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桨划破薄冰,清脆声响在小舟边环绕。
谷剑兰放下船桨,立于船头,任冷风刮面,雪絮拂袖。
林琢之藏在船舱内,掀起船帘一角,朝谷剑兰道:“船头冷,你回来躲躲。”
谷剑兰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
方才在剑谷内,他躲进西室,听谷剑兰与葛叔父子在外间商议。他听不清晰,只听到鸭毛忽而拍案,忽而冷静,忽而大放厥词,忽而闭嘴冷哼,三人谈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把事情商议好。
谷剑兰动笔写了什么,鸭毛咬了指头在纸上画押,葛叔父子撩袍跪下,在谷剑兰一番劝说后才离开。
她缓口气,锁上门,才进了内间:“依现在的形势,之哥哥不宜久留,还是赶紧回去的好。”
林琢之把她揽过去:“给我灌几壶烈酒,我今晚游回去。”
谷剑兰捧起他的脸:“之哥哥,我哪里舍得你冰天雪地的再受冻,方才在芦苇荡……”
她脸颊泛了红,方才在芦苇荡,他全身还是冻冰的,随着□□焚身,他的身子才慢慢回暖。
谷剑兰抱住他,蹭蹭他的脖颈:“你等会儿偷偷出去,在芦苇荡等我,我划船送你回对岸。”
林琢之把她往外推了推:“你要干什么?”
“郜离逐渐入冬,照往年,他们要混入边镇偷衣抢粮,现在他们答应今年不偷渡,以换鹅毛一条命,我现在要乘船去与他们谈判。”谷剑兰执起他的手,放在心口处,“顺便把你一道偷渡过去,这样你就不必再受冻了。”
林琢之攥住她的手,思忖许久,谷剑兰向来思虑周到,这个计划,他找不出什么错处。她一夜未寝,眉目间倦意弥弥,他不想再给她添麻烦,不若配合她好了。
“好,我现在就去,我在芦苇荡等你。”
“之哥哥,他们来了。”
谷剑兰的呼唤将林琢之唤回了神,林琢之放下船帘,躲了回去。
一叶草船飘悠悠划过,伴着清脆的破冰声,停在了距船头一丈开外的地方。
站在船头的是带剑的墨弯,篷边探出脑袋的是鹅毛,鹅毛瞧见谷剑兰,登时委屈起来,眸中瞬间盈满泪水。
“谷大人……”
谷剑兰朝她点头示意,转而朝墨弯道:“郜离军营愿用一个承诺,换鹅毛一命。”
墨弯朝篷内扫了一眼:“什么承诺?若不值当,就请回吧。”
“今年冬天,他们不会再去东郦偷衣抢粮,伤害北境百姓。”
“只是今年冬天吗?”
“只是今年冬天。”
四年前,郜离兵士里应外合,到北境展开屠杀,谷家庄在此次屠杀中覆灭。
三年前,边镇幸存百姓无人再敢归乡,加之北境边防加强,郜离只占了点小便宜,灰溜溜地回了南汀。
两年前,郜离与东郦打了整整一年的仗,梁清秋使了阴招,俘虏了林琢之,林琢之又在谷剑兰的掩护下回了东郦。
去年冬季,郜离愿与东郦达成和解,派出谷剑兰和程立雪到上京谈判,但二人失败而归。
今年冬天,郜离国力还未恢复,军民要想过冬,只能再次潜到对岸掠夺,为了防止重蹈四年前覆辙,东郦理应接受这个条件,可墨弯心底并不痛快。
她讪讪道:“看来咱们捉对了这个小姑娘,谷大人竟愿用一城人的性命来交换她。”
谷剑兰笑道:“这要感谢她的父兄,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只为救出他家的孩子。”
墨弯颦起眉头,好像隐隐品出了这句话的深意,却又来不及细究。
谷剑兰从怀中取出那张承诺书,走向船头展开来:“鸭毛是边营总旗,管控三百小兵,他承诺领回鸭毛后,一定会管好手下三百人,不允他们偷渡掠民。”
墨弯嘴角微微翘起,嘲讽地翘。她还以为整个边营都不会偷渡,原来不过三百兵士而已。
墨弯瞟了眼天色,凃盼不是说会起雾吗?怎么这么久还是一片晴明?她轻咳两声,开始拖延时间:“谷大人,这个条件是不是不太有诚意?”
“此话怎讲?”
“若我没估计错,南汀军营里少说也有千来人吧?只保证三百人不来犯我边镇,难道不是聊胜于无?”
谷剑兰收起承诺书,道:“那姑娘开个条件,看看咱们能不能答应。”
“北境自四年前惨遭屠戮,几乎成了一座空镇子,我们来这儿除了戍边,还肩负重建边镇之责。”
谷剑兰面露疑惑,这等机密,哪里是轻易透露得了的?
