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祈安右手顿在半空。
月色朦胧,烛火摇曳,美人提灯。
若隐若现的光影落在瓷白的面庞上,明明是双含情目,眼前之人却目光淡漠如水,彷佛种种皆埋在深处,不见天日,让人想要窥探一二。
意识到眼前之人身份,赵祈安移开目光。可下一瞬,他的双眼却不受控制地看向女子腰际。
风乍起,素白衣衫猎猎作响,幸有腰间一枚玉佩压着裙摆,不至于随风而动。
如此熟悉的玉佩令他恍惚,赵祈安收回目光,然方才那些片刻的打量足以让他记下面前姑娘的每一处。
窦明昭侧身避让,轻声道:“家父等候已久,陛下请。”
她微微俯身见礼,并不看向来人,双手提灯随即转身离开。
月光下的影子纤长,赵祈安若有所思,余光注视着那道身影,直至消失。
“臭小子!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窦忠面色沉重走到门前,在欺君与女儿之间挣扎着选择后者,忽然放声大笑拍了拍赵祈安的肩膀:“今日来得比以往都晚些。”
赵祈安摘了面具随手扔下,猛地上前一把抱住窦忠用力拍了几掌:“老头!”
“我——你小子轻点!”窦忠黢黑的脸憋得通红,双手却没松开赵祈安。
“老头,我不过晚来了几刻,你怎么还愁苦上身的样子。”赵祈安松开手,戏谑地看着窦忠:“何时成了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
“臭小子!”
窦忠眼眶微红,待心绪平静下来,他拉着赵祈安面对面坐下,感慨道:“三年未见,殿下还是往日那副样子。”
紧接着,窦忠拱手正色道:“陛下平安就好。”
赵祈安失笑:“三年未见,为何如此见外?”
“非也,礼不可废。”
赵祈安却道:“往日不是最不耐文进兄文绉绉的样子?怎得如今也这副样子?”
“这三年我在京中待着,少不得被我大儿子沾染刻板样子。况且……三年未见,心中总是比从前多了几分忐忑。”
“今日我既深夜而来,便是不论君臣,只论师徒。”赵祈安解释道:“和舅舅商讨事宜晚了些,等回过神来已经过了时辰。朝堂那事,之所以不告诉您,不是不信,只是不想让您老担心。”
窦忠笑笑,转身从犄角旮旯里掏出一坛酒,翻出两个手掌大的海碗,哐哐倒了两碗,推至赵祈安跟前。
“那就今夜不醉不归。”
两人谈论着西北,谈论着当年那些日子,谈论着这三年京中状况。看着窦忠喝了一碗又一碗,赵祈安趁其不备抢过酒坛一饮而尽。
“再喝下去,师母又要担忧了。”
窦忠不以为意,“那些陈年旧伤早就好了,也就她整日如临大敌。”
“是吗?”赵祈安挑眉笑道:“您也就敢当着我的面这样说。”
窦忠哈哈笑着没有否认,酒气上头,他说话没了顾忌:“这三年……”
“实不相瞒,我一年前便已苏醒,只是记忆模糊,直到上月才彻底清醒。”
“节哀。”窦忠突然道,“我知你无法释怀,可孙皇后与先帝逝世,与你无关。”
赵祈安没有回应,只问:“可有疑点?”
“我在京中无实权,但你舅舅不会让害你母后父皇的凶手存活于世。
“舅舅也这样说。”
可赵祈安还是不愿相信,他素来坚韧强大的母后,会因为他的死亡就这么病痛缠身,驾鹤西去,他更不愿相信父皇在他清醒前离世,只差几日,他与父皇便能相见。
窦忠又道:“当年……是谁?”
