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虎很好追踪。
一是因为这家伙体沉如山,走一步一个脚印,在雨后松软的泥地上更为明显,二来它被劈焦的皮毛一路都在掉碎渣,时不时还挂在灌木上几缕,简直再显眼不过。
当然这是对于毕远而言,对君无岐来说……她老老实实跟着就好。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花草蓊郁的林间兽道,来到一片稀稀落落的小树林。
“好重的味。”君无岐皱眉,“这家伙一定吃了不少人。”
自打被毕远发现后召南也不装普通猫了,大大方方从竹筐里爬出来,趴在君无岐腮边,“等它把这些人吃净,它就会下山吃人了。”
“吃净?”君无岐手一顿,“原来它是留着尸体没吃完?”
“是啊,挂了一树呢。”召南说,“都是黑衣人,连个别色都没有。”
乍一看就像是树上长满了乌鸦,幽默中带着一丝晦气。
君无岐顿时觉得前方变得险恶起来,放慢了脚步。
“那畜生没在此处。”毕远不知道是真没听到还是装没听见她们的话,“脚印也断了,去哪了?”
空气中浮动着腐烂的气味,还混杂着几分古怪的味道。召南抽动着鼻子,面露困惑之色。
“好奇怪。”它小声说,“有种……我描述不出来的感觉。”
那味道像根细线,伸进脑子里拉扯着它的神经,让它难以控制地伸出了指甲,不是出于别的,而是为了自卫。猫难受地皱着鼻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
“是尸体,这些人都泡过药。”毕远神情严肃,“这些杀手不是一般人,是养的死士。”
“死……士?”君无岐拉长声音重复,“什么人家会养死士?”
她若有所指,“这些死士来照虹山又是为了什么?”
毕远静默片刻。
“抱歉,齐姑娘。”他淡声道,“他们是冲我来的。”
虽然这事他俩都心知肚明,但这么说出来还是让君无岐没想到。她眉毛一跳,“那他们又为什么要来截杀你?”
“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复杂……”毕远一句话还未说完,突然听到一声虎啸,那只遍寻不到的猛虎正趴在一棵树上,朝他们呲出匕首似的尖牙。
烧焦的毛皮噼里啪啦地从它身上掉下,暴露出底下黄红分明的血肉和筋膜,看起来颇为瘆人。这老虎眼睛通红,不知道为何不愿离开,看样子是要和他们殊死搏斗一场。
来不及细想,这头庞然大物当头扑下!
两人同时向两个方向避开!
老虎重重坠地,看样子行动远没有之前灵活,两条后腿几乎废了,但并不影响它气势惊人。它见一击未中,明显有些焦躁,毫不犹豫地转身要去扑毕远。
看来它分得相当清楚,到底谁才是那个打伤它出力最多的人。
君无岐眼瞎手快,掷出一排铜钱,再度结了个僭阳阵,把伤虎困在里面。
一次困不住就再困一次,雷劈一道不死就再劈一道,次数多了,总能把这头畜生弄死。
她神态平和地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五雷咒,折好夹在指间,随时预备着动手。
来之前他们商量好的,再把之前的流程走一遍,雷劈不死就往死里劈。仅剩的两张雷符一张给了毕远,一张她自己留着备用。
她正凝神听着那边的动静,忽然颊边有风袭来,条件反射地一侧头,有什么东西擦着她的脸,哆一声钉在旁边的树上。
有人偷袭?
君无岐警觉侧身,又有破空声飞来,连着三枚暗器掠过她的衣服,撞在树上,或掉落在地。脸上传来丝缕痛感,好像有血涌出来,正顺着侧颊往下淌。她抬手一摸,果然是黏腻的手感,一股血腥味。
“呵呵呵,一介盲女,反应还挺快。”身后传来细声细气阴阳怪气的笑声,听起来像个捏着嗓子说话的男人,“有点能耐,居然杀了我这么多人。”
他似乎完全没把君无岐放在眼里,暗器没杀成就没杀成,也不再补刀了,转而去关心那边还在对付老虎的毕远。
“真是让我好找啊,庆熙王。”那人说话还是怪里怪气的,不知道是给阉了还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惦记着带上个盲女,怎么,是瞎了的更有滋味?”
君无岐皱起眉。
庆熙王?
毕远是皇家的人?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符咒。
“来了……好多人……”召南听着不太清醒,迷迷瞪瞪地在她耳边说,“好多好多……乌鸦……”
乌鸦?是那伙不知道身份的黑衣人?
不等她捋明白如今状况,忽然虎吼声震天动地,其中夹杂一句毕远的清喝,“念咒!”