只听墨弯继续道:“你们郜离人太过狡猾,总能从些偏门角钻进镇中来,像苍蝇蚊子一般防不胜防,我需要你们保证,整个军营在今年冬季,都不可再入边镇半步,否则……”
墨弯忽地拔剑,架在鹅毛的脖颈上,鹅毛浑身一颤,咬紧牙关不敢落泪。
“有话好说!”谷剑兰连忙阻道,“墨弯胆子小,你放过她。”
“谷姑娘还是那么仁慈。”墨弯并未把剑放下,冷道,“如果谷大人不答应这个条件,这个小姑娘就不必回去了,命留在咱们手上,总比一封承诺书管用。”
鹅毛的泪终于滑下来,谷剑兰于心不忍,看向墨弯:“这件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决定的,不如等我先回去,同他们——”
“谷大人不必拖延时间,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墨弯并不打算放过谷剑兰,竟把长剑往鹅毛脖颈处凑了凑,“现在就给我答案吧,要是回头同他们商议,他们不得即刻攻到东郦来?”
“墨弯。”
“我意已决!谷大人自行斟酌。”
湖面风起,点点薄雾漫上,雪下得更密了些,桨下薄冰清脆,时不时敲击船身,也敲在谷剑兰的心上。
谷剑兰在瞧见墨弯的时候就顿感不妙,和她谈判,铁定一点便宜都占不到。
墨弯把船划得更近,船头相错,二人并肩而立,谷剑兰还没明白她欲意何为,墨弯忽地将她一把拉近,甩进船舱。
谷剑兰撞到船舷,膝盖刺痛,反应过来时,对面的小舟已经被墨弯推远,谷剑兰被困在了东郦的草船中。
“墨弯,之哥哥在——”
话音未落,一道暗色身影窜入篷中,落在谷剑兰身侧。
“大人!”墨弯上前搀扶,林琢之一把捉住她的手,“你这是闹的哪一出?”
墨弯撑起船桨往回划,篷内二人眼见对面的小舟越来越远,依旧是一头雾水。
鹅毛已经爬起来,自己撑起了船桨。河雾渐散,对岸兵营外的乌压压的人群也显露出来。
“鹅毛,鹅毛!到这边来!”
鸭毛挥舞双臂,吸引鹅毛的目光,鹅毛生怕墨弯反悔,加快了划桨的速度。
“墨弯,你把她劫回来是什么意思?”
墨弯转头,瞧见林琢之紧紧护着谷剑兰,嘴角勾了勾:“小姑娘不如谷大人有份量,留下谷大人,或许不单能保北境今年平安,往后数年太平都能保下来。”
“你要拿她威胁郜离王?”
“是。”
林琢之思忖片刻,又道:“如果适得其反呢?”
“那就看一步走一步,天无绝人之路,也是大人教给咱们的嘛。”
林琢之扶额,颇为无奈:“你这样吓着咱们了,下次有什么事,和咱们商议清楚了再行动。”
“方才是特殊情况,那小姑娘还在船上,说那么清楚,计划就败露了。”
“这个计划不单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吧?还有凃盼?”
“是。”墨弯坦然,“凃大人算到这个时辰雪会变大,河上会起雾,我寻思着趁对岸兵士瞧不清,把谷姑娘拉回咱们的贼船,免得他们一激动游过来,坏我的好事。”
步步算得如此仔细,谷剑兰心下暗叹。
林琢之缓缓放下护住谷剑兰的手,颇感无奈:“我该晚一天再去郜离,等到你们来了,我们再好好商量。”
“大人是在怪我自作主张?”
“主不主张的你也不是第一次了,好在你的决策没有失败过,若败了……”
“若败了,大人也没有机会再来找奴婢算账。”墨弯毫不客气地捅穿,“不成功便成仁,若真到了危机时刻,奴婢保大人活,自己陪郝彷去。”
酸意忽地如洪水泛滥,谷剑兰的心似被淹没,墨弯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应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墨念呢?”谷剑兰问,“他不是你弟弟吗?”
“是我在路边捡得的弟弟,他现在有墨纯,他们互相照顾,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船篷内默下来,无人言语,冰雪河上只有木兰桨划破薄冰的声音,还有篷外呜咽的风声。
“方才你说,北境需要休养生息?”
“是。”墨弯回头道,“所以谷姑娘不会留在军营,要跟咱们回临镇。”
“要把计划提前,也不同我说一声!”
“大人去了郜离,现在晚一天同您说,也来得及,毕竟气候变幻莫测,到了好时机,咱也要抓紧机会。”
谷剑兰听得云里雾里,但也等他们谈完了才道:“既如此,我能不能多做一件事?”
“什么事?”
“郝彷在哪里?我想去祭拜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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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四年磨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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