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枢府乃凌雪阁的情报组织,负责整理情报,独孤一陵见江潮神色平静,波澜不惊,点头道:“劳烦带路。”
二人被数名凌雪弟子围在中央,朝机枢府行去,这些弟子倒也有礼,间隔距离较远,不虞对话被人听见。
独孤一陵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却听江潮说道:“一陵,这次任务失败,又有人伤亡,照例我们现在要前往机枢府受询,到时你把发生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就好,不必慌张。”
独孤一陵没来由地心中发慌,连忙道:“师兄!”江潮偏头瞧他,道:“到了机枢府,我会被带离你的身边,记着我说的话。”
独孤一陵还想说话,身后之人提醒道:“两位同门,我们就快到了。”
独孤一陵转头望去,就见山崖之上修有一方建筑群落,中有一座阁楼,形制与主阁相似,四周乃是高大围墙,围成一个圆形,远远瞧去,庄重威严,令人心生敬意。
几名凌雪弟子领着二人步入院中,内里占地宽阔,一道石阶通往下层,窑洞门前立着一名年纪稍小的凌雪弟子,观他神色气质,却非普通弟子。
独孤一陵从未想过会来此地,心惊之余,忽听有人道:“带他去见谢长安小先生吧。”他回首一望,江潮已不知去向,只得随领路之人往下行去,来到那名凌雪弟子身前。
那名弟子年纪不过十一二岁,样貌端正,双手抱臂在胸,右手捏着一本书籍,神情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成熟稳重,应是先前提过的谢长安。
独孤一陵方到近前,谢长安撇他一眼,道:“前面那间屋子,你,老老实实进去,府主有几句话问你。”
独孤一陵正待进屋,忽地忆起龙岩怀交给他的金簪,连忙掏出,递到谢长安面前道:“对了,这是那龙大人死前交给我的东西。”
谢长安神色一动,接过金簪摸了摸,忽地沉吟道:“这是……”
独孤一陵怕他误会,解释道:“小先生,我绝没有私自收受财物,方才一路上我忙着想裴宁与洛景明,倒是忘记这只金簪。”他思及江潮所说,黯然道:“可惜我们没有拿到密信。”
谢长安握着金簪,打量着他,神色晦暗难明,似是遇见极大的麻烦,末了道:“府主有话要问,快进去吧。”
独孤一陵瞧他神色,似乎这只金簪之中另有隐情,只得点了点头,步入屋中。
一进屋中,独孤一陵便觉两眼发黑,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听有人质问道:“你二人混入凌雪阁,究竟所为何事?”
独孤一陵知是府主问话,微微一愣,低声自语道:“我二人……是指我和洛景明吗?”他深吸口气,如实答道:“王婆婆只让我一个人来。”
那声音又问道:“在你看来,出发前,江潮可有反常之处?”
独孤一陵回忆一阵,道:“师兄并无反常之处,如果非要说的话,我们在拔仙台集合时,他到得晚些,师兄平日是个守时律己的人。”
那声音最后问道:“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江潮又是否有可疑之举?”
独孤一陵忆起当日情景,沉吟道:“如果非要说师兄有何可疑之举的话……”他顿了顿,才道:“师兄说了句不吉利的话,用到‘杀身之祸’四个字,好想知道洛景明会死似的。”
此话一出,独孤一陵登时呆在原地,他这几日虽与江潮吃住一处,却觉自己离江潮越来越远,中间的隔阂越来越深,经府主一问,这才醒悟心结所在——江潮似乎对他说谎。
独孤一陵答完之后,忽觉身子发轻,知是问话完毕,方才走出屋子,便被谢长安叫住:“出来了?你先去那边等等,我让你走时,才能离开机枢府这院子。”
独孤一陵见谢长安要离开,连忙叫道:“等等,我有话想问。”
谢长安不发一语,似乎在打量着他,打算听听看他有什么话想说,又或是翻看着手中的卷册。
独孤一陵心中有无数疑窦,必须得人开释,他将这几日的所思所想,如倒豆子一般悉数说出:“为什么洛景明先进去了?那两个人,一个使刀,一个使锤,穿着与我们同门弟子一样!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裴宁明明在望风的,那两个人怎会捉到她?那枚红色信号弹,是不是裴宁所发!”
谢长安静静听完,道:“我帮不了你。”独孤一陵追问道:“那两个人是不是凌雪阁的人?”
谢长安沉默一阵,道:“曾经是,也许现在已不是。”
独孤一陵微微一愣,最后狠狠一咬牙,道:“是谁指使他们来的?此地是机枢府,我听说是管往来文书的地方,小先生,你能不能放我进去,我的同伴死得实在蹊跷,我想查一查有关这次任务的档案!”他想起方才府主的问话,补充道:“或者……或者让我看一看洛景明与江潮师兄的档案也可以。”
谢长安脸色一沉,低喝道:“私查?我看你是疯了!”
独孤一陵也知此举无异叛阁,但他心中实有太多疑问,不甘道:“可是……”他思及裴宁与洛景明的死,本已平静的心再次泛起波澜,悲伤急涌而出:“可是我……凭什么活到现在?”
