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府，正厅。

窦忠还穿着繁琐的官服，稳如泰山地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接连不断地敲着八仙桌，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女儿。

厅内随侍的下人早早地退了下去，安玉珠转着手腕上的玉镯悄悄张望了一圈，公爹和婆母一语不发端正坐着，她扶着发髻缓步挪到窦明璋身旁低声念叨。

“怎么回事，娘不说话就罢了，爹怎么也这样？”

岂料窦明璋也绷着一张脸，一声不吭看着对面的小妹。

窦明昭坦坦荡荡直视二人的目光，三人谁也不让谁，互相等着彼此认输。

良久，还是窦忠率先败下阵来，“行了，都别耗着了。”

他搓了把脸，收起脸上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转头先问起自己挂念已久的小孙子。

“云淮呢？咱们家的窦云淮呢？我听了消息着急忙慌往家跑，就等着见我孙子来，人呢？”

“爹别急，”安玉珠大声说：“儿媳想着爹肯定有事要和小妹商量，就先让年叙带着云淮回他院子了……我让人把孩子叫来？”

“年叙？”

窦明璋偏头，黝黑脸上透着几分疑惑，“年叙这个时候不应在学堂吗？”

“大喜的日子还不能告假！”安玉珠说到这就来气，“这么小个孩子就送去读书，再这样下去迟早和你一样读成个呆子。”

“此事怎能荒废？”窦明璋不赞同道，他还想说什么，窦忠却看不下去儿子这个古板样，不乐意道：“行了行了！今天不读了，年叙真是让你带的跟你一个德行……”

“行了，都不用叫了，一会儿我去找两个孙子。”

窦忠猛灌一壶茶，袖子一抹也不管老妻嫌弃的眼神擦擦嘴。他转头面向窦明昭：“闺女啊……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回来了？”

“不然？”窦明昭看透一切，戏谑道：“让您敲锣打鼓摆戏台放炮仗？”

“这、这有什么不好？”窦忠满脸不得劲，“你大哥这个古板都觉得这事能做，你娘这个惯爱装模作样的人都没说啥——”

“砰——”

青玉色缠枝纹茶盏被猛地放下，窦忠哈哈两声转头又说起旁的。

“再说那永信侯府也忒不要脸，还敢找人污蔑咱们云淮，幸亏那老秃驴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否则我非带人把他庙掀了不可！”

窦明昭怕她爹气出个好歹，言简意赅解释道：“云淮想要离开林家，就必须让周氏彻底放弃云淮。”

“所以说……”窦忠眼珠一转摸了摸下巴，十分确定道：“是你干的。”

窦明昭微笑，“女儿只是牵了条线。”

“我朝道教兴盛，佛教式微，邺京更是天子脚下，怀慈那老秃驴能在这地方纵横二十载，将无数贵妇人笼在手中，此人也算是有些本事，却不成想有朝一日落在个年轻姑娘手里。”窦忠摸着下巴阴笑两声：“不错不错，是我女儿。”

安玉珠看着二人小声道：“可这样对云淮来说，会不会……”

窦明璋摇摇头，“小妹，此举有些鲁莽。”

柯素书却道：“相信这等荒谬之辞的人，脑袋空空心思狭隘，于家于国皆无用，有何可惧。更何况还有怀慈那句大造化一说，他们不会伤到云淮。”

“那也不能放过永信侯府！”窦忠咬牙道，“当年先帝赐婚前明明问过那小子，他答应的倒是爽快，结果先帝一去就迫不及待扒上别人。”

“平德长公主是皇帝亲妹，他成了驸马，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窦明昭并不着急，皇权更迭，布了三年的棋子逐渐露出水面，一切才刚刚开始。

“皇帝亲妹——现在不是喽！”

窦明昭愣了一瞬，面上笑容尽失，急声道：“不可能这么快，是谁反了？”

窦忠见惯了女儿胸有成竹整日微笑的样子，如今见着这副大惊失色的样子甚是稀奇。他欲放声大笑又怕女儿生气，只得绷直嘴角。

窦明昭看着父亲，眼前忽然浮现今日那人的眼睛……那双丹凤眼渐渐与记忆中的眼睛重合。

“他没死。”

窦明昭握拳，面容平静，眼底却翻滚着种种情绪，不知是惊是躁，也不知该喜该怒。

“你是说……太子殿下？”饶是一向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柯素书也展露一丝惊讶，窦忠瞧着老妻这副少见的样子笑弯了眼，乐道：“明昭所言不假，确实是太子殿下，不过如今该称之为陛下。”

“死而复生？当真是惊天奇闻！”

安玉珠撺掇着窦明璋，“快给我讲讲，这么个奇闻怕是一辈子都难见上一回。”

窦明璋无奈看着妻子：“怎可置喙皇家之事？”

“切！”安玉珠嘟嘟囔囔：“就你古板。”

说完她又兴高采烈起来，幸灾乐祸道：“真是恶有恶报，到嘴的鸭子飞了，那老太婆怕是要气死。”

