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坐落在郊外,四周都是树林,听说是树林之中经常发生怪事,故把城隍庙建在这里压压邪气。
林修缘一早就去摆摊算卦,美其名曰:“不问天事,不干涉因果,一切都由他们自己来寻。”
郎鹊应对他身份很是好奇,不知他是何方高人,竟让山老板都信任他。
正想着,三人出了客栈,径直往城郊走去。
越靠近那片树林,周遭便愈发寂静。
郎鹊应身为鬼魂,对阴气尤为敏感,他下意识地靠近了山载言一步,低声道:“山老板,这地方……安静得有点瘆人。”
山载言目视前方,步伐沉稳:“阴气凝聚,生灵避退,自然寂静。跟紧我。”
穿过一片略显阴森的灌木丛,那座孤零零的城隍庙便出现在眼前。
庙宇不算宏大,青砖灰瓦,显得有些破败,门楣上“城隍庙”三个字的金漆也已剥落大半。
此刻庙门虚掩,内里透出一股陈旧的香火味,并无寻常庙宇的庄严肃穆,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沉闷。
这座城隍庙已经建了千年,破败一些也正常。
山载言问图尔宸道:“要进去吗?”
图尔宸思索片刻,道:“先别进去,在树林里转转,以免打草惊蛇。”
他做出这个决定不无道理,城隍是庇佑一方的神,碍于间客和鬼的身份,非拜神求事,不得贸然进入。
山载言点点头。
昨日豆官娘撞树的血迹已经干了,印在了土地上,一大片。
郎鹊应看到就会想起昨日种种,只能叹造化弄人。
他目光在血迹上停留片刻,一个女人在这个世道,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就只能自寻死路了吗?
她还有一家豆腐坊,活着不成问题,压垮她的,是豆官的死。
树林前方,一台原木色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棺材体小,一看就是昨日遗失的豆官的棺材。
昨天那么多人找半天没找到,今日却凭空出现在了树林之中,山载言皱起眉,更糟的是,棺材是空的。
空的,这就说明,豆官的尸体没了。
山载言心道:“此人应是想要豆官的尸体,棺材没用又给放回来了。”
但昨天一行人被击飞出来,就在进庙的一瞬间,干此事者到底是城隍,还是苏去非,还是别人。
图尔宸不知道昨天的事情,只听山载言他们提起过,说道:“这个棺材就是豆官的吗,这不在这吗,尸体这是去哪了。”
山载言皱着眉摇摇头,棺材是侧躺在地,山载言想把它弄平,刚走了几步,郎鹊应拦住了他,自己去搬棺材。
他说道:“棺材底有字。”
图尔宸和山载言闻言,立刻俯身探头看去。
只见棺材底部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那颜色并非墨色,而是一种暗沉的赭红,像是混合了朱砂与干涸的血,透着一股邪异:
“阴年阴月,至阴之子。”
“身是奇珍,魂作枢机。”
“身既离柩,魂兮何依?”
“不入轮回,且作倀倀。”
山载言的眉头瞬间锁紧,低声将字迹念出。
郎鹊应声音有些发紧,他道:“山老板,这是什么意思啊。”
山载言目光锐利地扫过寂静的树林,最终落回那口空棺上,沉声道:“豆官命格特殊,这字大概是偷尸者所刻。”
图尔宸听完,脸色也凝重起来:“所以,盗尸之人并非寻仇,而是看中了豆官这特殊的生辰八字?要拿他的身体和魂魄去做文章?”
山载言语气冰冷,“是,此举歹毒异常,不仅要利用其躯,更要永锢其魂。”
一阵阴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在那暗红的字迹上打了个旋。
山载言思索片刻,还是决定问图尔宸,他道:“你在阴阳缝中,听说过苏去非吗?”
“苏去非?”图尔宸重复了一遍,他说道:“我好像是有点印象,几千年前,他好像是上一任祈魂家家主的徒弟。”
“我印象不多,只隐约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你问他做什么,你那时候还没出生,又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七家已经存在万年,而间客也长生不老,非意外事故则永生,偏偏这样,山家已经换了三十几代家主。
其他几家大多是六七代,甚至养魂家的宴渐苏才是第二代家主,所以他经历事情要比别人多,在七家之中有很高的话语权,但性情不争,也或许是看淡一切,很少参与决定。
七家早已乱了辈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甚至连山载言是七家之中最年轻的家主这件事,也渐渐被众人遗忘。
山载言说道:“他为何之后消失了?”