“左不过是我那几个兄弟,至于哪一个……”
赵祈安摩挲着右手五指细密的疤痕,淡声道:“父皇在世时,这些人装的太好,是我疏忽。”
“当年之事,京中也未查出来。我起初还以为是前朝余孽,只是出事的只有你一个。”窦忠叹了口气:“暗处里的东西既有所求,早晚都会露出马脚。”
赵祈安没有多言,他不欲再谈论此事,故作玩笑道:“老头可还提得起刀?当年父皇做的有失偏颇,我替父皇告罪。”
“虽说老喽,可收拾朝中那些光吃饭不干事的家伙还是绰绰有余。”窦忠笑道。
“我现下手里可没几个放心的人,你和文进兄怕是无法清闲了。”
赵祈安拍拍老头,一脸郑重道:“当年我南下赈灾时,你还重伤未愈,赶明儿让太医院的人都来好好瞧瞧,我也好放心。”
窦忠摆摆手敷衍道:“知道知道,有你师母看着,放心就是。”
该说的话都说完,赵祈安才彷佛随意一问般,“听闻窦姑娘今日已经和离?”
“这消息传的倒快,都传到你耳去了。”窦忠摆摆手不在意道:“先帝当年也是好心,只不过那小子不是良配,和离也没什么。”
赵祈安斟酌着开口:“终究还是皇家对不住窦姑娘,若是师父有相中的人选,不论是谁,我亲自赐婚,给窦姑娘添嫁。”
窦忠怕露馅不敢抬头,他垂下眼打个哈哈:“这事还要看明昭。”
“行了,时候不早了。”窦忠抹了把脸,起身拍了拍赵祈安,咧嘴笑笑:“今日你能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顿了顿,正色道:“陛下九五至尊,师父一职,从前外人不知你我有这缘分,往后也不必提及。除却先帝,天下没有任何人可以担待得起您‘师’、‘父’之名。”
窦忠咧嘴一笑:“有这一段情谊,是臣之幸。”
“陛下,该走了。”
·
风声微动,一袭黑衣身影悄然离去。几息过后,一娇小敏捷的身影也迅速离开。
窦明昭立在窗前,手中握着那枚天下无双的凤纹玉佩。
“姑娘!”
承影如灵猫一般无声落地,轻声回禀:“走了。”
窦明昭神色未变,轻轻摩挲玉佩已经陈旧的穗子。
“京中风向如何?”
承影闻言快步走向梳妆台,今日黄昏时铺子里送来一个黑漆描金妆奁,承影打开夹层,翻出一张红纸。
“今日散朝后,几家铺子的胭脂水粉,时兴衣料翻了至少五倍,花娘子说,京中大多数权贵之家都有所行动。此外,也有好些人家往邺京外传递消息,大都是要求族里送几个长相才情俱佳的女孩过来。”
“宫里的事传出来后,怀慈拐道去了宋府与宋老夫人谈论佛法,他传来消息,此次宋府有所行动的,是宋清竹。”
窦明昭接过红纸粗略扫了几眼:“宋府……赵祈琛上位时,宋大人可是只推了旁支的姑娘,这位小阁老现在倒舍得下手,路也不探,直接推出培养多年的亲孙女。”
如此甚好,省去她不少功夫。
窦明昭掀开案上的灯罩,将红纸烧个干净。她解了腰间玉佩,褪下繁琐的广袖素衣,又将发簪耳饰一一摘下。
承影立在一旁,忽然出声道:“姑娘今夜所为,是否太过明显?”
“此举就是要彰显我心。”
室内烛火熄灭,窦明昭借着月色,凝神看着这枚于建宁三年就留在她身边的玉佩。
如今玉佩已然重见天日,可当初递给她的人,却无法重返世间。
“让那几个府里的人小心行事,除非万不得已,不得往外传递消息,莫要打草惊蛇。玲芳阁里的美人也不必再训,待风声过去,多送些银钱让她们离开。”窦明昭盯着承影,淡声吩咐:“自今日起,不可再往父亲母亲那传递任何消息,一应举动都要私下里进行,还有——”
她在承影手心里写了个字,“让她顺着陛下进京的痕迹往回查,务必要找到当初救了陛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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