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行驶在官道旁的小路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车厢内,唐承雨靠着厢壁,身上盖着郭掠风找来的半旧厚毡毯,连日的休养让他气色好转不少。
便在此时,车轮猛地碾过一处坑洼。
骤然的颠簸中,唐承雨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晃。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护向颈侧,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松开,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这个小动作,被一直将余光落在他身上的郭掠风精准捕捉。
几日来,他无数次看到对方这种隐忍的、转瞬即逝的痛苦痕迹。
可这一次,当那平静的表象再次回到唐承雨脸上时,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心底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寂静中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嗡鸣,彻底绷断。
“还疼?”
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许多,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唐承雨呼吸一滞,搭在毡毯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那句“无妨”已到了唇边,却在触及对方目光时,怎么也吐不出去。
最终,他只是缓缓吸了口气,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郭掠风没再说话,只抬手掀开了车厢一侧的小帘,望向外头的路况。马车依旧行驶在小路上,坑洼不少,他探出头来对赶车的车夫吩咐了一句:“老伯,前面路烂,劳驾走稳当些。”
车夫应了声,马车速度渐渐放缓。
郭掠风放下车帘,将窗外流动的光景与尘嚣一并隔绝。车厢里重新陷入安静,只余下车轮碾过路面的细碎声响,衬得这方小天地愈发静谧。
他俯身探向脚边的行囊,指尖在叠放齐整的衣物与干粮间利落地拨寻,很快便触到那圆润微凉的青瓷药瓶,与几卷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素白细布。
他取出这两样东西,这才抬眸,重新望向唐承雨,语调比平日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商量的口吻:
“路上颠簸,容易牵动伤口。不如……再上一次药?”
唐承雨本欲阖眼养神,闻言,眼睫如蝶翼般轻轻一颤。他迎上郭掠风关切的目光,轻声应道:“好。”
见他应允,郭掠风眼底瞬间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他熟练地旋开药瓶口那小巧的木塞,仿佛随口提起一件旧事:
“说来也是缘法。这药膏,还是两年前在洛阳,从一位万花大夫那儿得来的。当时顺手帮了个小忙,他便硬塞给我这个,说是有止血生肌的奇效。”
瓶塞方启,一缕清苦沁凉的药香便在车厢内幽幽弥散开来。
唐承雨已抬手探向颈间,自行解去那处的结扣。染着暗红血渍的旧布无声滑落一截,露出已开始收口的伤痕。
“有劳了。”唐承雨低声道,微微侧首,配合地将伤处展露出来。
郭掠风用指腹蘸了莹碧药膏,倾身向前。他的动作极有分寸,专注的目光始终落在伤处,确保每一次触碰都稳妥而必要。清苦的药香随着他的靠近,在两人之间无声漫开。
“那位大夫,也是性情中人。”他继续着方才的话题,声音在咫尺之距显得格外醇厚,“我原说举手之劳,他听了却眼睛一瞪,直接把这药瓶拍在我怀里,说:‘我这条命,若连一瓶药都抵不上,岂不是太不值钱了?’”
唐承雨视线落在虚空处,闻言,唇角不受控制地、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并非一个完整的笑容,只是一个瞬息间的情感流露。
而这细微的变化,分毫不差地落入了郭掠风眼中。
这笑意如一片羽毛,不期然地落在他心尖上。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如同春日溪流漫过青石,悄然盈满了他的胸腔。那感觉过于轻盈而温暖,竟让他有条不紊的指尖都为之微微一顿。
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讲出这件往事,潜意识里,或许就是为了搏这瞬息的笑意。
待莹碧药膏均匀覆在伤处边缘,郭掠风取过一卷素白细布,在唐承雨颈间妥帖地绕了几圈,于颈后利落地打了个活结。
包扎妥当,唐承雨的目光才从膝上的毡毯抬起,落回郭掠风身上。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毡毯的纹路,沉默一瞬,轻声道了句:“多谢。”
他谢的不仅是这药,更是对方这几日细致入微的看顾。
他能感觉到,郭掠风虽话少,却处处留意着他——无论是身体的隐痛,还是神情间微妙的不自在,乃至他自己都未曾留心的口味偏好,都被对方尽数看在眼里,继而悄然化作更妥帖的安排。
郭掠风正将东西都收回行囊,闻言,手上动作微微一顿。
“该做的。”
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太多波澜,心下却有一声叹息。
——他清楚,唐承雨这颈侧的伤,虽出自唐骏之手,可若不是当时与自己立场相左、需分心应对,恐怕也未必会露出破绽被伤。
这份认知,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他沉默地系好行囊,一个念头却在脑海中反复盘旋,渐渐清晰、坚定,再也无法忽视。
“前面再过一个县城,就该分路了——你往南,我往西。”
郭掠风素来行事果决,此番却尝透了犹豫的滋味。克制与坦诚在心底反复交锋,最终,一份名为“放心不下”的牵挂占了上风。
“但是......”
责任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基石,是过往的行事准则,而那些悄然滋长的情愫,却如石缝里钻出的花,在他尚未察觉时已悄然绽放。
那声在心底盘桓过无数次的称呼,终于挣脱了所有桎梏,第一次清晰地落在了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承雨……”
他迎上那双令他心折的眸子,语气笃定而恳切:
“你伤好之前,便让我随行吧。”
命运的轨迹,原已指向殊途,却在此刻被他一句话,轻轻拨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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