君无岐下意识地把符塞回袖子,捏着雷局,嘴皮子相当利索地念了遍请雷咒。一切仿佛方才的复现——晴空中突兀地出现了团乌云,一道炫目的电光当头劈下!
这次老虎甚至还没能闯出阵来,连躲避的余地都没有,霎时一声不吭地被劈成了块焦炭,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这……这是奇术?”那怪声惊疑不定道,“庆熙王,你当真好大的本事!”
语毕已转为狠戾,“先杀那个女的!”
话音刚落,一道刀风直冲君无岐面上!
她仰面避过,肋下又闻三声震响,想必是这帮人根本不讲究什么手段面子,要她死,就要一齐动手。若只是个普通盲人,这一下想必当即就会被穿成个血葫芦,但很可惜,他们碰见的是君无岐。
刀尖穿透衣摆,看似她已避无可避,忽然一支木杖抽出,正正当当恰恰好好地敲在来人手腕上,长刀不受控制地卷走飞出,当啷啷一连串脆响,三把刀竟然全都搅在一块,卷成了个铁疙瘩!
徒留骤然失去了武器的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咚!那团看不出原型的铁坨子砸在地上,溅起几滴未干的泥水。
君无岐左手握杖,气定神闲,“还有谁要来杀我?”
太监似的怪人气急败坏道,“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怪胎?!先前打探时怎么不说还有这么一号人?”
周围一圈黑乌鸦没人敢吱声。
“杨宏知,你们杨家不只是胆大包天,连手段都如此卑鄙下流。”另一侧毕远冷冷道,“你们不是冲我来的吗?怎的又要对一介盲女下手?”
“盲女?我可真不曾见过能一招夺三人武器的盲女!”杨宏知尖叫,“上,都给我上!他已经是穷途末路了,杀了他,把他的剑拿来!”
杨家?剑?
几个字在君无岐脑中飞速划过,难道是润西府的那个杨家?
润西虽然名字秀气,但此地民风彪悍,多出武林世家,杨家也在其中,但既排不上好名次,传出去的也不是什么好名声。最有名的一件事便是此前曾送了个族中子弟去一不知名老和尚身边学武,结果那人是个游方骗子,哄着小孩自宫了不说,还卷走了所有的钱财,乃是武林一大乐事。
这说话跟捏着嗓子似的杨宏知,应该就是当年那个被骗自宫的小孩了。
可他们自打出了那件丑事后就很少在外走动,怎么会忽然对上庆熙王,还要来夺他的剑?
庆熙王虽然只是个郡王,但到底算是皇室宗亲,除非脑子犯了抽,她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必要要来找这个霉头。
难道杨家就不怕安事镇正司?
电光火石间,她又想起那个嗓音粗哑的济安镇正卫。
或者说,这件事本来就是安事镇正司默认或促使的?那个女使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来阻止?
可堂堂朝廷机构,为什么忽然要跟一个郡王过不去?
这件事无论从哪个角度思考都颇为怪异,君无岐眉心紧皱,不太想掺和进这摊子破事,心念一动,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开溜。
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呢。
只可惜刚退了几步,就听到有说话声在身侧幽幽响起,很近,不是杨宏知,比他更粗哑,“这位姑娘,你要上哪去?”
君无岐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她没听到这里有人!
但心里的惊愕脸上一点都没表露出来,她微微侧头,仍是那副从容镇定的模样,“刀剑和我都没长眼睛,我且先避一避。”
“你这小女子倒有些意思。”那人大笑,“看来庆熙王不是你的情郎?”
“阁下说的什么话。”君无岐反驳,“我等鄙陋之姿,怎么配得上郡王殿下。”
“哈哈哈,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虽然眼瞎,但看你鼻子嘴巴也还算入得了眼。”那人兴致勃勃道,“要不要跟我?”
什么?话题到底是怎么跳到这里的?
君无岐虽然看不见,但对自己的脸还是有点概念,这些年在外漂泊,也不是没遇到过自荐枕席的,但这人无论是说话方式还是语气都令她颇为讨厌。
她不动声色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自傲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润西府郦家郦英华是也!”
君无岐手指一颤。
这点动静极其微小,甚至都引不起任何人注意,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掀起了多么恐怖的惊涛骇浪,面上的表情在那一刻都已经凝固成了石头。她听见自己语气不变,好像只是再单纯不过的好奇。
“郦家?那郦玉成是你什么人?”
“你知道郦玉成?”郦英华惊讶道,“那是我伯父!”
轰。有巨石滚落,梗在心口,一时间竟然让她喘不过气来。但她的脸上却露出了微笑,轻柔,缥缈,像山林中那缕飘荡的晨雾。
找到了。她想。
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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