在一起哄抢最后的一点肉渣。

倒是唯独吓到了还躲在通道口处朝外探头探脑的寒生。他鼓起全部的勇气，好不容易在心底说服自己，壮着胆子走进露天围场，悄无声息从正在品尝狗獾的狮妖身后路过，也想着去找一点吃的来果腹。

可到了捉妖师投放食物的地方，那里就只剩下一堆臭气熏天的泥土和飞舞的虫蝇，连一点东西都不剩了。

寒生无可奈何，又实在是腹中饥饿，转向另一侧投放菜叶的地方。看见那里还留了一些爬满虫洞的烂白菜，不禁一喜，赶紧连滚带爬扑过去将它们抓起。

左右看看，发现上面还布满了正在扭动的菜青虫。但他没有多作思考，直接一把将其狼吞虎咽塞进嘴里。可还没来得及咀嚼，那股蔬菜的菜腥味和虫子爆汁的味道便从口腔直冲他的天灵盖，使得他胃部无法控制地一阵反酸，收缩之余，身体向前一颤，顿时将已经咽到喉口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你有病是不是？？”

刚刚吐完，寒生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抬眼一看，是一只马妖：“一个吃肉的跑来和我们抢菜叶，吃了还他妈吐出来！！你知不知道这菜叶有多宝贵，老子到现在一口还没抢到！！”

说着朝寒生身上狠踹一脚：“滚开！浪费食物的畜生，滚！！”

寒生于是赶紧又狼狈不堪地从食草动物的阵营那边逃了回来。

因为身形瘦弱，抵不过那些虎背熊腰的猛兽，即使自己的本体也算半个猛禽，但如今妖丹离体的他，也就只是一个废物一般的人型生物。

刚入妖狱的很长一段时间，寒生都粒米未进，抢不到他们这边的腐肉，食草动物那边也时刻提防着他。他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连从坐下到站起这短短一段距离，都胸闷气短眼前发黑，被捉妖师拿皮鞭逼迫着去后山干活时，更是直接饿晕，而后又被凉水泼醒，用鞭子抽打着从地上爬起继续拉车。

寒生抓老鼠饱腹的能力，就是在这里学会的。

在这个地方，虽然身边的妖怪都形同恶鬼，寒生也是难得认识了一只从入狱以来第一次能够真正说得上话的一只妖怪。

是一只被人类从森林里捉来的小鹿妖，看外表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刚进来时体态弱小眼神慌乱，被几只食肉动物逼到角落想要分食，寒生冲过去将他们拦下，怒吼着叫他们滚。

那几只妖怪看见寒生是雪鹰，天生的族群优势让他们主动避让，全都识趣地溜走了。于是寒生总算安心下来，低头一看，刚好和怀中那一双黑珍珠一般的眼睛对上。

从此寒生带着小鹿妖，在这个吃妖不吐骨头的地方，也算是有了一丝心理慰藉。

因为长相白净，在那群灰头土脸的脏妖怪里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所以寒生常常会被一群捉妖师或者妖怪拖出去，嘻嘻哈哈地想要动手动脚。小鹿妖在边上哭着喊着想要拽他回来，皆被牛高马大的妖怪一胳膊掀飞，等到再度爬起，已是被另一群妖怪给团团围住，被迫与寒生分离了。

寒生被妖怪拖走后，所经历的耻辱自然不言而喻，但他始终坚守着自己最后一丝底线。曾经有妖怪想要强上，被他一口咬掉了命根，后者怒不可遏，喊来帮手对他拳打脚踢，将他打得奄奄一息后，又抬起扔进了露天围场。

最后还是小鹿妖冒雨跑出来，大哭着把他拖回监房，又是按胸口又是探鼻息，但几乎都察觉不到他的什么呼吸，向周边妖怪和捉妖师求助，也是无一人回应。小鹿妖无可奈何，抱着他只是哭，哭了整整一夜，吵得周边妖忍无可忍，冲过来给了他两个大嘴巴，这才勉强停息。

好在寒生隔日还是醒了过来。经此一事，尽管他被打得几乎丢了半条命，但自那以后，也是再也没有妖怪敢打他的主意了。

小鹿妖聪慧，自打见到寒生第一眼就判断出他是寒凛国二皇子，跟在他身后总是一口一个小殿下。有一日，他曾经问寒生：“小殿下，我们还有多久可以回家呀。”

这个时候刚刚发放完一日的食物，寒生拼死拼活从哄抢的食草动物中抢出了一小把菜叶，回到角落与小鹿妖平分。闻言，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没过多久，道：“快了，再等等吧，再等等，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其实寒生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也不知道自己和小鹿的生命，究竟是会终结在明天还是后天。抬头望了一眼灰暗得看不见边的天空，血迹斑斑的手，还是捡起了脚下被踩的稀巴烂的菜叶。

不管怎样，要活着等到回家的那一天。

*

“尘儿？你怎么哭了？”