图尔宸道:“这我也不清楚,反正闹得很不愉快,前任祈魂家家主直接把他赶了出去,没过多久,老家主也病逝了。”
他这句话如同凭空起惊雷,郎鹊应和山载言心口一紧。
山载言道:“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仪式,需要人的至阴之心?”
阴风瑟瑟,寒从心起。
图尔宸的声音添了几分凉意,使人汗毛直立,他道:“至阴之心?那东西千年难遇,我没记错的话,好像可以用来修改命格。”
“但那需要,至阴之心,至阳之心,纯阴时出生的稚子魂魄,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我有点记不清了,毕竟是秘术,我也是听我父亲说过一点,也很长时间了。”
话刚出口,他盯着棺材底部的几行字出了神,重复道:“阴年阴月……”
图尔宸脑袋转得很快,道:“有人想成神?!”
他表情变得凝重,又道:“这些都是千年难遇的东西,得到的条件也极为苛刻,凡人没有这个寿命。”
他的言语中不再带有戏谑,而带上了一种反常的正经。
山载言听他这么分析,脑中的线索越发清晰,道:“间客,或者是鬼。”
图尔宸道:“不错,绝对不可以让他改了命格。”
郎鹊应听着二人的分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修改命格,逆天而成神?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疯狂之举。
他下意识地又向山载言靠近了些,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安全感。
不知不觉之中,他依赖上了山载言,第一眼看见他就感觉熟悉可靠,因为记忆不全和魂魄不稳,不安让他闹腾的性格安静了下来,他现在好像快点找到他的心,不想在这种状态之中了。
“若真如此,”山载言的声音如同结了冰,“那豆官的魂魄恐怕已凶多吉少。”
风穿过林间,带来远处模糊的鸦啼。
山载言道:“图班主,我觉得裴子烈的死,与这祭祀也有关,但此事决不可贸然告诉其他人。”
图尔宸摩挲着手中的渡魂箫,道:“此事绝不能说,宴渐苏无为,封无咎多疑,钟履吉古怪,祝明烬冲动,而那裴子熹更深不可测。”
七家之中,图尔宸最信任的莫过于山载言了。
他的话音未落,四周的寂静仿佛凝固了一般。连风声都诡异地停滞了,树叶不再沙沙作响,远处的鸦啼也戛然而止。
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死寂笼罩下来。
山载言眼神一凛,抬手示意禁声。他周身那层淡淡的清气微微流转,将三人的气息与存在感压至最低。
山载言道:“这里还有别的东西。”
郎鹊应一直没说话,此地阴气极为强盛,按理说,阴气重的地方对鬼有利,可这里的阴气,只让郎鹊应感觉头晕目眩,魂魄要裂开。
他拿出养魂药猛吃了几颗。
山载言问图尔宸道:“你点的灯不是可以亮一年吗,怎么现在就有波动了?”
图尔宸道:“山老板你对引魂恐怕是有什么误解。”
“引魂是引来魂魄,而不是稳固魂魄,我只负责把他的魂魄凑全,剩下的不应该是你缝魂匠的活吗?你干祈魂的活干傻了?”
山载言没再说话,静静地目视前方。
过了半晌,也没出现任何人,或者是鬼,又或者间客。
他们三人刚要行动,那口棺材骤然“砰”地一声巨响,棺盖猛地弹开,并非砸落在地,而是悬浮于空,棺口正对三人。
周围景象开始变换,不再是树林,慢慢地,变成了豆腐坊。
郎鹊应道:“是豆官生前记忆,这是怎么出现的?”
