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从牢房的通道往外走,寒生精神一直萎靡不振,陆溪屿在一旁紧牵着他的手。虽然视线并没有看向他,但寒生仍旧能够感受的到,对方的注意力无时无刻不放在自己身上。
出了牢房,在望仙府广场上遥遥地瞧见一片黑压压的人,陆溪屿看清领首一者,顿时变换了脸色,拦下身后的寒生,站住脚步,视线直直地与对方那人对上。
寒生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也看见了那个人,虽然此前从未见过面,但对方单是背着手站在那里,就莫名让他双腿发软,全身寒毛竖起,在脑中迫切地敲响了要逃离的信号。
不过陆溪屿反而将他的手攥得更紧,牵着他上前,直至那人跟前一丈来远的地方停下,道:“陈院长好。”
“……”
对方没有回他的话,依旧是负手而立。此人眉骨深邃,须发斑白,眼周布满皱纹,眉心有一道狠厉的竖短线,一瞧就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周遭的弟子站立在他的身旁,皆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有半点吊儿郎当的模样。
有离得近的弟子壮着胆子出声提醒陆溪屿道:“陆院长,叫盟主!”
没错,这位知命老人,正是当前道盟盟主,穿心院的现任院长陈应,也是盛长南和东兴昌二者的师父。
尽管弟子那般提醒,陆溪屿还是懒洋洋道:“陈院长,您拦我有何贵干?”
陈应还是没有吭气,等到上上下下将陆溪屿和他身后的寒生打量了个遍,这才将那股凶悍的目光移回到陆溪屿身上,低喝道:“目无尊长,丝毫不知礼数!你师父当初就是教你这么当院长的?”
陈应好歹是陆溪屿师父那辈的长辈,经他这么一骂,陆溪屿驼着的背这才勉强挺了起来,把身后被对方的吼声吓得一抖的寒生往背后藏了藏,道:“陈院长,晚辈知道您非常看不惯我在这个位置上,每回只要一瞧见我,就逮着我骂,但无论您对我怎样威胁恐吓,杪秋院院长这个位子,我照样坐的好好的。”
陈应冷哼一声,道:“看来你怕不是在杪秋院院长这个位子上坐久了,连谁大谁小都分不清了吧?还真以为你们杪秋院天下一家独大了?怎么,你这是把我们道盟当空气?”
陆溪屿摊摊右手:“您也说了,是‘你们’道盟,不是‘我们’道盟,我又不是道盟的,您这话对我不管用。”
“不管用是吧?”陈应都要被他气笑了,朝边上的弟子道:“好,来人啊,现在就把他身后和牢里的两只妖怪拖去刑场杀了,一刻也不要耽搁!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能随时随地和道盟撇得干干净净,你不会还真以为光凭你那颗脑袋,就能让杀了这么多人的两只恶妖留到现在吧?道盟给你面子不是为了让你蹬鼻子上脸,是让你老老实实滚回你的地盘去做你该干的事!!”
陈应边上的弟子们即刻就要上前将寒生拿下,陆溪屿眼疾手快,一手护他,另一边直接就在陈应面前跪下了,仰着脸真挚道:“我错了盟主。”
寒生:“……”
陈应:“……”
见陈应不应,陆溪屿一边使眼色叫过来的弟子赶紧回去,一边膝盖往前者身前蹭了蹭,道:“陈盟主,陈院长,师叔,我错了,别碰我媳妇儿和大舅子。”
陈应不为所动,依旧对身旁的弟子怒喝道:“聋了是不是?我叫你们去干什么?”
弟子们浑身一颤,看看陆溪屿,又看看陈应,左右不是,但还是更畏惧后者,于是依言上前了一步,却再次被陆溪屿叫住:“不要!!”
