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寒凛纪年三千五百六十三年。
此时距离寒凛灭国,已逾两载。
冬日刚过,邢城街道上人群往来如织,马车牛车从路面上驶过,两侧摊贩上的来客络绎不绝,屋檐瓦菲残余着未融的雪水。
这里是人类地界里位于北方的最大城市,同时也是中戍的北大门,以一城之力,护卫着中戍最北与数十妖国接壤的边界。
在街道上行走的,不乏有被自家父母带出门的小孩。但他们皆衣衫整洁,面容干净,由父母领着在街道两侧奔跑嬉戏,向大人吵着要买路边的糖葫芦。
此间有一格格不入者,是一个**岁大小的小孩,蹲在路沿上手捧一瓜皮,浑身脏污,头发凌乱,正在那拼命嗫咬着瓜囊底下最剩下的一点青皮。
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叫花子,但让路过的人频频停下驻足的是,那个小孩满身的脏污之上,顶着的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肤色白皙,眉目柔和,睫毛纤长,看上去与本地黄肤短睫的小孩截然不同,就像是来自某地的落魄贵族,失了满屋的家产,被迫沦落至此。
面对周遭惊异的目光,这个小孩仿佛熟视无睹,依旧啃噬着手里的瓜皮,等到将其里里外外全部啃的干干净净,把最外面的青皮丢掉,站起身来,准备再去别处找点可以吃的东西。
找了一圈,又发现了第二块瓜皮,如法炮制将它吃完,小孩拍拍手,把手掌心的泥土蹭在衣服上,随后从怀中摸出了一堆小木棍,将其整整齐齐摆在自己脚边的地面上。
“一,二,三……”
褚玉尘用笨拙的手法,一根一根数着木棍的数量,每数到一百,就将其划拨到一边。一边数着,一边回想起两年半前,送自己来中戍地界的那个大臣同自己说的话。
“小殿下,这里面是您的一些贴身衣物,我们都将其打包好了。陛下同皇后商量了一番,决定将您送到人类地界历练三年,就像太子殿下小时候曾经经历过的那样。这三年里,希望小殿下能够好好保护自己,在躲避捉妖师的同时,也要想办法精进自己的妖术,等时间一到,臣会亲自来这里接您的。”
寒凛皇帝身边的一个心腹大臣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包裹仔细在褚玉尘身上绑好。褚玉尘耐心地听他把所有的交代事项讲完,习惯性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妖银打赏给他,同时乖巧地道:“好的,我知道了爷爷,我一定会在这里好好努力的。那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父皇母后和皇兄他们会想我吗?”
听到这句话,那个大臣预备离开的背影明显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回身来,浑浊的双目注视着面前这个精致得像一个瓷娃娃一样的小殿下,道:“会的,一定会想您的,所以小殿下一定要好好的,安然无恙地等到臣来接您的那一天。”
“九百一十一,九百一十二,九百一十三 …… 九百一十三!
褚玉尘数完最后一根木棍,开心地将树枝全部塞回自己的裤兜里,在心底暗暗计算着,三年的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半,也就是说,他只要在在这个地方待一百多天,他就可以回家了。
他记不清自己这两年半的时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只依稀记得当年大臣把他送到这里,他便一个人在荒郊野外走了很久很久,找到一间废弃的土屋,简单落了个脚。
毕竟少不更事,哪怕在外面风餐露宿,吃饭有上顿没下顿,褚玉尘也是当郊游一样一路捱了过来,不仅没觉得落魄,反倒每天还过得开开心心。这种没心没肺的性子,在别人看来,倒是觉得有些羡慕。
勉强饭饱之后他没了事做,沿着街边随意游荡,路过一处搭建在店外的草棚,里面摆放了不少的桌椅,有食客坐在其间吃饭谈话。
褚玉尘走的有些累了,也想找个地方坐一坐,但看着那一张张整齐的板凳,以及从桌椅周围穿梭而过的店小二,始终没有勇气上前去。于是只在附近的一个小阶梯上坐了下来,百无聊赖地抛着面前地上的几颗小石子玩。
忽然间,他听见了那个草棚里的食客聊天的声音。因为实在是无聊,不自觉竖起了耳朵,但听得其中一人道:“诶,你知道那件事吗?”