山载言道:“有人把豆官记忆封在了棺材上。”
越来越像封魂家封无咎的手笔。
豆腐坊的后院不大,豆官人不大,力气倒不小,推着碾子一刻不停,汗珠布满额头,累得涨红了眼。
豆官娘心疼儿子,连忙喊他歇歇,道:“豆官!别推了,进来坐会儿。”
豆官道:“我快碾好了,马上了,这次的豆子我磨得很细。”
碾子不大,但是这个年龄的小孩推起来也是费劲的,豆官娘实在心疼孩子,去帮了一把。
俩人推了好一会儿,终于碾完,豆官这才露出孩子习性,跑出去玩了。
只是,他是个不老实的,有事没事就爱往城隍庙钻,三人没想到现在幻境中进了城隍庙。
空气中,除了陈腐的香火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冰冷而粘稠。
这城隍庙中的阴气实在太重。
非同寻常。
豆官没有玩伴,只得自己在城隍庙中东转西窜。
没一会儿,来到了一口枯井旁。
井口以粗糙的青石垒砌,年深日久,石缝里已爬满了暗绿色的厚苔。
整口井散发着一种被遗弃、被封印,却又在沉寂中暗自酝酿着什么的诡异气息。
这口井怎么说干涸了得有三百年,豆官玩心大,伸脖子往里面瞧。
豆官道:“这也没怎么不一样啊。”
在豆官眼中,枯井并无特别,而在图尔宸和山载言这等间客一眼便看出端倪,图尔宸道:“有禁制!”
不知什么东西封在了这口井中,这时,豆官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摔,不仅没有丧命,而是摔进了阴阳缝中。
算他命大。
周围场景开始变化,转瞬变成了图尔宸和山载言熟得不能再熟的阴阳缝第七街。
阴阳缝与外面时辰一致,现在日悬于天。
郎鹊应看周围的三两个行人,问道:“怎么这么冷清?”
也许因为在熟悉之地的缘故,图尔宸刚刚的严肃少了几分,带上了几分玩味,说道:“等到了晚上才热闹呢,快看豆官去了哪。”
三人同时睁大了双眼。
豆官去的地方,正是补魂坊!
图尔宸看了看身旁面容清秀的青年,说道:“山老板,我并非怀疑你,我想问你店中,除了阿芝,还有别人吗?”
山载言沉声道:“我知道,但绝不可能是阿芝。”
看山载言笃定的神情,郎鹊应和图尔宸本来也没对他产生怀疑,现在信任更盛,图尔宸道:“我知道不可能是阿芝,我说的是别人。”
山载言道:“这既然是记忆,我们跟上便是。”
路上,郎鹊应偷偷问图尔宸,道:“为何山老板对阿芝如此信任。”
图尔宸道:“你看山老板冷淡,但心肠却是极热,十分重感情,别看阿芝小,其实她和山老板年龄差不多,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山老板自然会信她。”
郎鹊应惊道:“年龄差不多?那为何阿芝看着才十一二岁。”
图尔宸道:“阿芝属于间客中的童子,永远长不大,天生巧手,各有千秋,专门给七家的家主或者别的间客打工。”
“我的镜花水月也有很多童子,别的家主亦然,山老板店中只有阿芝一个。”
三人到补魂坊门前,刚要进去,却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山载言试了又试,最后直接拿定魂针破门,也无济于事。
这毕竟是记忆,原因可能有二,一为把记忆封存在棺材上的人不想让他们看这一段,二为豆官失去了这部分记忆。
豆官从补魂坊出来时已进入深夜。
他出来之后,随着来来往往的精怪到了镜花水月的台前,坐下听戏,之后便与图尔宸所讲别无二致。
山载言眉头紧锁,此人不光想往图尔宸身上引,也想把自己拉入局中,行事作风又与封家的术法相似。
记忆结束,三人便出了幻境,也没看到豆官究竟怎么死的,但又与图尔宸所说有些区别。
豆官不是晚上进去的,而是白天。
至于这枯井之中为什么会有进入阴阳缝的门,三人也不得而知。
山载言想起了那口井,说道:“进庙。”
图尔宸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进为好,你想好了吗,山老板。”
山载言道:“你不想弄明白,豆官为何进入阴阳缝,枯井之中封着的又是什么吗?”
图尔宸笑笑,将渡魂箫收了起来,道:“你心中有答案了,不是吗?”
山载言望向虚弱不堪的郎鹊应,“嗯”了声,他觉得,枯井之中,正是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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