陆溪屿一路爬到陈应跟前,在他脚边低声下气道:“盟主,是晚辈得寸进尺,是晚辈不知好歹,晚辈知错了,还请您饶晚辈一命,日后您要求什么晚辈都会去做的,还请您网开一面……”
寒生看着这个家伙前一秒还趾高气扬,下一秒就像狗一样在对方面前摇尾乞怜,不禁对他白眼相待,觉得简直窝囊透了。在心里做了一番建树,正欲上前,突然被他一把攥住了左手。
陆溪屿脸还是面向陈应的,手上却抓着寒生,用力握了握他的掌面,示意他不要动作。
陈应面无表情听完陆溪屿的求饶,甚至一眼都没有分给他,仍旧昂首挺胸,目视着前方。半晌后道:“这就是你陆院长的诚意?”
“你师父育人半生,就教给你向人求和的时候,就是这样跪在地上像猴子一样爬来爬去?”
“真是丢杪秋院的脸。”
说这句话时,陈应虽然嘴上骂的是陆溪屿,但眼睛却是看向后者身边的寒生的。
寒生被他这一眼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浑身一哆嗦,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完全不敢与之相对。
尽管如此,他还是听到了对方发出的一声轻蔑的哼声。
“陆院长倒还真是好兴致,抓了个妖怪回家当媳妇儿,而且抓谁不好,偏偏抓的是前朝寒凛国的皇子,顺带还把寒凛太子也捎上了。”
“陆院长……应当知道我道盟最初创立的宗旨是什么吧?”
陆溪屿一听,整个人都蔫了下去,缩手缩脚半天,这才道:“是净天下之妖,卫人间之道。”
“那陆院长这一而再,再而三地跟道盟对着干,真不怕哪一天引火上身,把你整个杪秋院都颠覆进去吗?”
“所以。”陆溪屿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尘土,直起腰杆,再次正视陈应道:“我才要保护好我身边的妖怪,以及杪秋院的所有人。”
“那陆院长这话的意思,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跟道盟站在一个对立面上,是吗?
陆溪屿不咸不淡道:“目前还没有,看情况吧。”
陈应额角的青筋有些暴起,已然是被这个家伙给气到了极致,不过陆溪屿并不给他发脾气的机会,而是接着道:“我知道道盟生来与妖怪为敌,恨不得能斩尽天下所有的妖怪,但是我偏生就是把话放在这儿了,谁要是敢动我身边的妖怪一根汗毛,我定会要让对方以命相抵。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而且陈院长既然之前已经答应过我,那还请你做好自己曾经许诺过的事情,我没有强行把我大舅子从望仙府带离,已然是给道盟最大的面子,所以还请道盟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若是哪日我领夫人前来探望,发现你们有带他不善之处,我不保证我不会做出什么事。”
陈应微眯起眼道:“陆院长这是在威胁我们?”
陆溪屿道:“不威胁也行,你让我把我大舅子带走。”
陈应道:“不行,没杀了他就已经不错了,他在望仙府周边的郊外村庄大开杀戒,身上背负了上百条人命,本该就不容他活过一日,却是一直拖延到今天,已经算是给你面子了。”
陆溪屿道:“他杀人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吗?”
陈应面色有虞,道:“陆院长现在是连妖怪杀人都要替他开脱了,还要把罪责推到我们的身上?好大的口气!陆院长难道已经被妖怪蒙蔽了心,连孰是孰非都分辨不清了吗?!”
“那道盟究竟有没有问题,还请陈院长自己想吧。”陆溪屿懒得再和他掰扯,拉上寒生,同他道:“我们走。”
没走出多远,又停下脚步,回头道:“我们就先回去了,请陈院长好好照顾我大舅子,等下回我们再来,我会请陈院长吃饭的。”
陈应没有应声,陆溪屿也不再等待,牵着寒声扭头就走。他们在通过广场的时候,看见另一边的走廊上有一队弟子押送着一只被关在笼车里的妖怪,正准备往广场另一侧去。
陆溪屿对这些见怪不怪,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兴趣,反而是寒生被这个场面吸引去了目光,一直看着那个笼车被弟子们护送远去,发现他们的目的地,正是之前寒生被押上的那个断头台。
寒生心底忽地就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恐惧感。他怕在他们离开之后,道盟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转手就把褚霜年从牢里拖出来,也送往那个攫取妖命的地方。
于是他拉住了陆溪屿,面色甚忧地指指那个方向,后者朝那边看去,瞧见那个笼车,顿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抬起右手在寒生的头顶摸了摸,道:“别怕,不会有事的,我把晏泊尘留在这里,他会替我们看着你皇兄的。”
“把他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寒生傻愣愣道。
陆溪屿道:“就是让他以交换弟子的身份留在这里,同道盟的弟子一同听学练剑。然后每日和我们报告你哥哥的状况。”
寒生道:“那,那阿泠怎么办?他现在还一只兔子留在杪秋院,若是晏泊尘不回去,他估计会闹吧?”