谢长安闻言,终于看向他,缓缓道:“你既为吴钩台弟子,生死之事,以后必定常常遇到。为国尽忠不是说书故事,人死也没有下回分解……要想明白些,不要总是为难自己。府主方才托我转告你一句话:既然身入凌雪阁,就要明白‘死得其所者,往往无常’的道理。”
这些道理,独孤一陵何尝不知,只是他初次失去队友,自是难以接受,裴宁与洛景明二人已于世上抹去痕迹,唯剩下两枚腰牌,藏在他怀中。
谢长安叹息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且去院中散散心吧,我还有要事在此等候府主。”
独孤一陵神情黯淡,沉默不语,谢长安又提醒道:“记得别走太远,还有……”他清了清嗓子,端正身子,仰头看着独孤一陵,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中有数。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自然会有人来找你。”
独孤一陵见谢长安意态坚决,不愿透露更多龙府之行的事,只得拱手一谢,退到院中一旁,他目光四下一扫,不经意瞧见一个熟悉身影,来人竟是裴宁的姐姐——裴清!
裴清显是匆忙赶来,额上犹带汗水,她奔至独孤一陵面前,神色激动,大声问道:“我妹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二人活着回来了!”
独孤一陵见到她,只觉喉间发苦,难以出声,许久才唤了一声:“裴姐姐……”
裴清厉声道:“江潮是队长,武功高强,你凭什么?”她说着话,一掌拍到独孤一陵胸前,疼得他倒退数步,歪头吐出一口黑血。
裴清瞧着她的手,愣了愣,红着眼道:“我们姊妹二人,既然身入凌雪阁,就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我也不想哭哭啼啼,作小儿女态。可是妹妹还是第一次奉命离阁,她死得实在冤枉!”她低叫一声,似有无限怨恨在其中:“或许我不该问你——可是,她究竟遇到了什么……”
独孤一陵见裴宁伤心欲绝,也觉心口抽疼,她们姊妹先后加入凌雪阁,想来也有一段渊源,他本想尽所能地释去她的心结,但想到谢长安所言,只得将行事经过中关乎裴宁的部分,简述予她知晓,便道:“我们遇到了一堆兄弟,年长的使刀,弟弟使锤,穿着与我们类似……”
他顿了顿,仔细斟酌一番措辞,方才继续道:“裴宁与我们共同行动之际,负责的主要是望风。洛景明先行入府之际,我没能拦住她……那些人是谁,我确实不知晓……”
裴清斜着身子,背对着他,两手捂在脸上,似是在哭,她低低地道:“你还能在这里照常出入,自是府主与阁主都不觉得你有何异状。我打你一掌,已是任性,不可能再缠着你不放。”
独孤一陵轻声道:“谢小先生方才跟我说,死得其所者,往往无常。”
裴清转过身,脸上尚有泪痕,恨恨道:“世事总有因果,哪来那么多无常。”
独孤一陵浑身一震,眼前闪过无数片段,还未看清,眨眼消弭无形。
裴清抬袖擦去脸上泪痕,哽咽道:“裴氏虽然是大族,但我们家出身旁支,我与妹妹记事起,家中便很穷,母亲又身体不好,后来有一年,昭明苑的一位前辈找到了我们……”
独孤一陵听得感伤,更觉无言以对,裴清续道:“我们人虽穷,却也懂得尽忠圣上的道理,当然更重要的是,来了凌雪阁,就有饭吃。我只有一个妹妹,母亲死后,我唯一能想到的照顾她的办法,便是将她接到身边……”
裴清似是说不下去,深吸口气,方才接着道:“妹妹曾听我讲起阁中种种,从小就很崇拜凌雪阁的前辈先贤,我告诉她要接她来凌雪阁的那一天,她欢呼雀跃,不知有多么开心……”
“妹妹一派天真,或许并不适合凌雪阁,这一点我不是全然没想过。兄弟姊妹,本该同生共死,要是跟我死在一起,我也认命。若有什么事发生,我必定舍身护她!”
裴清说到此,眼中掉出几滴清泪,道:“我原欲找个办法将裴宁调到我身边来——没想到,她跟你同队,我看着你并不坏,还有江潮在队中,不想第一次出任务便会这样。”她又轻轻呜咽出声,低泣道:“大概我妹妹天生命苦吧,到底还是死在我前面。”
独孤一陵听完前因后果,更觉裴宁可怜,对那使刀、使锤的人更是恨极,他忽听身后有人轻唤,回身一看,却是谢长安朝他招手,裴清抹去脸上泪水,转身道:“小先生大抵有事吩咐,你快去吧。”
独孤一陵走上前去,喃喃自语道:“是我学艺不精,临阵轻敌,害死了裴宁吗?还是要怪我没能拦住她与洛景明……裴宁的死,究竟该归咎于谁?”
谢长安一本正经地摇头道:“是这世上大奸大恶的人害死裴宁。”
独孤一陵心下微惊,谢长安又道:“方才府主派人传过话,言道你现下可以离开机枢府。”
独孤一陵松口气,道:“这么说,我算是无虞了……那师兄呢?还有,还没有人告诉我,裴宁与洛景明到底为何会死……”
谢长安轻叹道:“此种曲折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们凌雪阁的同门,生前不会身居庙堂,死后甚至没有一块有名字的墓碑……你要是实在想不开,不妨去墓林走走,送裴、洛二位同门最后一程,也看一看凌雪阁的人终会去往何方,或许你会有些不一样的了悟。”
独孤一陵记下墓林管事戈弋的位置,顺谢长安所指离开机枢府,他正要去寻阁中的短途车夫,眼角瞥见一抹修长身影,登时脚步一滞,愣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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