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又过了三日左右,陆溪屿要开始正式跟他父亲出门了。
临走的时候,他在后院等每天早上照例来找他的褚玉尘,把事项同他交代了一番。告诉他把玉佩挂在自己脖子上,一定要全程化形,偷偷跟着他们的队伍在树林间飞,有玉佩的加持,他们不会感知到他的妖气的。
当他们杪秋院的一行人行走在山岭之中时,陆溪屿只要抬头一望,就能看见头顶的枝丫上,一只在树杈间蹦蹦跳跳的黑色小鸟,脖子上挂着一块显眼的玉佩,有时候飞得远了,还会停下来回头对他们所在的方向探头探脑。
陆溪屿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师弟?”边上那个烦人的盛延清又凑过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陆溪屿的脸,道:“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陆溪屿的表情在一秒间就恢复了冷淡,他道:“没有。”
盛延清不信:“我方才分明看见了,你想到什么好事儿了,居然笑成那样?我平生似乎还是头一回见你笑。”
陆溪屿把头偏过去,并不想理他:“师兄看错了。”
盛延清不服,还欲追问,在前面骑马领队的陆文秉回过头来,厉声问道:“你们两个在叽叽喳喳什么?”
惊得盛延清立即道:“没什么师父。”缩回了脑袋,意味不明地看陆溪屿最后一眼,下意识抬头望上空瞧了瞧,然后就注意到那林间似乎有一团黑色的生物,正屁股对着他们,左右摆动着尾巴上的羽毛。
所幸那时褚玉尘把身子转了过去,没有叫盛延清看见他脖子上的玉佩。
没走多久,趁着陆文秉带人往前去了一段距离,陆溪屿和盛延清两人骑马跟到了队伍最末端,后者又凑到陆溪屿跟前道:“师弟,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附近总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妖气?”
陆溪屿心底一颤,再次神色慌张地抬头瞟了一眼,看见褚玉尘还乖乖地化着原型,蹲在树枝上梳理自己的黑羽,想着他的气息应当是被自己完全遮掩住的,便道:“可能是周围当真有妖怪靠近了吧,师兄要小心。”
“是嘛,我们这么多捉妖师在这里,那妖怪胆子还挺大啊,只是任凭他如何嚣张,遇上我们,怕是也活不过——”
就在盛延清说到“活不过”这几个字的时候,周边树林突然簌簌起风,就连正蹲在树枝上观望陆溪屿的褚玉尘都感知到了。他抖抖羽毛,朝风来源的地方望去,锐利的鹰眼一眼就看见了一只妖怪,正在不远处的林间朝这里飞速奔跑而来。
他赶紧用喙叼着玉佩藏进自己的羽毛里,随后在树枝上伸展翅膀,仰头发出两声尖啸,待到底下陆溪屿仰头看他时,往那只妖怪的方向伸了伸脖子示意。
陆溪屿立即反应,唤前方的陆文秉道:“爹!有妖怪来了!”
前方陆文秉不耐烦地停下马,道:“来就来了,一只破妖怪难不成你还搞不定?遇到点事就叫爹,本座养你干什么的?”
陆溪屿遭了训斥,面上呈现出一副吃瘪的表情,眼见着陆文秉又驱马向前,知道他是要自己来解决这个妖怪,只能翻身下了马,将马拴在一棵树上,拔出剑,站在原地静待着那只妖怪。
在褚玉尘发出那两声鹰嗥过后,除了陆溪屿抬起了头,盛延清也跟着仰头看见了他。在瞧见枝丫上那只明显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黑鸟后,后者不禁皱起眉,用一只手摸着下巴,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刚好陆溪屿下马准备打架,于是盛延清也翻身到了地面,将马牵过去和前者的马栓在一棵树上,同时有意无意道:“诶师弟,你有听说过,草原上的鸟类会飞到大森林里觅食的吗?”
陆溪屿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空气中逐渐靠近的妖气上,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个是何意,随口道:“或许吧,草原上食物稀疏,鸟类自会往昆虫丰富的地方靠。”
“哦——”盛延清拖着长长的尾音,斜睨着眼,目光不自觉又往那黑鸟身上瞟,发现它还是一动不动站在一根树枝上,心中的异样达到了顶峰。恰逢此刻一侧树林剧烈摇晃,陆溪屿警觉举剑,在那只飞奔而来的妖怪进入到他们视野的一刹那,脚下一蹬,霎时冲了出去。
褚玉尘在树枝上眺望着陆溪屿的一举一动,眼见着后者和那只妖怪对上,在林间奋力纠打起来,心脏不禁都提到了嗓子眼。在提心吊胆观看的同时,也同时感叹,陆溪屿不愧是人类口中很厉害的捉妖师,一招一式都干净利落得丝毫没有破绽,不过是眨眼功夫,利刃削过树叶枝杈,在一片纷纷扬扬之间,已然是将那只妖怪击得节节败退。
盛延清则安居在一边看戏,抱着手臂倚在马背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心里刚道不愧是他陆溪屿,剑法厉害得没的说,忽觉头顶滴落了一滴水下来,以为是下雨了,抬头一看,发现竟是之前那只黑鸟。
它正站在自己正上方的一根树枝上,稍稍倾俯着身子,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陆溪屿看,而方才的那滴水——貌似是从它嘴里掉下来的。
“靠!”