安玉珠乐得不行，笑着笑着却发现小妹和爹娘都不笑，她哈哈两声，“这、这是咋了。”

柯素书见女儿垂着眼，捉摸不透她什么想法，便找了个借口：“先帝在位时，眼里只看得见太子，对其余几个子女毫不关心，可皇家这一辈到底只有那一个女儿，不论谁坐上皇位，都只有这一个妹妹，无论是做样子还是真感情，都不会任由平德长公主受委屈。”

安玉珠迟疑道：“可陛下当年……”身侧人忽然拽住她的衣袖，安玉珠猛地反应过来，话锋一转：“陛下跟着爹在西北待了那么多年，咱们家与孙家、与孙皇后交情都深，怎么……”

声音渐渐小了，窦明昭却忽然笑出声，畅快道：“活着好啊——”

不过是三年心血一朝付诸东流，不过是一切从头再来。

窦忠眨眨眼，摸不清女儿什么想法，只道：“我和明璋先去看看孩子，今天是个好日子，晚上多喝点，再好好给咱们家窦云淮写上名字！”

话音刚落，柯素书皱了皱眉。

“——三杯。”

窦忠转头看老妻，瞪了半天，柯素书依旧皱着眉，窦忠坚持半晌终是妥协道：“好好好，三杯就三杯。”

他拍了把女儿的脑袋，大步往前边走边嘟囔着：“都多少年的伤了……啧啧，家有悍虎啊……”

声音逐渐消散，窦明昭抬手摸了摸发髻，心中了然。

是夜，窦明昭坐在床头，轻轻戳了戳儿子红扑扑的脸蛋。

“睡得这么沉，看来今日是玩疯了。”窦明昭轻声笑笑，伸手为云淮掖了掖锦被。

“也是，自你出生，从没有这么自由过。”窦明昭声音轻不可闻，“以后，恐怕也不会那么自由了。”

窦明昭无声笑着，门吱呀一声打开，窦明昭收了笑，转身看向来人。

承影微微俯身，低声道：“时辰到了。”

窦明昭点点头，她换了件素白衣裳，重新梳了发髻，略过时下京中兴起的首饰，简单选了几件当年宫中赐下的珠钗。

承影捧来一紫檀嵌八宝首饰盒，盒中玉佩莹透细腻，精光内蕴，凤凰纹样细腻繁杂，巧夺天工。

美玉世无其二，三年未见天日也未曾消损一丝光华，窦明昭摸索片刻，将这枚旧物系在腰间。

“姑娘可要上妆？”

“不必。”窦明昭看着镜中的自己，三年过去，她和当年仿佛没有几分差别。

如此，足矣。

皓月当空，树影斑驳。窦明昭提灯推门而出，穿庭院，绕竹林，四下寂静，唯她一人影。

停在一间偏僻院落前，她屈指敲了敲门，不等里面的人回应便推门而入。

窦明昭开门见山，“我要做皇后。”

“铛啷——”

手中的长枪顿时落地，窦忠满脸惊讶，他看向女儿，五官皱在一起，“你说啥？”

窦明昭一脸平静，“我要做皇后。”

窦忠一屁股坐下，盯着女儿，一本正经道：“窦明昭，我是他师父，不是他爹。”

“女儿自有办法。”

“太祖皇帝看不上二嫁女，上行下效，邺京就没出过哪家权贵娶和离女。我豁出老脸求陛下，他也不一定答应。”

“无需父亲做什么，女儿只是想让父亲对陛下隐瞒一些事。”

窦忠摊在太师椅上，他挠挠头，半晌憋出来一句：“那云淮呢？”他想着那小子脾性，惆怅道：“你带他入宫？你娘知道吗？”

“娘都知道。”

院子安静下来，窦明昭看着父亲，毫不退让。

窦忠忽然说起当年的婚约，“孙皇后在太子三岁时定下你二人的婚约，我那时还不乐意，总觉得皇家不是个好去处，可后来那小子慢慢长大，反倒成了我最看好的人。”

窦忠又道：“你幼时在京中，十三岁起随着你母亲住在江南，直到三年前才回来。你二人长大后也没见过面，你怎么就一定要嫁他？”

“女儿不是要嫁他，”窦明昭道：“女儿只是要当皇后。”

窦忠神色凝重起来，“你瞒了我不少事，这我知道，我只问一句，若他没有回来，你当如何？”

“如今他是陛下。”

又是一阵沉默，窦明昭看着父亲，忽然道：“陛下武艺如何？”

窦忠满脸得意：“不如你。”

窦明昭笑了，“那女儿自幼习武之事，还请父亲继续瞒着陛下。”

屋外响起几声细微的猫叫，窦明昭眼神明亮，意气风发，微微笑道：“谢父亲成全。”

语毕，她转身提灯离开，站在门后却没有动作。

下一瞬，门从外推开。

面具，黑衣，是今日那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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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