“嗯……”陆溪屿想了一会儿,道:“那等我们回去,把那只兔子装箱子里打包寄过来。”
寒生嘴角抽了抽:“……行吧。”
*
望仙府妖牢在寒生和陆溪屿离开后的不到一刻钟,昏暗的走廊通道里再一次响起了脚步声。
褚霜年静静地背对着牢门坐在角落里,保持着寒生来之前端坐的姿势,在眼前的一片虚无之中,听见了那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自己牢房门口停了下来。
他下意识以为是寒生又折返回来了,刚要开口唤他,突然感觉到不对劲,是一股完全陌生的气息,当即止住了嘴,屏气敛息,继续面墙而坐。
“哗啦”一阵清脆的锁链碰撞声,牢门被打开,那个人从门外徐徐踱了进来,在褚霜年身后停下。
即使没有声音,褚霜年也能够感受的到,那人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后背看。
褚霜年当即心底涌升起了一股恶寒,端放在大腿上的双手都颤抖了起来,完全不敢有所动作。因为他大抵能够猜出,此刻站立在那里的,应当是一个人类。
“沙,沙。”
那个人踩在牢房地面的稻草上,往前走了两步,抵达褚霜年的近前。
褚霜年僵直着背,静静等待着那人接下来的动静。不多时,对方在他身后蹲了下来,用指尖轻轻挑起他的一缕头发,大拇指和食指捏合在一起,搓了搓,似乎是想看看这头发到底是否真的是天然的白色。
“你……就是褚霜年?”
褚霜年正在心底揣测那人的意图,对方却突然开了口,手上仍捏着他的那缕发丝未动。
“……”
褚霜年没敢答话。
“你弟弟,就是陆院长身边那只黑色羽毛的雪鹰吧。”
褚霜年内心猛然一颤,不知对方为何会提起他的尘儿,更是胆战心惊,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会给后者招惹出什么麻烦。
牢房中的空气静了好长一段时间,就在褚霜年开始怀疑对方到底是走了还是没走时,突然有一只手自颈侧伸了过来,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粗暴地转了过去,又顺势一拉,让他一个重心不稳,狠狠摔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当他挣扎着想要从对方身上起身,后腰又倏地抵上来了一个坚硬的物体,通过其让自己产生的痛感来看,那似乎是一把匕首。
“说话。”
盛长南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眼前这只妖怪,将手上的小刀又往后者的身上用力扎了几分,刀尖穿破他的衣物布料,在后腰处晕开了一小片血迹。
“你只是瞎了,又不是哑巴。”
盛长南盯着覆盖在褚霜年眼睛上的那条白绫,之前那条被血弄脏的已经被换下,现在这条,是干干净净的。他突然很想把这个东西扯下,看看底下被覆盖住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模样。
可盛长南还是没扯,因为他知道,那白绫之下,除了两个难看得甚至有些恶心的眼窝,什么也没有。
“你说不说话?”见褚霜年迟迟不回应,盛长南已然是有些生气,将前者往地上重重一摔,起身道:“不说我就去找那只妖怪了。”
“不要……”
盛长南的脚腕被一把抓住。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地上虚弱得都有些爬不起来的褚霜年,还是转回去,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说。”
褚霜年咬着嘴唇,一直隐忍不发,盛长南见状,胸中隐约有了几分怒气,但又不想爆发,只是掐着他的脖子,道:“你到底说不说?不要以为那只妖怪是陆院长的什么夫人,你沾了他们的光就可以有恃无恐,你现在身上背负了上百条人命,只要我们想,随时都可以把你送上断头台。”
见褚霜年还是一副懵懵的状态,盛长南不禁手上又施了一些力。褚霜年被他掐得面红耳赤,有些喘不上气来,双手拼命抠挠着他的手指,喉底发出阵阵几乎要窒息的咳嗽。
“……”
盛长南看了他几秒,觉得实在是无趣,不想再将精力浪费在他的身上,于是松开了他的脖子,再度欲起身。
忽然间,褚霜年主动扑了上来,伸出双手在近前的空气中胡乱摸索,触碰到他的脸,掌心贴了上去,在他的眉骨鼻梁几处上下摸了摸,像是在辨认什么。等到对方怒不可遏地攥住他的手腕,正要问他到底想干什么,褚霜年倏地开口道:“盛……延清?”