盛延清暗骂了一声,赶紧一手捂着头顶躲开了原来的位置,换了个地方仰头:“哪来的死鸟!”正欲抬手将其隔空打下来,蓦地又听见陆溪屿那边的那只妖怪开口说话,不自觉将注意力转移了回去,也就没有再顾得上前者。
陆溪屿对面的那只妖怪被打得身负重伤,脖颈四肢多处都零零落落地滴下些血来,身形摇晃得几乎要站不住脚,但仍在负隅顽抗,将一口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道:“好你个姓陆的,就知道你们人类没有一个好东西,哈哈,反正我的父母姊妹皆丧命你手,来啊!把我也给杀了,让我同他们一起!”
陆溪屿稍稍偏了些脑袋,右手握剑,一时没有动作。盛延清在边上看着忍不住出声:“上啊师弟,一个妖怪临死前的狂言挣扎,你理他做什么?”
“呵呵,不愧是天下第一捉妖院的大公子啊。”那只妖怪还在那里叭叭:“若是能死在你手上,我此生也算——了无遗憾了!”在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那妖怪突然猛地一下冲出,右手五指呈抓握状,尖锐的指甲直逼陆溪屿的心口而去。可见,他方才说的那些,都只是在转移陆溪屿的注意力,实则完全没有打消试图反败为胜的臆想。
陆溪屿一秒回神,毫不费力地侧身躲开,待到那只妖怪转过身来,又要扑回到他身上时,他收了剑,只用手简单地一接一甩,便一个过肩摔将对方狠狠砸在了地面上。
“师弟?”在一旁看着的盛延清又忍不住多嘴了:“你收剑干什么?怎么不直接杀了他?”
陆溪屿抬起头,深深地看了盛延清一眼,没有说话,望向在地面痛苦不已四处打滚的妖怪,并没有再做出下一步动作,而是若无其事地回到树下,牵上自己的马匹,同时分出一眼,飞快地瞄了瞄还蹲在树枝上看他的那只黑鸟。
“师弟!”
“喂!”
盛延清和地上的那只妖怪一齐出声,前者皱眉,望后者一眼,住了嘴,想先听听对方要说什么。
那妖怪趴在地上道:“捉妖师!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杀我?”
陆溪屿牵着马从他身边路过,找了一处空地翻身上马,看都没有看他,道:“无意,你好自为之。”
这时,盛延清上前拦下陆溪屿道:“师弟,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打架打到最后收剑就算了,还不杀这妖怪?师父不是让你将遇见的妖怪全部就地绞杀吗,你这样做,等下回去还怎么和师父交代?”
陆溪屿神色一怔,果真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件事,而后又直起腰杆,正视前方道:“师兄不用管。”
盛延清一时被噎得哑口无言,还想再说什么,又觉得没太必要,于是不再说别的,也到树下牵上自己的马,跟着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他应付性地往前走了几步,等到陆溪屿在前面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头顶那只莫名其妙的黑鸟也跟着飞上前去后,他又翻身下马,回头望向那只刚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打算回家的妖怪。
盛延清眼神一凛,召出自己腰间的佩剑,剑尖指向后者,稍微伸手一推,那剑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笔直发射出去,恰到好处地将那只背对着他的妖怪一剑贯心。
血从妖怪身体里喷射出来,溅到周边树木的枝干上,他的身体晃了晃,失去支撑,扑通一下倒了下去。
尸身仅仅留存了数秒,随着一阵风吹来,顷刻间化为千千万万细小的尘埃,逐渐升腾开来,同风一道飘散无踪。
在妖怪尸体消失的位置,赫然留下了一颗土黄色的珠子。
盛延清上前,弯腰将它捡起,安之若素地收回到自己袖中,随后再次上马,稍稍策鞭,加快步伐追赶上了远在道前的陆溪屿。
*
这日结束过后,陆溪屿刚回到杪秋院,就被陆文秉揪着衣领拖走了。
在空中跟着他们的褚玉尘大惊,下意识要跟着飞进院里,又想起正门进去肯定会有很多捉妖师,于是赶紧打了转,用最快的速度一路从前门循着围墙绕到了后院陆溪屿住的那个院子。才刚刚在那棵歪脖子树上停好,就看见陆溪屿被一群人拖了进来,脸上左右两边明显有两个红色的巴掌印。
褚玉尘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场面之下更是不敢化人形,只能在树枝上嗷嗷地叫了好几声,眼睁睁看着陆溪屿被扒了上身的衣物,用绳子吊在了他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松树上。
很快,褚玉尘看见之前那个揪陆溪屿衣领的凶恶老头拿了一根皮鞭过来,有弟子替他在上面撒了点水,他退后一步,抄起鞭子就往陆溪屿身上狠狠一抽。
“啪”的一声闷响,鲜血夹带着皮肉在空中飞溅开来,陆溪屿浑身剧烈一颤,咬紧了牙关,额角青筋猛地虬起,只一瞬,几乎就要当场疼晕过去。
“喳喳——”
一声凄厉的鸟叫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陆文秉本欲开口叱骂陆溪屿,被这声音打断,转头一瞧,发现院墙上竟是不知何时飞来了一只较大的黑鸟,正在空中一个劲地胡乱飞舞。不禁心底一阵恼火,对身旁弟子道:“去把那只鸟赶走!”