另一人道:“什么事?”
“就是那个呀,我们邢城北方紧邻着中戍边界的那个妖国,被我们杪秋院的陆院长领着道盟的人前去踏平了,听说他们整个国家现在已经完全被我们的人接管,花了两年半的时间来肃清莽荒原上的残余妖怪势力,现在那个国家的妖怪,应该已经一只不剩了。”
“哦,这事儿啊,我早就知道了,那不都快过了两三年了嘛。我跟你说,我姐夫就是那什么杪秋院里的,他之前同我说,当时打仗的时候那个惨哟,连那个妖国的皇帝都被他们院长给杀了,而且连他们的皇后太子什么的,也一个都没剩。说来也是那群妖怪蠢,本来城门关的好好的,咱们的人进不去,结果陆院长派人去稍微诈他们一下,他们立马就把城门打开了。”
“自己打开的?这也太傻了吧,怪不得是妖怪,蠢到这个地步也算正常。”
“那后来呢?”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又道:“后来陆院长他们还干了什么?”
“后来啊,灭了他们国家之后,就是先把他们的皇室全部处死,然后再去城里那些百姓家里把一些看得上的东西全部当做战利品收回来,其他的妖怪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最后再点一把火把所有的房屋全部烧了。反正他们大概在莽荒原上呆了一个多月吧,回来的时候拉了一千多车的东西。”
“一千多车,我的天呐!陆院长该不会是把他们国家的国库全都搬空了吧?”
“应该吧,那妖国有钱着呢,那么多真金白银,不要白不要啊。”
“啧啧啧,真惨呐……诶对了,还有一事,那个妖国——”
那人话说到一半,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什么人拉了拉,转头一看,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岁的小孩,正满眼泪光地站在那儿仰头看他。
“小孩儿,你干什么?”
褚玉尘几乎花上了自己全部的力气,才控制着眼中的泪水没有夺眶而出,他的身体剧烈抖动着,连咬字都有些不清楚了,头脑发昏发胀,感觉随时可以当场晕厥过去。
他用力咬了咬嘴唇,颤着声音问道:“那个,你,你方才说的妖国……是叫寒凛国吗?
褚玉尘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像是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好像与这个世界完全隔离开了,周遭的嘈杂只化做一些细小的蚊吟,将他里里外外完全包裹住。
僵硬着身子行走了好一段距离,边上看到他这副怪样的行人,纷纷以一种惊异的目光向四周躲避。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双眼空洞无神地盯着前方的地面,回想起方才听见那两人的对话,内心的情绪忽的一下全然崩溃,再也控制不住,开始在大街上仰着头,痛苦哀嚎出声。
当街道上的人全都转头看向他时,他突然放开了步子,朝前疯狂奔跑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边跑边哭,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街道的人群中来回穿梭,时不时撞到某个人身上,遭到一声厌恶的唾骂后又转而往另一个方向跑去,留下身后的人议论纷纷,说这个孩子怕不是受到什么刺激疯了。
褚玉尘一直往前跑,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他只想回家。他想见他的父皇,母后和皇兄,他不信那些人说的是真的,觉得他们一定是在骗自己,他们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才会故意在自己身边说那些话,目的就是为了引诱他上钩。
两年半,据他离开莽荒原来到人类地界,已经足足两年半了,如果寒凛国当真在他离开之后就已经被人类给覆灭,那么这些年他在邢城,为何从未听说过有关寒凛的任何消息?所以一定是他们在胡编乱造,他的父皇那么厉害,还有皇兄帮着主持朝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被区区一干人类就给俘虏杀害了?
一定是假的!!!