盛长南道:“什么?”
褚霜年道:“你,你是延清吗?”
盛长南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是想不起来:“那是谁?”
褚霜年像是有些失落,双手从盛长南的脸上滑了下去,垂落身前,低下头道:“啊……原来你不是啊……”
盛长南左右看不见褚霜年的脸,有些生气,伸手出去掐住他的下颚,迫使他抬头朝向自己,道:“我问你,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褚霜年在他的手上将脸偏到一侧,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也并不愿意面向他,道:“没,没什么,我认错人了……”
盛长南过惯了别人在他面前低眉顺眼的日子,见这个妖怪三番五次要忤逆自己,并且说话结结巴巴,有上句没下句,耐心终于全部耗光,将其往地上狠狠一推,起身道:“不说算了,那你就在这里等死吧。”
说罢,几步离开牢房,将牢门“哐”地一砸,重新用铁链锁上,重踏着步子朝出口的一侧通道前去。
他的身后,只剩下方才被他那样一推,整只妖都摔在地上,草屑枯叶沾了一脸,好不容易才能挣扎爬起的褚霜年。他艰难地挪动着膝盖,一点一点四下摸索着爬回到自己原先坐的地方,觉得左手手腕有些发疼,试着去摸了摸,疼痛竟是瞬间加剧。
应该是方才盛长南抓他的时候,手上使的劲太大,没轻没重的,直接就将他的手腕给掐紫了。
褚霜年背靠着灰黑的泥墙,白色的头发和衣衫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因为看不见眼睛,所以不知此刻他是在发呆还是冥思。
只见他抱住了自己的膝盖,脸深深地埋下去,后背的头发披落下来,遮盖住了他的双肩及臂膀。
盛长南在牢房通道里怒气冲冲地走,一想到方才那只妖怪,心中便气,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前方来人,与之直直地撞在了一起。
对方是一个来查牢的弟子,看见自己撞到了盛长南,霎时吓得魂飞魄散,正要下跪和他求饶,却已是先一步被他抓住衣领,将头狠狠地往牢房的墙壁上撞去。
连着撞了好几下,直把那个弟子撞得头破血流,盛长南这才将人松开,一脚踹到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没长眼睛是吗?”
那弟子头昏脑涨地捂着头,有鲜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喃喃地向盛长南求饶道:“大师兄,我错了,错了……”
“呵,知道错了就滚去广场上自罚吧,没有我的命令,你就一直给我跪着,哪怕师父同你讲话也不好使。听见没有?”
“是,是……”
那弟子浑浑噩噩地爬起,正准备离开,盛长南又叫住他道:“等等。”
待到对方转过身来,盛长南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那弟子道:“呃……来的时候看了时间,好像差不多快到午时了……”
盛长南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道:“先别去跪,去膳房弄点肉菜过来,给最后一间牢房的那只妖怪送去,在边上盯着他吃完再走。”
那弟子揉了揉自己满是鲜血的额头,虽不知他这是何意,但也完全不敢违抗,只是连声应下,随后一瘸一拐地往牢房外的方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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