而自打白日在森林里,就察觉到这只鸟似乎是一路在跟随着他们的盛延清,则不为所动,只是默不作声地在一旁观看着,注视着一个弟子拿了长棍跑到墙边,举起来对着那只黑鸟一阵猛捅,视线又不自觉转移到被吊在树上的陆溪屿身上。
发觉他竟是也一直神色紧张地关注着那只鸟,还对着它张嘴做了几个口型,仔细辨认,说的应该是“离开这里——”,不免察觉出了什么,看看那只鸟,又看看陆溪屿,总觉得事情应当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那只黑鸟被捅了几下就不见了踪影,院里的人自是以为它飞走了,陆文秉于是收回视线,重新执起鞭子,走到浑身血淋淋的陆溪屿边上,仰头看他,道:“你今日是什么意思。”
陆溪屿自回院后被打开始就一脸懵,不知自己是又做错什么了,只是觉得疼,并没有同以前一样当即低声下气地求饶。
见他那样一副并无悔改之意的神色,陆文秉不禁又恼怒几分,甩起鞭子在他身上再度抽了几下,直把陆溪屿打得皮开肉绽,边打边骂:“本座特地带你前去杀妖,你曾经也每回也都是众望所归。今日你只与一妖相对也罢,可你不但没杀他,还反之将他放走,陆溪屿,本座问你究竟是何意?是竟对那害人的妖怪生了慈悲心肠,还是特地此番作为,就是要来与本座叫板?!”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陆文秉的气被他自己说着说着翻了一个倍,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抽下一鞭,给陆溪屿的背上斜着来了一道深可入骨的鞭痕。
溅出的鲜血洒到一旁盛延清的脚下,差点沾染上他的白靴。他游刃有余地往一旁挪动了几步,撤出血的飞溅范围,漫不经心瞥了陆溪屿一眼,就看见对方睁着一双猩红的眸子,正满是恨意地怒瞪着他。
盛延清当即做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双手一摊,耸耸肩,表示绝对不是他告的密。
因为盛延清同陆文秉在同一方向,后者在抬眼的时候也瞧见了陆溪屿这副表情,自然以为他是在针对自己,不由得更为盛怒,手下的力翻了倍,发狂似的往死里抽:“陆溪屿!!你那是什么表情?!说你几句你就用这种表情瞪你爹??你怕是要反了天了!!!”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陆文秉举鞭举得手臂酸痛,他这才停了下来,将几乎变成一条血蛇的鞭子往地上一扔,对边上的弟子吩咐道:“今晚就让他吊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进来,也不准给他送饭,是死是活,明日早上再说!”
人群逐渐散去,陆溪屿后院的大门被“砰”地一声关上,而他人还吊在院子里,悬空的脚下是一大片血泊,背上的伤口惨不忍睹,皮肉翻卷出来,白骨暴露在外,若是将上上下下检查个遍,都完全无法找到一块好肉。
陆溪屿的意识已经几近涣散,双眼半睁着,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混沌之中,只觉得自己附近隐隐有什么人在哭,被吵得不行,用尽浑身的力气抬起一只眼皮,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就瞧见褚玉尘呜呜咽咽的,一边哭一边横趴在围墙上,正在往墙里侧的方向翻身进来。
陆溪屿想要出声,问他怎么还没走,问他怎么自己跑进来了,但他说不了话,喉咙里全是血的味道,视野也渐渐模糊了,只能看见那个小妖怪一跳跳到了地面,站起身发疯似的往自己的方向飞奔而来。
期间跑着跑着,踢到一处凸出的路沿,整只妖怪飞摔出去,被迫在地上打了三四圈滚,又重新爬起,继续踉踉跄跄地往自己这边一路狂奔。
到底来干什么,快走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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