褚霜年在寒生脸上摸得了满手泪水，霎时有些惊慌失措，哆嗦着手掌想要给他擦拭。

寒生回过神来，攥住褚霜年的手腕，主动把脸颊往他的掌心蹭了蹭，哑声道：“没，就是有点……心疼皇兄。”

连他这样一个外貌特征不太明显的皇子，在那个地狱里都尚且差点死掉，褚霜年这白发苍瞳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寒凛皇室特征，又怎么可能躲得过里面那些非人的折磨。

他的那双眼睛，毋庸置疑，就是在里面被弄成这副样子的。

褚霜年先是一怔，而后苦笑一下，顺着他的动作摸摸他的脸，道：“都多久前的事了，早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事的，你看，皇兄现在不还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

寒生抬头，傻愣愣地看着褚霜年那一副在自己面前转圈，努力想要逗他开心的模样，恍惚间，对方的身影，和自己小时候面前的那个影子重合了。

只是，小时候的自己面前，除了有褚霜年的影子，还有另一个更为纤细的身影。

寒生嘴唇一扁，情绪有些不太能控制住，倏地一下呜咽了出来：“皇兄……”

一听见寒生的哭声，褚霜年果然像小时候一样停止了逗笑，几步上前来捧住他的脸，焦急道：“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哭了尘儿？明明刚刚还没有哭啊……是不是皇兄的圈圈转得太难看了？那，那皇兄不转了好不好，你别哭了……”

寒生只是摇头，难过之余，呜咽声越来越大：“皇兄……我想母后了……”

此刻的寒生变得就像一个小孩子，张着嘴哇哇大哭，脸在褚霜年脖颈蹭来蹭去，热气从他的眼睛蒸腾而出，熏得他眼周脖颈全都红了。

褚霜年一时呆若木鸡，双手无意识地环在寒生身后，离开也不是，落下也不是。僵持半晌，还是抱住了他，在他的背上摸摸，不着话题地道：“尘儿，皇，皇兄在呢。”

“皇兄在呢。”

但母后不在了。

寒生还算识趣，知道这样他皇兄很为难，闹了一会儿就不闹了，乖乖趴在对方肩头。透过后者脖颈，看见陆溪屿正站在后方看着自己，想着是不是在这里磨蹭时间太久了，若再不出去，恐怕道盟会派人前来诘难。

于是从褚霜年怀里挣脱出来，握着他的双手，敛眉不舍道：“皇兄，我……”

“时间到了吧。”褚霜年道。

寒生一怔愣，褚霜年道：“知道你此番进来看我，肯定是花了不少功夫的，时间有限，皇兄也不能一直留你在这里。若是外边催得急的话，尘儿就先走吧，免得等那些人类生起气来，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

寒生有些难过，想要带皇兄出去，但也知道此次道盟允许自己进来，都是陆溪屿顶着巨大压力为自己求来的，哪里还能再同他提要求。只好默默点头，道：“皇兄……我还会来看你的。”

褚霜年笑道：“这有什么，皇兄知道你还好好活着，就已经很开心了，之后的事情，看我自己的命数吧。”

说罢，他的脑袋向四周转了转，似乎是想找什么，寒生道：“皇兄您——”

褚霜年道：“你之前那个人类……”

寒生了然于心，将他指向一个方向，道：“他在这儿。”

站在角落发呆的陆溪屿突然被点到名，立即放下了正在抠的手指头，乖乖走上前来，看看寒生，又看看褚霜年，不知道叫自己有何事。

褚霜年判断出陆溪屿的方向，颤颤转过去，面向他站了许久，尽管眼睛看不见，但仍能感受得到，他是在上下打量他。

陆溪屿被褚霜年无形的视线看得有点心里发慌，但寒生在边上，又不能躲避，只能被迫硬着头皮接受来自大舅子的审判。

终于，褚霜年开口，一字一句地对他道：“我不是信任你，我是信任我弟弟，如果哪一天，你对他做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我哪怕拼尽这条没什么用的命，也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这一句话，是寒生娘家人对陆溪屿的警告。

陆溪屿在褚霜年面前低眉顺眼，朝他弯腰鞠了一躬，道：“在下明白。在下在太子殿下弟弟身边，绝对不是处心积虑，而是与他真心相待的，您不必担心我会对他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相反，他在我身边，只会受到我的保护。”

褚霜年耳尖地捕捉到他话里的“真心相待”几个字，不免疑惑，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寒山心底咯噔一下，赶紧上前拦在他们二者之间：“没，没什么皇兄，是这个家伙在胡言乱语，我们没什么关系，只是相互认识而已，你别太在意这个。”

褚霜年的心地甚至比寒生还要单纯，听他这么说，便也信了，道：“那便好，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皇兄。”顿了顿，他又道：“如果皇兄那个时候还在的话。”

寒生鼻尖一阵发酸，道：“皇兄，别说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褚霜年微笑道：“好，那就借尘儿的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