他在马路上横冲直撞,不知道到底跑了多久,只知道在又一次眼看要撞到人后,慌不择路想要调转方向,却是没想到恰好从他另一侧也行过了一队人马,他避无可避,于是直直地一头撞进了领首那人的怀里。
那个人长得又高又大,站在马下,手里抓着马匹的缰绳,经褚玉尘这猛烈地一撞,竟是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反倒是主动撞上去的褚玉尘因为个子太小体重太轻,直接被惯性给狠狠地反弹出去,向后倒退着飞出好几尺远,扑通一下仰面摔倒在地。
褚玉尘满脸痛苦地捂着屁股,仰头想要去看对方的面容,但此刻他的眼睛已经完全被泪水糊满,什么也看不清。顶着浑身的疼痛,听见那人身边的其他人拔剑上前的声音:“二师兄!是只小妖怪!”
听到这句话,褚玉尘的后背顿时一层冷汗蔓过,抵在地面支撑着身体的手都不自觉向后挪了挪,全身上下做出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姿态。情绪却依旧沉沦在先前的崩溃之中,没有半分削减,即使在这个时候,眼泪也如洪水一般疯狂喷涌,怎么也控制不住。
那人身边拔剑的几名弟子想要上前来将褚玉尘捉获,却是被前者抬手挡住了去路。他示意他们收剑,随后缓步走到褚玉尘跟前,低头望着这只一直在哭个不停的小妖怪,道:“起来。”
褚玉尘起不来,他的腿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过度的惊恐和害怕让他的身体几乎虚脱,那人见他这副样子,也没有强求,只是伸出双手掐住他的腋下,将他像抱小孩一样从地上拎了起来。
陆溪屿注视着那双通过自身灵眼所查看到的金色眼眸,里面源源不断地有泪水滚落下来。他道:“哭什么?”
褚玉尘不敢与他说话,只是摇头,挣扎着想要从他的手上脱离出来。见对方一直拉着他不肯放手,又惊又怕,生怕他会把自己抓走杀掉,于是只能委曲求全,低声下气地道:“你,你别杀我……”
陆溪屿道:“不杀你,告诉我,哭什么。”
经他这么一问,先前得知自己国破家亡事实的褚玉尘顿时又想起了这件事,哭声一顿,随即仰头嚎啕得更为惨烈了,惹得周边路过的行人纷纷侧头。
有弟子看不下去,上前道:“二师兄!你干嘛!直接把这小妖怪抓回去向院长邀功不就得了!他一直在这里哭,常人又没开灵眼,看不出他是妖怪,弄得别人都以为是我们在欺负小孩!”
陆溪屿没说话,只是冷冷地侧头瞥了那弟子一眼,吓得对方立即噤声,将脖子缩回去,老老实实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陆溪屿将视线重新转回褚玉尘的身上,见他还在哭个不停,蹲下身,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催促道:“说话。”
褚玉尘听到这句,愣了一下,傻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人,在心底纠结了一番到底要不要告诉他,但过激的情绪又无法让自己憋住话,所以经他一引,呜呜咽咽地开口道:“我,我没有家了……”
陆溪屿的瞳孔颤了颤,在心底稍微盘算一下,很快将事情来龙去脉给理了清楚,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邢城遇到这只小妖怪,而他又为什么哭哭啼啼地说自己家没有了。
陆溪屿沉吟片刻,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缰绳递给自己身旁的一个弟子,道:“你们先回去。”说罢,又回到褚玉尘身边,同他道:“跟我走。”
那个弟子大惊失色,叫道:“二师兄,你要去哪里?师父还在院里等着我们呢,你不回去同他复命了?”
陆溪屿领着褚玉尘,没有回头,朝他们摆摆手,意思是别管他。
褚玉尘不知道这个长得高高大大的人要带他去哪里,走到半路又突然怕他是要把自己带到什么没人的地方去杀掉,吓得浑身一抖,立即站住了脚步,见对方还在自顾往前走,赶紧偷偷摸摸调转方向,打算趁对方不注意从他身边溜走。
可还没走出一步,后颈就被人一把拎住,脖子一紧,双脚顿时悬空起来。褚玉尘抬头,发现那人正在顶上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道:“想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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